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灵伯到弘文馆时,宋玉琅正在经书阁修书。

    “看来方校书是真的要把弘文馆整个托付于你了。”

    “二哥,”闻声宋玉琅握着笔抬头,“自己干起来才知,当真是项苦差事。”

    朱灵伯拉过软垫坐在案边,正是宋玉琅侧身的位置,“知道苦还接。”

    “经书阁藏碑帖万卷,别处可看不到这么多。”提起书法笔墨之事,宋玉琅一下来了兴致,“而且,自上次失火之后,我与校书发现阁中许多古籍因年代久远皆有破损,需得补修,有些还得尽早重新誊抄,以免湮灭书海之中。”

    朱灵伯知她志趣在此,为她高兴之余还有些隐隐的担忧,犹豫着问:“可陛下……是否同意呢?”

    宫内也有女官,但都在宫墙之内,一应事宜皆在礼法之内。弘文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也算远离朝堂,但国家文脉牵系于此……

    宋玉琅将笔搁在砚台上,方才开口说:“方校书只让我不要管,安心做好眼下的事。”

    女子出仕虽无先例,但礼法并无禁令,何尝不可为呢?

    “任命的诏书什么时候下来?”

    宋玉琅稍作思索,说:“估计要等李起居的案子结了,那时文库重新编录后,方校书余下的事务才算了结清楚。”

    “重新编录?”朱灵伯不解。

    “正是,文库修筑之时可存题纸三万六千卷,依据考生人数每七至八届重新清库,上一次清库是陛下登基之时。本是要等到明年的,但今年春闱重开,十月考生虽少也有两千余人,现共有三万五千一百四十七卷,自然要重新编录,将年份久远的题纸清空,为下一期做好预备。”

    宋玉琅将其中缘由答了,又补充说道:“当然,清库我也会在所有案子查清楚,所有蒙冤的学子正名之后。”

    她的手轻轻盖在朱灵伯放在书案上半握成拳的手上,修书临帖的活儿干太久,宋玉琅的手指指腹起了一层薄薄的茧。

    她还不知道。当年事情办得极为隐秘,连宋慈都不知道真相,薛尚如特意叮嘱朱灵伯不要让宋玉琅知道。

    朱灵伯垂下头细细思索片刻,突然反握住那只比自己小一圈的手掌,“玉琅,我想再去趟文库。”

    朱灵伯此次目标很明确,他径直往里走,一路走到景宁元年库。宋玉琅不发一言跟在身后,直到他拿出一卷题纸递到她手上,才忍不住惊呼出声。

    朱灵伯蹲在书架前,拉开倒数第二层第十七格,拿出来的,是陈大为的题纸。

    “方校书不是已经交给了刑部,怎么会……”

    是啊,自他初来的那天晚上,朱灵伯就想不通,方校书不是已交给了刑部,怎么会有两份陈大为的题纸……

    宋玉琅手里捏着文库的钥匙,看着这份题纸一下就想明白了。

    方沉一辈子刚正不阿,仕途的最后,用一张伪造的题纸换了宋玉琅的任命书。

    朱灵伯回头看向满屋书架,几乎每一格都装的满满当当,他捏着这薄薄的几页纸,站在一百二十排书架之间,突然就笑了。

    重新编录……

    弘文馆失火……

    多么好的契机,崇明帝怎么会等到下次。

    只能是今年,李书达活不到新春。

    他转身冲着宋玉琅笑,可眼底却看不见一丝笑意,“玉琅,我竟有点想为李书达申冤。”

    -

    程风很久没来,他忙着应付家里。身上有了功名,自然是想让他留京,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回漠北,想的是程徽手下的苍州军。

    “我来替我爹问问,你写的如何了?”这是他见到朱灵伯的第一句话。

    程铮将写结案书一事交给了朱灵伯,想纳他入刑部的意思很明显。朱灵伯已拖了两三日,倒不是因为礼部刑部的问题,他有些地方没法下笔。

    揣度君心不是件难事,但如何在君恩之下多争几分并不那么容易。

    “知慎,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你效忠的君王并非贤良明德之人,还会想着上战场奋力杀敌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程风稍有疑惑,但还是了当答他:“我先报的是国,然后忠的是君。”

    朱灵伯摇了摇头,说:“无事,随口问问。等我片刻,结案书这就与你写来。”

    朱灵伯说着就要起身就执笔研墨,程风跟在后面追,“诶,我真不是来催你的,你别急啊……”

    程风按住朱灵伯的手,问他:“我爹让我问你,愿不愿意进刑部?”

    朱灵伯轻笑一声,“我这结案书还没交上去,程大人就想纳我入他麾下了?万一,我写的一塌糊涂怎么办?还要我吗?”

    “你倒是写个一塌糊涂的出来让我瞧瞧。”

    “大理寺张敞大人也有意要收我,你说,我究竟听谁的呢?”

    “那自然是我爹门下,咱两同袍之谊,两家又世代交好……”

    朱灵伯不再和他逗趣,反问程风道:“你如今一甲出身为何不愿留在朝中效力?”

    程风半靠半坐,手里捏着一根毛笔把玩,说道:“志不在此,自是不愿。”

    程风话毕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他,“你……”

    朱灵伯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笑,“志不在此,自是不愿。”

    “那你……”

    朱灵伯扭过头去,西边的窗户开着,他的目光穿过去,看得很远很远。

    他问他:“程二,漠北风景好吗?”

    -

    结案书写好后朱灵伯并没有着急呈上去,他实在想去敲敲横庐门框下的铜铃。

    正在门外踟蹰时,遇上了张敞。

    朱灵伯手里握着写好的结案书行礼,问道:“张大人远道而来,为何不进去?”

    张敞背着手,捏了捏袖口,反问道:“你为何不进去?”

    两人眼神刚刚对上,马上就又移开,垂着头轻笑。

    朱灵伯不敢想,如果等正名的圣旨登门蒋文毓才知晓此事,他能否再将一声“老师”喊出口。

    他们二人,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故而都徘徊在门外。

    “你手里拿的什么?”

    “结案书。”朱灵伯低头看了一眼,“本想着请老师先过目……”

    正说着话,“吱呀”一声,横庐门开了,朱灵伯与张敞二人俱是一惊。

    “先生这里今日真是热闹。”说话的是宋玉琅。

    朱灵伯暗松一口气,问她:“玉琅,你来这里是?”

    宋玉琅晃了晃手里的纸卷,说:“老师托我为他裱一幅字。”

    转而对张敞说:“今日我多做了些玉子酥送来,张大人若不嫌弃进院之后可品鉴一二。”

    张敞点了点头,算作回礼。

    宋玉琅已走出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揣度着话慢慢开口:“你们今日来是要与先生探讨李起居科举案吗?我看先生神色,似乎还不知道已查到了他身上。我将《木叶赋》奉上后,先生神情转哀更甚,有些话还是小心开口吧。”

    “是你临的那幅《木叶赋》?”

    “是。”

    “不是收在母亲那里吗?”

    “母亲让我带过来,请先生再为我指点一二。”

    朱灵伯看了眼宋玉琅怀中纸卷,猜得不错应该是蒋文毓前几日刚写的《清秋调》,眸色暗了暗。

    宋玉琅见他不语,便继续说道:“我知道很多案中曲折不便告于我知,但务必还先生、还那些蒙冤学子一个清白。”

    她是对他们二人说的,言毕便转身离开了。

    方才提到薛尚如之时张敞眼神微动,他扭头看了眼竹匾之上“横庐”二字,对身旁人说:“我们也走吧。”

    泠山今日,应是无心见客了。

    -

    “那份结案书,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看看。”

    朱灵伯掌心一转,双手奉上。

    张敞接过后展开逐读,朱灵伯低着头说:“宋家……我没有提。想必陛下应当不想牵扯出长公主。再者,我有私心。宋家,我……我……”

    “你老师也不愿。”张敞接过了他说不下去的话,“他若是肯的话,便等不到今日由你来查了。”

    “李书达顶替陈大为一罪为何避而不谈?”

    “想来桩桩件件,陛下定然注意不到……”朱灵伯支吾着开口。

    “此罪是起因,定要先报这条。”

    “可他明明……”

    “明明如何?”

    朱灵伯说不出话来。

    “求仁得仁,你就当成全他。”

    朱灵伯不再说话,沉默地站在张敞身侧。

    昔日种种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张敞目光变得深远,不自觉呢喃出声,“泠山是不是早就知晓这一切……”

    只留下一声长叹。

    -

    李书达,籍辽北,景宁元年冒领功名,顶贡生陈大为一甲第五,虚担御前起居郎一职。其后二十二年内受贿舞弊,所留名单七卷,详细记录为三十八人代笔、偷换题纸,皆有所考。此人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扰乱朝纲,上愧君父,下负小民,不忠不孝,藐视天恩。

    现已畏罪自裁。

    崇明帝对这结果自然是满意,李书达留了全尸,涉案人员该查办的查办,该正名的正名。倒了一批人,今朝新科学子正好补上,往日蒙冤之人暂至翰林院补缺,后吏部考校,擢优选调。

    圣旨一下,叩首谢恩。程铮面圣回奏之时回话的是朱灵伯,崇明帝本欲下旨嘉赏,提拔刑部的话还未出口,朱灵伯接着叩头:“景宁元年贡生郑秉齐戴罪自告,以银钱贿李书达,偷换题纸,诬陷状元蒋文毓舞弊,使明珠蒙尘二十余年。望陛下一同查办。”

    “哦?”

    “景宁元年状元郑秉齐,听闻李书达入狱,日夜惊惧,以期自告减罪降刑。”

    “郑秉齐?你说他是状元,朕为何没有印象?”

    “回陛下,郑秉齐自言入仕一年,家眷病重便挂职还乡了。”

    “原是如此,他所说之言可有确凿证据?一同查了吧,你们自行处置,就不必来回朕了。”

    “是。”程铮和朱灵伯一同领旨退下了。

    程铮原本是想给朱灵伯表现的机会,便于他直接将朱灵伯收入刑部,可后面这番话,他竟一个字都不知。一出宫门他便问他,可朱灵伯明显有些发愣。

    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解释,先是躬身行了一礼,说道:“一时心急,尚书大人勿怪。”

    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再隐瞒,“景宁元年的状元蒋文毓是我的老师,李书达一死,想为他洗刷冤屈,我只有此……”

    七卷名单上没有蒋文毓的名姓这程铮是知道的,他还奇怪为何前两日突然收监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想来便是郑秉齐了。

    程铮拍了拍朱灵伯的肩,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朱灵伯眼眶发红,咬牙隐忍。程铮只当是一个学生为恩师博名费了些心机,可他不知道朱灵伯言语出口之时心中强压下的波涛。

    他特意等旨意下了再提,连郑还的名姓都未敢出口,生怕多说多错,崇明帝一怒之下连那三十八人一同撒手不管了。

    只不过短短两句话,他不禁悲从中来。

    崇明帝已经忘了。

    一个人的二十年,一群人的提心吊胆,他早已抛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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