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窈窈出生那年,纪家有三件喜事。

    年初纪予怀新婚,年末纪窈窈出生,以及最让纪盼山欣喜的——池婉竹的病情稳定向好,已经根据医嘱停了药。

    在这样温馨祥和的氛围中,纪渺度过了她的三周岁生日。

    她长得白嫩可爱,不怎么认生,偏浅棕发低低地扎出两个麻花辫,葡萄似的眼睛水灵灵地转,总是看得人心软如水。

    相比起生育第一个小孩时的崩溃失控,第二次查出怀孕后,池婉竹更像是麻木了,整个人宛若一汪死水,任凭落石砸进,也惊不起半点波澜。

    生下纪渺时,她已经三十九岁。

    纪盼山担心她像当初想要掐死纪予怀那样去伤害纪渺,独裁地将纪渺带去了别院抚养,等池婉竹再次见到她小雀儿般稚嫩的女儿,纪渺已经满了周岁。

    小小的,软软的,就枕在她的臂弯里,咯咯地笑。

    池婉竹紧紧抱着她,几乎泪流满面。

    纪窈窈降生于深冬,抓周礼那天瑞雪纷飞,她坐在毛毯上抓了五帝钱就往嘴里送,眼神懵懂,身形小小的,比寻常一岁的幼儿要小只,似乎生长发育要迟缓一些。

    医院就诊,检查结果将这对新手父母的心拖入了泥沼。

    ——动脉导管未闭,即先天性心脏病。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病症不难治愈,治疗费用对于纪家来说也并不是负担。医生建议先保守治疗,定期复查,等三岁后再视情况介入治疗。

    好似松了一口气。

    但命运的牌底永远不会被轻易窥穿。

    开春同学聚会,纪予怀与妻子在赴约途中不幸遭遇车祸。疲劳驾驶的货车横闯红灯,以120公里的时速碾向了他们,接连撞翻五辆车后侧倒在路边,满地残骸,触目惊心。

    留在家中的纪窈窈逃过一劫。

    这一年,纪渺四岁。

    她对哥哥嫂嫂的印象非常模糊,更不要说还未满两岁的纪窈窈。

    父母过世后,两边亲人就抚养问题坐下仔细商量了一番,纪窈窈最终被接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她长得慢,又有先心病需要观察照顾,养得比纪渺要精细许多,两个保姆轮班照顾她,寸步不离。家里所有人都温温柔柔地呵护着她,纪渺也耳濡目染,有样学样。

    池婉竹离世后,这个家像是被解了密的都市怪谈,一夜之间面目全非,诡谲迷怖,再难感受到一丝家庭应有的温情。

    陡转直下的怪异气氛刺进了心底,纪窈窈感到不安,却找不到源头,迷路一般困在原地茫然打转。

    纪盼山阴晴不定,时常会毫无预告地向纪渺发难。地板狼藉一片,夹杂着碗碟碎片的残羹留有余温,汤汁飞溅到小腿上,爷爷愤怒的声音震耳欲聋,吓得她胆颤。

    于是纪渺总想办法开解她,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正被愧疚与恐惧折磨得无法安枕。

    上学后,纪窈窈因为个子矮小,被同学编顺口溜追着嘲笑,跟老师讲,还被起了个外号叫告状鬼。纪渺知道这件事后,请了班上两位个头高且壮实的男同学,三个人往那一站。

    “小妹你就说吧!谁欺负你了?”

    小孩恶得纯粹,欺软怕硬,纪渺和两位男同学每天放学都绕到东楼梯,特意从纪窈窈教室门口经过,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纪渺出国后,她们保持着高频率的通话,升入初中的纪窈窈在她的帮助下搬回了爸妈的那个家,顺利带走了看顾她长大的两位保姆。

    高二那年暑假,她和朋友美美出门逛街,过马路时被摩托车撞倒在地,左腿骨折。电话打给监护人,纪盼山只派了个助理过来跟进赔偿事宜,就连朋友妈妈都看不下去地叨叨了两句。纪窈窈躺在医院不能动,术后麻醉消完疼得撕心裂肺,深夜给纪渺打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不争气地哭成了泪人。

    彼时纪渺在港城智拓工作,电话还未挂断就订好了机票,次日下午出现在病房,纪窈窈挂着两行眼泪,比电话里还要委屈。

    十八岁生日,纪渺飞回国为她庆祝;高考结束走出考场,也是纪渺捧着鲜花在等她。

    纪窈窈很多时候会忘记纪渺只比她大三岁的事实,她人生中每个下雨的瞬间,都是纪渺帮她撑起了伞。

    小姑这般可靠,这般值得依赖,怎么会只比她大三岁呢?

    床头暖灯将纪渺的轮廓照得柔软,纪窈窈揉了揉脑袋,慢慢站直身,回到床边。

    纪渺抬眸,瞅着她似乎是有话要讲。

    “嗯?怎么了?”

    “我又饿了,肚子在叫,我们吃点夜宵吧?”

    阳春面,汤清味鲜,卧上流心煎蛋,板板正正的一顿健康宵夜。

    纪渺半点儿不饿,喂了自己几粒蓝莓,手机屏幕上方“叮”地弹出了一条消息。

    [深夜打扰,纪小姐请静待好消息吧,两天之内必有回信。]

    发件人,林从礼。

    算了算,刚好三天。

    比她在办公室日历上圈起来的预估日期还要早。

    林从礼行动倒快,但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这件事成功与否,全系在最后一环。

    纪渺垂下眼帘,简短地编辑了几个字,点击发送。

    纪窈窈就着综艺吃得起劲,精彩片段播完,她刚准备倒回去看第二遍,耳朵捕捉到细微动静,下意识抬了头向外张望。

    裴序然站在客厅,只露了个背影,正在和管家说话。

    笑声卡回喉咙,呛得纪窈窈咳了两声,连忙把响起热闹BGM的平板倒扣回了桌面。

    哐叽,好响亮的一声。

    把旁边的纪渺吓了好一跳。

    “怎么了窈窈?”

    老实说,纪窈窈每次见她这位小姑父都发怵,硬着头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与爷爷喜怒无常带来的压迫感不同,小姑父其实看着还好,人前是稳重内敛的形象,只是偏正经严肃了些,亲和力几乎为零。

    想想碎完了的玉器,心底更是毛毛的。

    “姑父回来了。”

    纪渺瞧过去,拢着披肩起身,朝她笑笑:“没事,你吃吧,我过去一下。”

    已经九点多了,接连下了几日夜雨的天总算见晴,月光皎皎,清朗通透。

    纪渺缓步走过去,熟稔地挽上了裴序然的手。

    “我接了窈窈过来,留她在这住一晚,明天再送她回家。”

    裴序然已经从管家那儿得知了消息,应了声,“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显得我这个当姑父的很怠慢。”

    “算了吧,”纪渺偎在他身边,声音轻轻柔柔的,“你就别为难窈窈了,她还不是很习惯我们结婚这件事,有你在,她估计要不自在。”

    裴序然问:“有什么不自在的?同样是从欧洲回来,她有你亲自去机场迎接,我可没这待遇。”

    年轻时无知犯了错,估计八十岁还要被拿出来念叨。

    纪渺认命,仰头打量他的神色,停下了脚步。

    “你吃醋了呀?”

    “我跟小辈有什么醋好吃?”裴序然由着她拽停了自己,“她在婚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么舍不得你,还是被我抢了来,我得了便宜总不能再卖乖。”

    纪渺颇为赞同,攀着他的脖颈歪了下脑袋,懒散姿态里透着几分娇娆,眉眼姝丽。

    “那我今晚和窈窈一起睡啦?”

    “留我独守空房?”

    锁骨下方的细白皮肤晃在眼前,温热柔软若即若离地贴在身上,裴序然替她拢起敞开的披肩,半垂的眼里晦暗不明,听纪渺含笑辩驳:“你说你得了便宜不会再卖乖的。”

    究竟是谁在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眉梢微挑,“我说的话多了,偏到这种时候你才较真?”

    本来也只是通知,又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借题发挥,简直难缠。

    哄一下算了。

    “那,我亲你一口,作为留你独守空房的安慰?”

    “光说不行动?”

    裴序然搂住了她的后腰,纪渺踮踮脚尖想朝脸颊吻上去,不迭被拥向墙角,堵住了唇。

    温度节节攀爬,生了薄茧的指腹游离在面颊,她唇上脂红生艳,水光漉漉,灌进耳中的全然是自己的喘气声,失控的心跳久久无法落回平地。

    “总爱糊弄人可不是好习惯。”

    裴序然很轻地笑了下,气息扑得纪渺腰间发痒。

    难得糊涂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呢。

    等脸上热意消净,回到房间,重新洗漱完毕的纪窈窈正趴在床头打视频。

    见纪渺进来,她匆匆结束了通话。

    “在和男朋友打电话呀?”

    “嘿嘿,问候一下,这一路也辛苦啦,让他好好休息,睡个好觉。”

    纪窈窈翻了个身,坐起来,“我把你喊来陪我,小姑父没说什么吧?”

    “不用管他啦,他能说什么呀?”

    纪渺上了床,“之前时间匆忙不允许我们聊太多,重点也有些偏移,现在愿意和我谈谈吗?窈窈,关于你和徐书砚,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纪窈窈注视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鼓起勇气道:“我喜欢他,想和他结婚,小姑。”

    “我知道我们家庭条件差得有点多,但家里的钱毕竟不是我挣来的,不算是我个人的能力。他凭自己的努力考来这里找到了好工作,或许门当户对的确重要,可我又不和他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本人的能力和品行更重要不是吗?他也不在乎我从小就父母双亡。”

    跟在后面的补充稍长,纪窈窈的语速明显快了起来,显得有些急迫。

    仿佛这一秒解释不清,下一秒就会让小姑产生严重的误会。

    纪渺认真聆听,没有任何不耐的神色,也没有打断她,开口时语气温和:“窈窈,你听我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拿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这件事贬抑你,它只能是一种客观的陈述,表达遗憾没有问题,但外人没有说不在乎的资格。这种表达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你永远不必接受他人的审视,感到不舒服就和对方说不,就和小时候我教你的一样。”

    纪窈窈嗫嚅道:“……我知道,他没有这样说过,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更好地表达这种意思。”

    “你很好,不用把自己放低,”纪渺笑意清浅,“再讲一讲别的?”

    “嗯——他对我挺好的,努力上进,情绪稳定,做事情都是有商有量地来。虽然我们消费观上有差异,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送的礼物也是我喜欢的牌子,从来不会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他攒了那么久的年假,我想出去玩他也陪我了,做攻略定路线也很上心。”

    “不是说旅行很考验情侣感情吗?我们一起出去玩了好多次,基本没有发生过分歧。在奥地利的时候我弄错了地图,去错了地方,那天又下了点雨,身上湿湿的很难受,我自己都有些不高兴,可他没有责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如果是他犯了错,我肯定要生气的。我喜欢这种理性高于感性的特质,出现问题后先解决问题而不是内耗责怪自己,就像你一样。”

    纪窈窈拉住她的手晃了晃,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小姑,你是不太喜欢他吗?”

    纪渺巧妙避开了回答,“我是太紧张你了,或许换个人,我也一样要持观望的态度。”

    “你希望我嫁给门当户对的富二代吗?”

    纪渺说:“不,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我如果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一定是幸福的。”

    纪窈窈埋进纪渺怀里,环着她的腰,小声呢喃:“我现在也很幸福呀,不管去哪里,一回头你都在我身后。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了,不要再为我担心啦,我不再是长不高的小哭包了。”

    她眼底有泪光闪动,好在长发遮住了脸,纪窈窈偷偷用手拭去眼泪,把头转向了床尾。

    纪渺轻轻揉着她的脑袋,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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