画完了一副画的纪纾放下画笔,转头去看窗外。

    一切都像披着灰沉沉的外衣,挟带着雾沉沉的空气。单调的色彩像是用浑浊的白色颜料和黑色颜料随意涂抹的,偶尔一阵风带着尘埃和树叶翻滚,给画面带来那么一点儿可怜的动感。

    他最讨厌下雨天。

    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快速的旋转,追溯到某一个片段。

    时至今日,纪纾仍然会时不时梦见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天,在那个仿佛镶满了钻石珠宝的大别墅里,一双爆着青筋的手抓起了桌上的花瓶,朝地上瘫坐着的瘦弱身躯狠狠砸了过去。

    年幼的纪纾悄悄的趴在房间门缝里看,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只见那个被击中了头部的女人倒在地上,用力的喘着粗气,头颅贴着的那块瓷砖渐渐地蔓延出鲜血。

    纪纾在课本里学到,爸爸妈妈陪小朋友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去吃麦当劳,一起去逛商场,但这些是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

    每天放学从学校出来,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只有纪纾一个人默默的穿过所有家长,独自一人回家。

    别的同学回到家就可以马上吃到家人准备的香甜可口的下午茶,再晚一点就能吃上香喷喷的晚饭。

    纪纾不一样,他几乎每天回到家,都会看见富丽堂皇但一片狼藉的客厅。东倒西歪的椅子,地板上到处都是泛着光的玻璃碎片,撒了一地的水果和锅碗瓢盆,往里走或许还能看见一些血迹。

    沙发上的男人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抽烟,见纪纾放学回来了,立马浮现出慈祥的笑容,连忙起身来,小跑到儿子面前蹲下,扶住他娇小的肩膀:“小纾回来啦,今天上学累不累啊?”

    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笑容灿烂和煦,好像身后的残局与他无关一样。

    可纪纾只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啤酒气,还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恶臭味。

    看来他生意又不顺利了,回到家就拿妈妈出气。

    他直勾勾的凝视着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小小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男人抬手就要揉他的脑袋,他下意识避开。

    “你怎么跟你妈一个样啊?”男人面无表情的再度扶住他的肩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在男人迅速转变成愤怒的表情时,他已经被男人踹出了大老远。

    小小的身体一路滑向了大门,然后头部重重的撞在木质的门板上。

    闷重的撞击声和男人的嘶吼声伴随着女人的惊呼声,还有快步下楼梯的声音,在男人转身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在地上时,女人已经冲到了门前,紧紧的抱住了纪纾。

    纪纾整个头缩在母亲的怀里,不敢抬起头看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死死箍着自己的躯体正一下一下剧烈的震动着,是那个男人一下一下的踹着母亲的背部。

    纪纾努力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欲望,紧紧的闭着眼睛。父亲很少打骂他,但他深知被脚踹,被罐子砸,被踩在地板上碾压的痛觉有多么生不如死。

    后来母亲终于死了,在他小升初考试之际。

    那天下着暴雨,雷声轰鸣。一到下雨天放学就会堵塞,黑压压的人群塞在一起,就像罐头里挤的密不透风的沙丁鱼。

    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是在考完最后一场大考后走出校门,看见许久未见的外婆,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站在那等他,接着晃晃悠悠的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掌摸着他的脸说:“小纾,从今天开始你就回外婆家住,好不好?”

    他一听可以离开那个压抑的家了,当即乐开了花:“好啊,我最喜欢去外婆家住了!”

    可是他突然想到了千疮百孔的妈妈,又软下了声音问:“外婆,我们可不可以把妈妈一起带走?”

    “妈妈啊……”

    老人家的声音染上了一抹哭腔。

    “妈妈已经在外婆家等着你啦。”

    坐车来到外婆家的房子后,纪纾激动的推开门跑进大厅,到处寻找母亲的身影,想要跟她说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个该死的家,却哪里都找不到,喊得再大声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茫然的回头,外婆拄着雨伞站在大门前,门还大大的敞开着,阴森森的雨幕像是背景板一样随时压下来,闪电随着雷鸣一闪一闪的晃着光,画面凄惨悲凉,仿佛恐怖电影里的其中一幕。

    “你回头看,那一面墙。”

    他朝外婆说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面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照片,是妈妈年轻时的样子,面部丰腴美丽,笑得像太阳花一样,很难把这张脸跟前几天那张布满皱纹,脸颊瘦到凹进去的脸联系在一起。

    而照片的前面是一张小桌子,摆着一个小罐子,许多的贡品,中间插着三根香,还未燃尽的香不停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烟雾,朝天花板飘去。

    从此以后纪纾就特别厌恶雨天,而这个地区又临海,一年四季潮湿多雨,以至于他一年到头没几天是开心的。

    陈修安是除了他外婆之外的第二束光,他们两年前在美术兴趣班结识,那会他们十二岁,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修安的画是全班最丑的,可能修安真的没有什么艺术天分吧。

    而纪纾则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他的画总是让老师和同学们赞不绝口。

    “要不我在你这里报个一对一辅导班吧。”修安羡慕的看着他一幅幅的满分作品。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好啊,一小时五十万。”

    修安一脸扭曲地啧啧嘴:“你这也太黑了吧,是不是正经辅导班啊?”

    他被他的幽默和活泼吸引,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在遇见陈修安之前他没有朋友,受原生家庭的影响,他从小到大的性格都很阴郁,不爱跟别人讲话也不爱笑,像一棵潮湿阴冷的老树。

    某天晚上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陈修安陪着他发呆。

    他本来是想拉陈修安出来倾诉一顿,但是突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天晚上他跟着修安学会了抽烟,虽然他刚抽没多久的那段时间总是被呛出眼泪,但后来次数多了逐渐上瘾后,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把那团烟雾咽进喉咙里。

    一直到现在读初三,他都没有再见过父亲一面。不过外婆家的条件也十分富裕,他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总算是过上了少爷应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节假日时舅舅和阿姨们过来看望外婆时,也总是不忘给他塞红包,塞贵重礼物。

    认识修安不久后,纪纾就被他带着和晁昱然一起玩,渐渐的三个人越来越熟络,一有什么活动或者小小的出门计划,纪纾都会被他们两个拉出去。

    他从始至终都羡慕着陈修安和晁昱然,羡慕他们和睦有爱的家;羡慕他们从小在父母的宠爱里长大;羡慕他们和他们的父亲可以像朋友一样;羡慕他们做错事的时候被父母联合起来教训……

    他回神后,把头重新转回来,望着面前画板上的画。

    是一片风和日丽的草原,蓝天白云之下,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少年背影张开双臂,风扬起了他的衣衫和头发。

    他的绘画风格一直以来都非常明媚,明媚到让人误以为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幸福里。

    他只是将自己的美好幻想呈现在纸上。

    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解脱,短暂的遗忘自己破烂不堪的生活,沉浸在画笔下梦幻唯美的世界。

    他给这幅画取名为《十四岁送给十二岁的礼物》。

    外婆敲了敲门,传进来一个温柔和蔼的声音:

    “小纾,我睡觉了,记得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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