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林从礼,纪渺先行出来,带上了门。

    婚后第一个月,她还在继续探索最佳的相处模式。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童话,现实并非由缠绵轰烈的爱情故事构筑而成,于裴序然而言,主动送上门的她只是看了顺眼的选项,可替代性远远高过他精心培养提拔的人才。

    地位的不对等,意味着她在很多时候要做出退让,要讨好。

    曲意逢迎,却又不能谄媚太过。

    纪渺自诩相当能低得下身段,但裴序然没什么纸醉金迷风气里沾染的恶趣味,就算有,面上也不显,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管着她。

    换季穿衣服要管,生理期吃食要管,感冒退了烧也要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她待在家里,像是饭吃两口就撂筷子肯定逃不过硬喂。比起社交媒体上被吐槽的控制欲过强的伴侣或家长,真是不遑多让。

    往好处想,起码裴序然不过分关注她的行程,也没神神叨叨地要求报备。

    他久居高位,享受着万事尽在掌控之中的快感,少有人违拗他的意旨。面对偶尔出现的小插曲,发不发作,计不计较,全凭一时心意。

    纪渺每回都拿不准他的心思。

    但人可能都存在侥幸心理,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

    走廊的光比包间里暗了许多,或曲或直的简约灯柱将黝黑的磨砂墙面切割成相同的多边图案,给发丝均匀镀上灿灿金光,抬手前,纪渺习惯性地确认了下房间号码。

    她认命地叩响了门。

    为她开门的人是谢从桉。

    纪渺颔首,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

    谢从桉正准备退场,“那嫂子你们慢聊,我就不留下打扰了。”

    再不走,裴序然保准要来轰他。

    外头的爵士乐随着谢从桉的离开戛然而止,好似按下了暂停键。

    耳边又重归寂静,裴序然在调酒,修长的手指夹着银色量酒器,眉眼被光线衬得矜贵清隽,随意挽至手肘处的袖口打着褶,手腕翻抬间,将各色液体送入满载冰球的柯林杯中。

    桌面站着几个样貌各异的酒瓶,纪渺缓缓走过去,伏特加、龙舌兰、朗姆、金酒,他这杯调的是长岛冰茶。

    实际杀伤力与名字完全不符的一类鸡尾酒。

    纪渺扶着沙发坐下,心脏在诡异的安宁中吊了起来,不算舒服。

    可能是那杯尼格罗尼过于苦涩,她有些口干舌燥,刚伸出手想找东西喝,调好的长岛冰茶就送到了面前。

    “怎么,不想尝一尝?在隔壁喝够了是吗?”

    纪渺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捧进了手里。

    明明是冰的,却宛若烫手山芋。

    “裴哥。”

    裴序然不紧不慢地取了只新的酒杯,搓磨神经的语调依旧端得平稳,“约了哪位朋友见面?”

    纪渺实话实说:“林从礼。”

    “哦,林从礼。”

    同样的字眼,从裴序然口中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乍听好像是单纯在重复,细品尾音,冷厉似刃,风雨欲来,掺着令人心颤的压迫感。

    他还是没有抬眼,“刚才为什么骗我说在公司?”

    酒香清甜微涩,类似冰红茶的味道极具迷惑性,纪渺不觉间喝了大半杯,她习惯性地抄回只有和裴序然独处时才会用的轻软语气,答非所问道:“我知道错了,裴哥。”

    没觉得有错,但不妨碍认错。

    “错哪儿了?”

    “撒谎说自己在公司,”纪渺态度良好,细数自己的罪状:“见了林从礼。”

    裴序然掀起眼皮,“你也知道他不该见?”

    纪渺不是刻意要和他唱反调,她理解裴序然的出发点,知道远鸿的事最好到此为止,可她确实也没说什么。

    林从礼要是和她聊上几句就忽然开窍,领悟力高到这种程度,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处处都被林瑞安压过一头。

    她才参与了多少,搅不动这滩浑水的。

    裴序然没能等到回应,纪渺只是用她柔软无辜的眼神注视着他。

    她太明白怎样有效取巧,作弊手段总是用得流畅娴熟,两杯鸡尾酒下肚,度数不低,醺得脸颊微红,清亮的眼满含水色,像春溪里掬起的一捧水,漉漉温厚,缠在掌心湿意绵绵,落也落不尽。

    见林从礼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

    眼波盈盈,唇瓣粉润,长裙清晰勾勒出姣好腰线。

    借林从礼的手办事,温温柔柔地抛出鱼饵,坐在岸边,等着林从礼咬钩,轻声细语地分析利弊,诱得林从礼由她驱使。

    裴序然不动声色地把心头烦躁压下去,不再将视线分给她。

    “说话,装什么哑巴,平时不是长篇大论能说得很吗?”

    纪渺把仅剩冰块的酒杯放回桌面,目光跟着往下落,缓声道:“你别生气。”

    别生气?

    裴序然默默将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

    遇到麻烦,宁愿找外人,也不求到他跟前。

    不听嘱咐,见了一次不够,还私下里偷偷见第二次。

    为此,还在电话里对他撒谎欺瞒。

    未被满足的控制欲望在疯狂叫嚣,遭到挑战后噼里啪啦沸腾起来,如同泼了催化剂,攒着疯劲儿鼓动它向来克制的主人去做点什么,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去惩罚,去撕碎,去啃咬。

    “嗯,确实没什么好生气的,”裴序然嗓音冷淡,低垂的眼黑沉,毫无温度,“已经发生了的事,生气也是白费功夫。”

    纪渺不是很希望这种奇怪的气氛继续蔓延。

    “你总要讲讲道理呀,我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算有任何意料外的后果,我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为自己行为负责的道理总明白,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从没有转嫁给别人。”

    如果只是担忧她会捅篓子,那大可以放心,她的任何决定都不是贸然拍板的,尚未发生的事何必急着讨论,提前把事态推向更加严重的地步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我也在认错。”

    裴序然再一次停了下来,默许了她靠过来的动作,意味不明地咬字:“你是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纪渺赖在他身上不说话。

    长岛冰茶的后劲涨潮般扑了回来,汹涌而至,她有些发晕,呼出的鼻息郁灼,整个人好似踩了云,实感变作一团棉花,逐渐消释了重量,轻飘飘的,仿佛在做梦。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允许你来,不允许我出现在这里?”

    纪渺抱住了他的胳膊,裴序然放下手,侧眸瞧她,“醉了?”

    “嗯,”纪渺蹙眉嘟哝,顺势示软道:“想睡觉。”

    裴序然拨过她的肩,让纪渺滑进了怀里,手掌移过去扣住了她的腰,“回家睡吧。”

    纪渺没感觉醉得很厉害,但站起来的瞬间就打了个晃,猛地掐住了裴序然的手臂。

    好久没喝过这样烈的酒了。

    在智拓的时候,陈总很照顾她,会出言拦住别有用意的劝酒。婚后敢劝她喝酒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社交应酬最多也就是浅酌两口。

    上一次有这样明显的酒醉感,还是纪盼山病倒,她最焦头烂额的那段日子,是不得已的被动选择。

    朗姆、金酒、伏特加、龙舌兰,长岛冰茶的这几味基酒,一个赛一个的烈。

    入口的酸甜像极了烟雾弹,随时间发酵后,才撕开伪装,露出凶狠的真面目。

    倒没有反胃恶心的感觉,她只是有点困倦,很想躺下休息。

    裴序然扶住纪渺,盯着她缓缓仰起的脸,不疾不徐地问了句:“要我抱你吗?”

    相邻的两扇门一前一后打开,林从礼边走边给秘书交代新的工作内容,话说到半截,他忽然哑了声,仔细端详起了前面抱着女人的颀长身影。

    深灰衬衫的遮挡后,垂下的衣衫一角透着强烈的熟悉感。

    等等——

    林从礼连通了思路,摇头笑道:“嘶,难怪走得那么急。”

    夕阳在后视镜里晕出霞色,纪渺被醉意侵袭,一路上睡得很熟,末了是被抱下的车。

    裴序然将她安置好,拒绝了管家煮醒酒汤的提议。

    “不用,让她睡吧,睡醒了再说。”

    裴序然将滑落的袖口重新挽回去,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书房西侧柜子里有个白色药箱,你把它拿过来。”

    他仔细洗净了手,回到床边,纪渺的手机铃踩着点,响得正是时候。裴序然翻出她的手机,确认完备注,按下了接通键。

    纪窈窈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姑。”

    “她在睡觉,”裴序然在床沿坐下,嗓音压得很低,“你有什么事么?”

    电话那头的纪窈窈在卡壳,显然对这个走向始料未及。

    床上的纪渺眉眼舒展,没被乍响的铃声惊扰,睡得相当酣然。

    裴序然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里淌着近乎冰冷的沉静,与手上缱绻温柔的动作完全不符,万分割裂。

    “……小姑父。”

    纪窈窈勉强笑了两声,拘谨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小姑睡了就别打扰她了。我打电话是想跟她说一声我已经体检完回家了,等报告出来我会发给她看的。”

    拇指下移,裴序然按开纪渺的唇,堪称粗暴地蹂躏起了柔软红润的唇瓣。

    “等她睡醒了,我让她再打给你。”

    他语气极淡,叫人完全想象不出,他正在做怎样恶劣的行径。

    “好,也好,那我先挂了,小姑父再见。”

    纪窈窈飞速挂了电话,睡梦中的纪渺终于有所反应,难受得拧起了眉,本能地蜷着身子躲避。裴序然挪开手,两瓣唇已经被揉得微微肿起,带着摩擦攀升的温度,艳红靡靡。

    这样才算漂亮。

    他哄稚儿般拍着纪渺的肩,唤她的名字。

    “纪渺,纪渺,醒一醒。”

    纪渺被强制从深度睡眠里拖出来,半梦半醒,灵魂游离在躯壳外,不上不下的悬滞感令她无比难捱,不受控制地挤出了委屈的嘤咛。

    “唔嗯……”

    裴序然的手掌将纪渺的脸扳回原本的位置,钉死了她的视线范围。

    他向意识不清的醉鬼展开了毫无公平可言的审问。

    “知道我是谁吗?”

    纪渺艰难地撑开眼,很快又皱眉闭回去,想继续她黑甜的酣睡。

    “纪渺,回答我,知道我是谁吗?”

    纪渺不胜其扰地张了口:“……裴序然。”

    “不对,重新想。”

    裴序然否决了她,此时的纪渺很难理解有哪里不对,酒精扯垮了她引以为傲的敏锐与聪慧,她领悟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纯粹在潜意识的驱从下,摸索寻找起了别的回答。

    “裴哥,老公,”她发出乞求:“难受……我想睡觉。”

    裴序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心底聒噪的欲望暂时得到了满足。

    他按开床头的药箱,像是为处理外伤专门准备的,碘酒、棉签、消毒棉球、以及崭新的一次性医用器械,边上甚至还放着一只外形似笔的精致手电。

    更不应当出现在药箱里的,是被封在灭菌包装里的耳骨钉。

    镶着银边的类圆水晶,无色透亮,直径不到五毫米。

    裴序然取出了医用的橡胶检查手套。

    他拨开纪渺左侧的耳发,把左耳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

    手套将五指紧实包裹,裴序然捏上软骨,白皙透粉的耳肉薄薄一层,几乎可以看得清血管脉络。

    他凑近了些,神色仍清疏淡漠,读不出半分举动上的癫狂。

    “纪渺,在这里,帮你穿一个耳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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