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二六五年文月十五。

    昔日繁荣盛极的袁府此刻早已残败不堪,其最幽深处的偏房火光冲天。

    然破败与否对今天这番田地的袁府来说,显然已不那么重要。

    早在三年前,朝廷新臣便以谋反之罪控告袁家次子袁烨宁,施五马分尸之刑,而后袁府上下八十余口,没逃掉的,一夜之间皆成尸体,逃掉的,单靠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唯有大少爷袁煜祺和妾室柳沐沐因检举有功免逃一死。

    堂屋四周的柱子高耸伫立,前方是数十米宽的空旷小院,青灰色的石板上,早已躺着一具女人尸体。

    细看发现此人正是绿云,为林阿姝嫁进袁府后的贴身丫鬟。

    她身着白衫,毫无生气地瘫软在地。脖颈处一大滩血迹宣告她早已死亡。而绿云侍奉的小姐——林阿姝,则脸上沾满血迹,被五花大绑,挺直胸板正跪在院前,一言不发。

    柳沐沐察觉到她的不服,轻哼一声,施去一掌。

    林阿姝的脸被打得肿上几分。

    柳沐沐似乎嫌脏,拿起手帕擦拭片刻,接着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林阿姝,你这几年没少过苦日子吧。”

    林阿姝不理,只抬眼瞪她。

    袁柳二人早已傍上朝廷新贵,住上比袁府更为华贵的府邸,今日特地把她抓回袁府,不过是想羞辱刺激她罢。

    “落到此般田地,居然还敢瞪着我。其实……早在我嫁入袁府那天,你就该识趣点去死。”说罢便给心腹递去眼神。

    此话不假。

    昔日林阿姝巧救袁家老太,后族中遭遇变故,为隐藏圣女身份老太太借势报答恩情助她嫁入袁府,盖头揭下才发现夫君竟是自己儿时救起的翩翩少年。

    原以为遇到命定夫君,谁曾想夫君早已不记往事,痴迷新欢,连半句话都不同她讲;少年曾许诺八抬大轿迎娶,谁知成亲当日她双脚就没离过地。

    而柳沐沐过门,用的却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柳沐沐无父无母,他便替她备上十里红妆,真是羡煞旁人。

    缘由倒也不复杂,只因柳沐沐多年前偷走自己种下情蛊的串珠,自此便被狸猫换了太子。

    柳沐沐有半点不开心,她就会受到各种惩罚。

    林阿姝并未灰心,她以为循规蹈矩夫君就会多看她两眼,以为凡事以柳沐沐为先,夫君就会爱屋及乌疼她半分。她原以为夫君只是置身事外,原来夫君对这女人是有求必应,有应必达,可如今看来,其中不似只有情蛊的缘故,恐怕她的夫君本性如此,并不无辜。

    旁的心腹在听到柳沐沐的指令后便朝林阿姝走来,而柳沐沐一如往常地维护着她那天生胆小见不得血光的人设,背过身,缓缓踱步而去。

    心腹站定跟前,拿起短刀,利落地对林阿姝说:“夫人,多有得罪了。”

    下一瞬间,刀子便捅进她的心口,见林阿姝没反应,他又将锋利的刀子抽出一些。

    钻心痛楚瞬间将她吞噬殆尽。

    她闷哼一声,还想言语,可汩汩鲜血立马涌出顺着刀尖流下,不一会儿就濡湿裙子,在膝前汇成一滩,胸口的痛像蚂蚁一样爬满全身,顺着她的骨肉和血,一丝不落地钻进脑子。

    她用尽最后一口气问出:“老祖祖也……?”

    柳沐沐听到这动静杏眼一睁,讶异于她还没死透,又慢悠悠转身朝她走去,走到她跟前才蹲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你可真聪明。”

    她伸出纤纤细手,状似疼惜地摸上林阿姝的脸,一脸天真地笑着说:“她呀,一不小心‘掉进’狼窝没爬出来,等我赶到,已经被啃得只剩头和筋肉了,还在张口叫着你名字呢。”

    林阿姝呼吸急促,被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气得嘴角瞬间涌出鲜血。

    她那积德行善的老祖祖,最后走得好不安详!

    柳沐沐看她接受不了,心情大为愉悦,怕她死得不够舒坦,笑意盈盈地补刀:“对了,老不死喝的汤是阿祺给的。”

    果然听闻此话,林阿姝气急攻心,又喷出几口鲜血。

    狼狈为奸!

    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挣扎着举起,攀着柳沐沐,将她的手腕死死抓住。

    恰好一并抓住那被柳沐沐偷走已久的串珠。

    柳沐沐见了鬼似的,着急忙慌想把她拨开,却怎么也扯不掉,无奈只得把手腕上的串珠一并丢弃。

    反正袁煜祺情蛊深种无法根除,这串珠再无用处。

    林阿姝将死,只能任由柳沐沐把她像拨秽物一样拨开。

    她瘫倒在地,眼睛瞪向天空,里面充斥着不甘与滔天的恨意,思绪远飘开始走马灯。

    “阿姝,你入世之后定要隐瞒圣女身份,决不能让朝廷知晓半分。你可记得,我族圣言为何?”

    “回爹爹,‘济苍生,护万方安宁’。”

    林阿姝临终前惊觉,苗主嘱咐她未及半分,袁柳二人趋炎附势,设计诬陷忠臣袁烨宁煽动谋反导致袁府灭门惨案,而后新皇登基,残暴无度,天下民不聊生。

    她一介圣女,竟贪私情抛誓言,实是失德。

    林阿姝后悔万分,如再来一次,她定要谨遵圣言济苍生,也绝不再爱任何一人。

    她流下悔恨的泪水,终是嘴角微张,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上。

    收拾残局的下人并未替她瞑目,仅给她盖一层白布便将尸体抬走处理。

    所以这群人并未发现,她手里最后一秒还攥着的那串珠子,竟已消失不见。

    而先前站在阁楼暗处的那人,却无意识地流下一滴眼泪。

    但很快地,又拭去。

    ***

    仿佛过去许久,一道惊雷在无边的黑暗中炸开,让林阿姝的身子抖动几分。

    这惊雷动静不小,咔嚓的响声宛如劈开了整片天,同时也突然炸响在林阿姝的脑子里,把她脑子震得不轻。

    她一个惊醒,终于从游荡许久,又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抽身,猛然坐起。

    方才的梦境中,绿云一动不动,而自己被白刃穿心的情景还萦绕在眼前,林阿姝惊魂未定,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完好无损,就是心儿漏跳几拍。

    倘若是梦,这梦未免也太过漫长与真实,长得仿佛十数年,真实得像胸口还在钻心疼痛似的。

    可手上的串珠和体内躁动不安的蛊虫在明晃晃地提醒着她:这都不是梦。

    林阿姝一抬眼,才发现围在房间的众人。

    “……绿云?”她感觉有点不真实,试探性地问道。

    “?”这头绿云还惊吓着,恍惚间以为自己耳朵吓出毛病来,转头看向床榻,发现方才郎中还说无力回天的小姐竟神迹般地活过来了!

    真是自己的小丫头,林阿姝失而复得,把她紧紧抱住。

    上辈子生离死别、颠沛流离的痛苦日子实在是熬太久了,绿云最后为了救自己,竟莽着往刀口上撞。

    真是太傻了。

    想到这儿她泪眼盈盈,眼泪差点掉出来,但又怕吓着绿云,只得生生忍住。

    浣花显然看腻这出主仆情深的戏码,左手轻抬,吩咐道:“给我搜。”

    绿云被这恶鬼声叫回神,看了眼虚弱的小姐,忧心忡忡该如何度过当下这茬。

    众人领命,正要开始四处翻找,谁料林阿姝霎时呵斥打断道:“大胆奴婢!见了本少奶奶还不行礼!”

    众人行了个不痛不痒的礼,浣花趾高气昂道:“少奶奶吉祥,前院异响,仙人说是后院有晦气东西,我来查看一番。”

    “本少奶奶虽体弱,但还未亡,你们此般逾矩,大娘可知?”

    浣花有恃无恐,嗤笑道:“少奶奶,您怕不是病糊涂,正是夫人命我前来。”

    林阿姝仅着睡衫,缓缓起身下床,如今一大帮子男男女女闯进她的房间,说是当众羞辱也不为过。

    她的身体一如既往的瘦弱,但眼神却异常的亮,苍白的面色却显得她有份别样的天然美貌。刚大病一场,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淡淡地说道:“哦?你的意思,是夫人指名道姓说不祥之物在我的听雨轩?”

    浣花不知怎的,添几丝心虚:“回少奶奶话,夫人未曾话此,仙人指路后院有秽物,奴婢正带人挨个盘查,恰好轮到听雨轩。”

    “本少奶奶这里没有秽物,你退下吧。”

    浣花不为所动:“今日是大少爷大喜之日,还请少奶奶莫要阻拦。”

    话才说到一半,林阿姝手上串珠淡光一闪,她眼疾手快一巴掌呼去,斥责道:“贱婢,胆敢污蔑本少奶奶!”

    浣花被这一巴掌打蒙了,捂住自己立马肿起的脸,大声反驳道:“我怎么污蔑了!?”

    这下是连“奴婢”二字都不讲不装了。

    林阿姝冷笑:“阿祺娶妾我从未阻拦,甚至替他张罗,如今你竟以下犯上当众污蔑本少奶奶嫉妒心切蓄意阻拦,你可知罪?”

    浣花正准备反驳,头却突然炸裂般疼痛,发出“啊——”的狂叫,姿态极度扭曲,腿一软,直朝林阿姝扑去。

    “少奶奶,小心!”绿云迅速把浣花撞开。

    浣花被撞倒在地,头被磕破流了许多血,发髻散乱,四处翻滚,见人就想伸手求救。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她此刻化身为拉人头的恶鬼,于是皆尖叫作鸟兽散,无人敢靠近。

    听雨轩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林阿姝仿佛也受到惊吓,和绿云紧紧抱在一起,别过脸轻挥胳膊高声说:“原来仙人说的秽物就是她,还敢以下犯上伤人,快快来人,把她抬下去。”

    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四个壮汉才把浣花摁住。

    林阿姝叹气摇头,吩咐道:“带下去关上三天罢,方才差点伤到人,可万不能让她再出现在前院丢人。”

    最后浣花是被绑好四肢抬出门去的。

    厅内寂静片刻,林阿姝突然幽幽开口:“你们呢……还搜吗?”

    众人对这位少奶奶突然有种恐惧,领头的倒了,他们自然不做出头鸟,纷纷摇头。

    “不搜了,不搜了。”

    “不搜便罢了,”林阿姝转头望着绿云皱眉,一脸担忧地说:“绿云,这听雨轩要不要整修整修,不然往后又有人发疯,来我屋里又是踹门又是发疯可如何是好。”

    绿云答:“少奶奶您吉人自有天相,不干净的东西进了听雨轩都得横着出去。”

    一旁的家丁见状立马表态:“少夫人请放心,待少爷礼成之后小的就去寻元丰城顶好的工匠将这听雨轩修整一番。”

    林阿姝半晌未抬眼。

    此人连忙改口:“小的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有心了。”林阿姝道。

    绿云在旁心领神会,掏出一件首饰扔给那人。

    家丁见状赶忙扑上去接,满脸堆笑,磕头谢恩。

    “都归位吧,”林阿姝今日浅竖威风,一脸淡然地说,“少爷和他的外室,估计也快到了。”

    一干仆人丫鬟皆落荒而逃。

    这破旧的小屋子终于空闲下来,林阿姝突然脱力,撑着绿云的手,坐回床榻。

    “小姐,方才也太过瘾!”绿云显然还很兴奋,“您往后就该如今天一般硬气才好呢。就是奇怪这浣花怎么病得这么突然,怕不是中邪了。”

    林阿姝忆起上辈子自己的优柔寡断害得亲近之人皆亡,悲伤又涌上心头,对她笑了笑说:“哪有什么神鬼之说,指不定是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也是呢。”

    上一世林阿姝曾答应过苗主不对凡人用蛊术,这一世她要食言了。

    只是目前体况实是不能支撑自己使用太多蛊术,下蛊也必须和对方有肢体接触。

    方才在浣花体内种的蛊虫顶多持续一盏茶。

    想要复仇,首要任务要把身体滋养好,因此林阿姝决定去后山上寻些草药。

    但是,眼下还有硬仗要打。

    今晚,柳沐沐还未洞房便会说自己身体不适,袁煜祺则马上派人搜遍袁府,最后在她的听雨轩挖出一个扎满银针的娃娃,也借着这个理由责自己自私想独霸恩宠(虽然从未有过),最后罚她月钱减半,禁足三月。

    也正是这三月,柳沐沐温柔懂礼、柔弱善良的人设在袁府立足了,哄得袁府长辈对她喜爱非凡,下人们也对她恭敬,这才让她有机会瞒天过海。

    “绿云,你先替我梳妆打扮,顺便吩咐厨房煮点吃的。”林阿姝歇好之后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勾起一抹冷笑,说,“我要去好好会会少爷这位‘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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