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侯玉珍只觉纪骄那嫩芽一样的声音落在她心中，仿若魔鬼之声。
什么叫她亲人几乎都不在了？
这个时候，厨房里面飘出了面条的香味。
纪宏明给自己煮了碗面条，顺手翻开了从镇上拿回来的报纸，他想起什么，将自己的碗里的面条盛出一半，端到了侯玉珍的面前，堆起了笑脸。
纪宏明有点懊恼。
都怪侯玉珍今天莫名其妙的犯病，一回来就跟他吵吵，害得他差点忘了正事。
现在气氛僵硬，显然不是谈事情的好时机，可是纪宏明一想，妙妙急着要钱呢，自己已经在她面前夸下海口，这会儿怎么也得试试呀。
反正，侯玉珍一直很听话，虽然那套房子是老爷子留给她的，但是这些年，老爷子留下的东西还少吗，不都是被她拿过来给家里了？
想到这里，纪宏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了。
侯玉珍就眼睁睁看着纪宏明舔着一张脸凑到了她面前，还端着半碗面条。
厨房很小，应该说他们的屋子全都很小，所以，当纪宏明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侯玉珍能看得很清楚，这男人一头钻进厨房弄吃的，根本就没想过自己！
他煮了一碗面条，煮完才想起她，分出了一半。
也是了，侯玉珍心中有气，可是也能明白为什么，因为家里的饭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像是今天这样，纪宏明从外面回来一口热饭都没有，这还是第一次，所以这男人只想得到自己。
侯玉珍再去看纪宏明那张脸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这个男人也并无她心中固有认知的那样高大伟岸，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的眼睛落着点阴影，她似乎在里面窥见了算计。
侯玉珍把自己的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冷着一张脸，问：“干什么？”
纪宏明堆起了笑容，以往这种温柔的笑容无往不利，哪怕侯玉珍跟他生气，他好声好气的哄一下，也就没事了。
所以他说：“玉珍，你看我，我刚才也不是故意要跟你吵架的，我就是找了一天的工作，所以有点心烦，你也知道，我最近天天在家里，什么都要靠你操持，原本你在家里好好的还能享享福，现在却也要出去找活做了，我这不是看着心疼吗，所以就着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不是故意扔下孩子不管的。
可是侯玉珍却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样有丝毫软化。
她冷笑一声，说：“纪宏明，说话就好好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在家享福？我在家里享什么福了？”
“饭我做，衣服我洗，地我扫，孩子我看着，你爸你妈三五不时就要吃肉，我得走一个小时的路去隔壁村给他们买肉，他们的房间都是我收拾的，菜是我做的。
你妈在家，衣服一件不洗，倒是还有精力招来一帮老头老太在家里打牌，我就是个奴才，享福的可不是我，饭能乱吃，话你可别乱说！”
其实侯玉珍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这话她早就想说了，只不过她一直觉得纪宏明也是真心为他们这个家好的，男人在外打拼也辛苦，所以那些怨气也就都咽回了肚子里。
而今天，侯玉珍就像是刚认识了这个枕边人一样，经白天一遭和晚上的这一顿惊吓，侯玉珍的精神直逼崩溃边缘，所以想到什么，她就全都说了出来。
纪骄眨眨眼睛，心想——
【可不是么，当家庭主妇也累啊，甚至比上班还累呢，不就是因为家庭主妇创造不出经济价值，所以才容易叫人忽略她们做出的贡献吗，这些男人全都把女人给家里的付出当做是理所当然了】
【嘴上说着我爸我妈也不容易，想拿道德绑架那一套忽悠老婆干活，他们也不想想，他爸妈不容易，难道他爸妈是从他娶了媳妇开始才不容易的？】
【还不是因为生了你这么个叉烧，只知道孝心外包，你这叉烧又不争气，所以你爸妈才不容易】
纪骄心里疯狂吐槽。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恨不得捏两个臭袜子站在俩人中间给他们加油。
小说里，失去一切的侯玉珍曾去港城大闹一场，所以有关于她的过往，那些文字交代得还算具体详细，可是纪骄依然无法得知，侯玉珍当年是怎么把自己的东西都被骗了去的。
她的心声一字不落的叫侯玉珍给听了去，侯玉珍现在已经无心去想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恰好，纪宏明无奈的跟她讲：“玉珍，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妈她也不容易，她把我养这么大，享几天福怎么了，再说，那点活还能比上班更累？”
侯玉珍冷笑连连，下意识用纪骄的话反驳起了纪宏明：“你妈不容易，你妈是我跟你结婚之后才开始不容易的？真觉得你妈不容易，原先你怎么不去给她做饭干活呢，娶了媳妇也不见你涨工资，没用的孝心倒是多了一大把！”
“侯玉珍！”纪宏明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侯玉珍的话。
要不是现在还有事情求她，纪宏明现在真想摔了碗就走。
这女人现在真是要反了天去了！
纪宏明暗暗劝告自己不能生气，他说：“我这不也在想办法么，我辛苦工作，还是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日子能过好点。”
可此时，侯玉珍已经没了与纪宏明争吵了力气，她今天过得太累了，又发现了……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侯玉珍心里都是事情，她还想着，她明天早起得去隔壁村一趟，她记得那个村子的小山坡后面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孤寡的老太太，原先听人说起过，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会算命，看事很准，能看见鬼神……
也就是现在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侯玉珍也从不信这些，所以也只当个乐子听，从没放在心上。
可是今天，她闺女这事儿……
侯玉珍一想到纪骄的事情，一想到那奇怪的心声，心就乱。
跟纪骄的事情比起来，纪宏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纪宏明见侯玉珍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还有正事儿找你商量呢。”
侯玉珍面无表情的抱起纪骄就要走：“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她得好好想想关于那心声的事情。
再想一想……
那心声中提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纪宏明赶紧拦住她说：“真是要紧事儿！”
“我今天在外头找工作……不太顺利，恰好碰见了一个朋友，他跟我说，他最近想做点买卖，我一想，这也是个主意啊，正好他有意找个搭伙一起干的，正好均摊风险嘛……”
他嘿嘿的笑着：“你刚才不也说我没出息了，还不是因为我打工赚的太少了，要是能自己当老板，以后咱们就有钱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侯玉珍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她的预感也成真了。
纪宏明放下碗，笑得愈发无害。
“但是你也知道的，咱家穷，要是想做买卖，那……还是差点钱的。”
“所以我就想着，老丈人留下那套房子……是不是可以……”
侯玉珍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房子！！
纪宏明说的是那套房子！！
就是纪骄心声里面说的那套房子！！
可惜，纪宏明还在斟酌陈词，一点没注意到自己老婆脸上的变化。
他说：“反正那房子现在只是用来收租的，一个月也收不来几个钱，又旧又破的，咱们肯定也不回去住的，不如卖了还点钱，我去做生意，等以后赚钱了……”
这是纪宏明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至于把钱拿到手之后？
拿到手之后当然是给陈妙妙了。
侯玉珍这里他会解释的，做生意不都有个成功失败的，一次不成功太正常了，他大舅子早些时间南下的时候，不也亏了不少钱吗，还是他老丈人把棺材本都掏出来才填补上的。
侯玉珍的身体都在哆嗦了。
骄骄又说对了，先是偷走了她的金项链，现在他又打起了那套房子的注意。
全都叫骄骄说对了！
那其他的呢，纪宏明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她未来会失去所有亲人，是不是也是真的？
“纪宏明，”侯玉珍打断了纪宏明的话，语气中反复淬了冰，直接把纪宏明给冻住了。
侯玉珍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我女儿今天差点烧坏了脑子，我今天很累。”
“有什么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纪宏明一个哆嗦，不敢再张口了。
他本来就心虚。
而且，其实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那好歹也是老丈人留给侯玉珍的房子，这可是件大事，就算侯玉珍听他的话，这事儿恐怕也得磨一磨。
但是以往的经历还是叫纪宏明信心十足。
侯玉珍最后肯定会同意的。
侯玉珍抱着纪骄睡在了主卧，把纪宏明赶去了大儿子的小房间，大儿子在高中住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所以那屋子现在是空着的。
尽管不愿意，纪宏明也只能乖乖住在这。
侯玉珍今天因为纪骄的事情跟他生气了，他自己还有事求侯玉珍，现在不能再惹她。
纪宏明这一晚睡得不安稳，半夜还因为翻身掉下去一回，脑袋磕在床边的凳子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纪宏明从梦中惊醒，捂着自己的脑袋，骂骂咧咧的爬上床继续睡。
而侯玉珍，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的，结果翻来覆去的，还是进入了梦里。
只是她这觉并不安稳。
可她睡得并不安稳，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侯玉珍沿着山路一路向前，找到了一个小院子。
走近了，发现院子里面有个老人，侯玉珍正纳闷，探头细看，那院子里面坐着的竟是她爸！
她的父亲笑得慈祥，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侯玉珍站在那里，眼眶酸疼湿润，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扶着栅栏勉强站立，讷讷不敢上前。
而侯元春却笑得和蔼，还伸出手朝大女儿招了招：“玉珍啊，站在那干什么，进来啊。”
侯玉珍的嘴唇抖得不像话，一句声如蚊蚋的“爸”喊出来之前，眼泪已经决堤。
不管她多大，在自己的爸爸面前，也不过都是个孩子，看见侯元春那张熟悉的脸，那数不尽的思念和愧疚就尽数像是冲破洪闸堤坝的水，泛滥成灾。
侯元春拿她没办法，无奈自己走出两步，把侯玉珍给拉了进来。
侯玉珍抱着他的父亲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一样。
侯元春像从前一样，好脾气的笑着，任由女儿发泄。
侯玉珍哭够了，哽咽着看她的父亲：“爸，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刚出不听你的话，所以这么多年都不肯托梦给我。”
侯元春笑笑：“傻姑娘，爸怎么会怪你？”
侯玉珍沉默半晌，想起昨日种种，终是颤着声音说：“都怪我当初没听爸爸的话……”
侯元春却摇头：“孩子，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哪怕我是你的父亲，也没法左右你的全部人生，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要走的路，那就要走下去。”
侯玉珍咬唇，沉默半晌，沙哑的问：“那……如果我选错了呢？”
侯元春慈祥的看她：“傻孩子，人生没有回头路，但是路却不止一条，如果这条路错了，下个路口，就拐个弯，那不就是另一条路了。”
侯玉珍听不懂，她还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可是，看着眼前的父亲，她却忽然想起了纪骄。
“爸，我有生了个女儿，叫骄骄，是您的外孙女，她……”
侯玉珍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讲接下来的话。
然而，侯元春就像是看破了一般，说：“骄骄跟你有母女缘。”
侯玉珍震惊的瞪圆了眼睛。
侯元春的面容忽然变得虚实不定了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却尽数落入了侯玉珍的耳中。
侯元春摸了摸她的头：“闺女，那孩子受了很多苦，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她舍不得你，所以又来找你，当你的女儿了。”
“你好好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过得幸福，爸爸在天上看着就高兴。”
侯玉珍的心脏被狠狠震了一下。
这辈子过得不好，下辈子过得也不好。
这辈子怎么过得不好了？
如那心声所说，高烧痴傻，然后车祸身亡？
那下辈子呢？她女儿投胎转世成人依然过得不好？
所以她舍不得她，又来当自己女儿了？
她带着两辈子的记忆，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所以她才能听见她的心里话？
侯玉珍的眼眶又红了。
她的骄骄舍不得她，她又何尝舍得她女儿呢？
她女儿太苦了。
所以这辈子，就算拼尽全力，她也不能再让女儿受苦了！！
侯玉珍嚎啕大哭。
“妈……”
“妈妈，快醒醒。”
“妈妈，你做噩梦了，快醒醒！”
纪骄是被哭声弄醒的，她原本在做梦，梦见了一个和蔼的老头，老头跟她说，侯玉珍是她的妈妈，他们有母女缘，她是两辈子都太苦了，所以外公才来送她找妈妈了。
以往，纪骄是不信这种老头说的鬼话的。
可是，这个老头太和蔼了，细看之下，还跟侯玉珍有几分相像，纪骄还在纠结呢，因为她不但跟这个纪骄的长相一模一样，她还真的隐约能感觉到她跟这个身体的微妙关系。
难道这真的是她的前世？
纪骄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了一阵绝望的哭声。
一醒来，发现是侯玉珍在哭。
侯玉珍深陷梦魇，哭得不能自抑，枕巾都湿了一片。
纪骄吓坏了，赶紧爬起来，想把侯玉珍叫醒。
侯玉珍被稚嫩的声音惊醒，醒来不管不顾，抱着纪骄继续哭。
纪骄浑身僵硬，手足无措，手抬了半天，最后不怎么熟练的拍了拍她的背。
“妈，别哭了，噩梦里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侯玉珍抖着嗓子反驳。
她在天上的父亲都说了，她的女儿受苦了。
所以她女儿那些奇怪的心声，必然都是真的，都是发生过的！！
侯玉珍大哭一场，心中发狠。
良久，才一抹眼泪，仿佛下定了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拍拍纪骄。
外面，天都亮了。
纪宏明起了个大早，想继续劝侯玉珍，结果看见堂屋挂着的日历，才一拍脑袋想起来，今天是他妈的生日。
往年，老太太过生日都是侯玉珍操持的，她会提前一天买好肉跟菜，然后起个大早去那边做饭，做一大桌子的好饭好菜，然后纪宏军一家子过来吃现成的。
这么多年，纪宏明都习惯了，所以要不是看见日历，他差点把他妈的生日忘了。
就在纪宏明瞅日历发呆的功夫，主屋门帘被掀开，还没睡醒的纪骄被侯玉珍抱了出来。
纪宏明当即露出一个微笑，要去抱女儿：“起了？你先去我妈那里做饭，孩子我看着。”
他想趁机表现自己，昨天没看好孩子，他今天改正不就行了吗？
谁知，侯玉珍躲了一下，纪宏明没有抱到纪骄。
纪骄睡了一觉，病气去了一大半，终于不像昨天那样蔫巴巴的了。
纪骄两只小胳膊死死抱着侯玉珍的脖子不撒手，看着纪宏明的表情一脸防备。
纪骄扯着嗓子喊：“妈妈，我跟你走，我不要爸爸！！”
她才不要这个渣爹，她豁出去了，不就是撒娇吗，谁说只有要孩子才会任性撒娇！！
侯玉珍抱着她后退一步，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后背：“乖，不找爸爸，妈妈带你出去买好吃的。”
说罢，看向纪宏明，语气陡然一转，冷了八个度：“我要带骄骄出门，你要乐意去给你妈做饭你就去，我今天没空。”
纪宏明傻了：“你说什么呢，今天可是老太太的生日！”
别说他不想做饭了，就是他想，他也没有侯玉珍的好手艺啊。
侯玉珍做饭好吃，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事情，每到饭点，就属他们家飘出来的味道最香。
这些年，老头老太太的胃口都被侯玉珍给养刁了。
哪怕他们不喜欢侯玉珍这个儿媳妇，都不得不承认，侯玉珍做饭就是好吃，比小儿媳做的好吃多了。
侯玉珍被纪宏明那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弄得起了火气。
是实话，要不是纪宏明提起来，她忙得都把婆婆过生日这件事情给忘了。
要是换做以往，她肯定又是要主动操持起来的。
可是小女儿还病着，那么奇怪的事情她还没搞清楚，她哪有心情给那刁钻的老太太做饭？
以往对那两个老的好也不过是看在纪宏明的面子上，她又不傻，她知道老太太看不上她，更喜欢嘴甜的小儿媳，可是，当她就喜欢那个婆婆吗？
现在，她还在跟纪宏明生气，自然也不会“爱屋及乌”了。
这饭谁爱做谁做，反正她没空吃，她也不做。
侯玉珍也不欲跟纪宏明解释，抱着纪骄就出门了。
纪宏明都傻了。
他赶紧追出去，“你什么意思，那你买菜了吗，你把菜和肉给我，我找老二媳妇帮忙。”
不管如何，老人一年一次的大寿不能不过啊！
老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穷，就指望着儿女们出息了孝顺呢，一年一次的生日可是他们出风头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他都能想象他妈是怎么指着他的鼻子给他骂得狗血临头的了。
侯玉珍将纪骄放在了自行车的横梁上，闻言冷声道：“没菜你叫她去买呗，她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吗？年年都是我张罗，怎么也该轮到他们了。”
纪骄震惊。
看来她这个妈也不完全是个大冤种啊。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态度能坚持多久，是不是渣爹说鬼话好好哄一哄就又要被骗了去。
她情不自禁握了握小拳头。
他们这一家子炮灰是不是能再抢救一下？
“骄骄，坐稳了。”
纪骄回过神来，乖乖巧巧的“嗯”了一身，最燃坐在横梁上有点硌屁股，但她却觉得很新奇。
她还没做过这种自行车呢！！
侯玉珍全程没再给纪宏明一个眼神，转身，骑上车子，扬长而去。
什么叫她亲人几乎都不在了？
这个时候，厨房里面飘出了面条的香味。
纪宏明给自己煮了碗面条，顺手翻开了从镇上拿回来的报纸，他想起什么，将自己的碗里的面条盛出一半，端到了侯玉珍的面前，堆起了笑脸。
纪宏明有点懊恼。
都怪侯玉珍今天莫名其妙的犯病，一回来就跟他吵吵，害得他差点忘了正事。
现在气氛僵硬，显然不是谈事情的好时机，可是纪宏明一想，妙妙急着要钱呢，自己已经在她面前夸下海口，这会儿怎么也得试试呀。
反正，侯玉珍一直很听话，虽然那套房子是老爷子留给她的，但是这些年，老爷子留下的东西还少吗，不都是被她拿过来给家里了？
想到这里，纪宏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了。
侯玉珍就眼睁睁看着纪宏明舔着一张脸凑到了她面前，还端着半碗面条。
厨房很小，应该说他们的屋子全都很小，所以，当纪宏明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侯玉珍能看得很清楚，这男人一头钻进厨房弄吃的，根本就没想过自己！
他煮了一碗面条，煮完才想起她，分出了一半。
也是了，侯玉珍心中有气，可是也能明白为什么，因为家里的饭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像是今天这样，纪宏明从外面回来一口热饭都没有，这还是第一次，所以这男人只想得到自己。
侯玉珍再去看纪宏明那张脸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这个男人也并无她心中固有认知的那样高大伟岸，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的眼睛落着点阴影，她似乎在里面窥见了算计。
侯玉珍把自己的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冷着一张脸，问：“干什么？”
纪宏明堆起了笑容，以往这种温柔的笑容无往不利，哪怕侯玉珍跟他生气，他好声好气的哄一下，也就没事了。
所以他说：“玉珍，你看我，我刚才也不是故意要跟你吵架的，我就是找了一天的工作，所以有点心烦，你也知道，我最近天天在家里，什么都要靠你操持，原本你在家里好好的还能享享福，现在却也要出去找活做了，我这不是看着心疼吗，所以就着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不是故意扔下孩子不管的。
可是侯玉珍却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样有丝毫软化。
她冷笑一声，说：“纪宏明，说话就好好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在家享福？我在家里享什么福了？”
“饭我做，衣服我洗，地我扫，孩子我看着，你爸你妈三五不时就要吃肉，我得走一个小时的路去隔壁村给他们买肉，他们的房间都是我收拾的，菜是我做的。
你妈在家，衣服一件不洗，倒是还有精力招来一帮老头老太在家里打牌，我就是个奴才，享福的可不是我，饭能乱吃，话你可别乱说！”
其实侯玉珍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这话她早就想说了，只不过她一直觉得纪宏明也是真心为他们这个家好的，男人在外打拼也辛苦，所以那些怨气也就都咽回了肚子里。
而今天，侯玉珍就像是刚认识了这个枕边人一样，经白天一遭和晚上的这一顿惊吓，侯玉珍的精神直逼崩溃边缘，所以想到什么，她就全都说了出来。
纪骄眨眨眼睛，心想——
【可不是么，当家庭主妇也累啊，甚至比上班还累呢，不就是因为家庭主妇创造不出经济价值，所以才容易叫人忽略她们做出的贡献吗，这些男人全都把女人给家里的付出当做是理所当然了】
【嘴上说着我爸我妈也不容易，想拿道德绑架那一套忽悠老婆干活，他们也不想想，他爸妈不容易，难道他爸妈是从他娶了媳妇开始才不容易的？】
【还不是因为生了你这么个叉烧，只知道孝心外包，你这叉烧又不争气，所以你爸妈才不容易】
纪骄心里疯狂吐槽。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恨不得捏两个臭袜子站在俩人中间给他们加油。
小说里，失去一切的侯玉珍曾去港城大闹一场，所以有关于她的过往，那些文字交代得还算具体详细，可是纪骄依然无法得知，侯玉珍当年是怎么把自己的东西都被骗了去的。
她的心声一字不落的叫侯玉珍给听了去，侯玉珍现在已经无心去想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恰好，纪宏明无奈的跟她讲：“玉珍，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妈她也不容易，她把我养这么大，享几天福怎么了，再说，那点活还能比上班更累？”
侯玉珍冷笑连连，下意识用纪骄的话反驳起了纪宏明：“你妈不容易，你妈是我跟你结婚之后才开始不容易的？真觉得你妈不容易，原先你怎么不去给她做饭干活呢，娶了媳妇也不见你涨工资，没用的孝心倒是多了一大把！”
“侯玉珍！”纪宏明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侯玉珍的话。
要不是现在还有事情求她，纪宏明现在真想摔了碗就走。
这女人现在真是要反了天去了！
纪宏明暗暗劝告自己不能生气，他说：“我这不也在想办法么，我辛苦工作，还是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日子能过好点。”
可此时，侯玉珍已经没了与纪宏明争吵了力气，她今天过得太累了，又发现了……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侯玉珍心里都是事情，她还想着，她明天早起得去隔壁村一趟，她记得那个村子的小山坡后面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孤寡的老太太，原先听人说起过，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会算命，看事很准，能看见鬼神……
也就是现在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侯玉珍也从不信这些，所以也只当个乐子听，从没放在心上。
可是今天，她闺女这事儿……
侯玉珍一想到纪骄的事情，一想到那奇怪的心声，心就乱。
跟纪骄的事情比起来，纪宏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纪宏明见侯玉珍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还有正事儿找你商量呢。”
侯玉珍面无表情的抱起纪骄就要走：“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她得好好想想关于那心声的事情。
再想一想……
那心声中提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纪宏明赶紧拦住她说：“真是要紧事儿！”
“我今天在外头找工作……不太顺利，恰好碰见了一个朋友，他跟我说，他最近想做点买卖，我一想，这也是个主意啊，正好他有意找个搭伙一起干的，正好均摊风险嘛……”
他嘿嘿的笑着：“你刚才不也说我没出息了，还不是因为我打工赚的太少了，要是能自己当老板，以后咱们就有钱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侯玉珍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她的预感也成真了。
纪宏明放下碗，笑得愈发无害。
“但是你也知道的，咱家穷，要是想做买卖，那……还是差点钱的。”
“所以我就想着，老丈人留下那套房子……是不是可以……”
侯玉珍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房子！！
纪宏明说的是那套房子！！
就是纪骄心声里面说的那套房子！！
可惜，纪宏明还在斟酌陈词，一点没注意到自己老婆脸上的变化。
他说：“反正那房子现在只是用来收租的，一个月也收不来几个钱，又旧又破的，咱们肯定也不回去住的，不如卖了还点钱，我去做生意，等以后赚钱了……”
这是纪宏明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至于把钱拿到手之后？
拿到手之后当然是给陈妙妙了。
侯玉珍这里他会解释的，做生意不都有个成功失败的，一次不成功太正常了，他大舅子早些时间南下的时候，不也亏了不少钱吗，还是他老丈人把棺材本都掏出来才填补上的。
侯玉珍的身体都在哆嗦了。
骄骄又说对了，先是偷走了她的金项链，现在他又打起了那套房子的注意。
全都叫骄骄说对了！
那其他的呢，纪宏明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她未来会失去所有亲人，是不是也是真的？
“纪宏明，”侯玉珍打断了纪宏明的话，语气中反复淬了冰，直接把纪宏明给冻住了。
侯玉珍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我女儿今天差点烧坏了脑子，我今天很累。”
“有什么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纪宏明一个哆嗦，不敢再张口了。
他本来就心虚。
而且，其实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那好歹也是老丈人留给侯玉珍的房子，这可是件大事，就算侯玉珍听他的话，这事儿恐怕也得磨一磨。
但是以往的经历还是叫纪宏明信心十足。
侯玉珍最后肯定会同意的。
侯玉珍抱着纪骄睡在了主卧，把纪宏明赶去了大儿子的小房间，大儿子在高中住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所以那屋子现在是空着的。
尽管不愿意，纪宏明也只能乖乖住在这。
侯玉珍今天因为纪骄的事情跟他生气了，他自己还有事求侯玉珍，现在不能再惹她。
纪宏明这一晚睡得不安稳，半夜还因为翻身掉下去一回，脑袋磕在床边的凳子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纪宏明从梦中惊醒，捂着自己的脑袋，骂骂咧咧的爬上床继续睡。
而侯玉珍，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的，结果翻来覆去的，还是进入了梦里。
只是她这觉并不安稳。
可她睡得并不安稳，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侯玉珍沿着山路一路向前，找到了一个小院子。
走近了，发现院子里面有个老人，侯玉珍正纳闷，探头细看，那院子里面坐着的竟是她爸！
她的父亲笑得慈祥，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侯玉珍站在那里，眼眶酸疼湿润，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扶着栅栏勉强站立，讷讷不敢上前。
而侯元春却笑得和蔼，还伸出手朝大女儿招了招：“玉珍啊，站在那干什么，进来啊。”
侯玉珍的嘴唇抖得不像话，一句声如蚊蚋的“爸”喊出来之前，眼泪已经决堤。
不管她多大，在自己的爸爸面前，也不过都是个孩子，看见侯元春那张熟悉的脸，那数不尽的思念和愧疚就尽数像是冲破洪闸堤坝的水，泛滥成灾。
侯元春拿她没办法，无奈自己走出两步，把侯玉珍给拉了进来。
侯玉珍抱着他的父亲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一样。
侯元春像从前一样，好脾气的笑着，任由女儿发泄。
侯玉珍哭够了，哽咽着看她的父亲：“爸，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刚出不听你的话，所以这么多年都不肯托梦给我。”
侯元春笑笑：“傻姑娘，爸怎么会怪你？”
侯玉珍沉默半晌，想起昨日种种，终是颤着声音说：“都怪我当初没听爸爸的话……”
侯元春却摇头：“孩子，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哪怕我是你的父亲，也没法左右你的全部人生，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要走的路，那就要走下去。”
侯玉珍咬唇，沉默半晌，沙哑的问：“那……如果我选错了呢？”
侯元春慈祥的看她：“傻孩子，人生没有回头路，但是路却不止一条，如果这条路错了，下个路口，就拐个弯，那不就是另一条路了。”
侯玉珍听不懂，她还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可是，看着眼前的父亲，她却忽然想起了纪骄。
“爸，我有生了个女儿，叫骄骄，是您的外孙女，她……”
侯玉珍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讲接下来的话。
然而，侯元春就像是看破了一般，说：“骄骄跟你有母女缘。”
侯玉珍震惊的瞪圆了眼睛。
侯元春的面容忽然变得虚实不定了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却尽数落入了侯玉珍的耳中。
侯元春摸了摸她的头：“闺女，那孩子受了很多苦，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她舍不得你，所以又来找你，当你的女儿了。”
“你好好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过得幸福，爸爸在天上看着就高兴。”
侯玉珍的心脏被狠狠震了一下。
这辈子过得不好，下辈子过得也不好。
这辈子怎么过得不好了？
如那心声所说，高烧痴傻，然后车祸身亡？
那下辈子呢？她女儿投胎转世成人依然过得不好？
所以她舍不得她，又来当自己女儿了？
她带着两辈子的记忆，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所以她才能听见她的心里话？
侯玉珍的眼眶又红了。
她的骄骄舍不得她，她又何尝舍得她女儿呢？
她女儿太苦了。
所以这辈子，就算拼尽全力，她也不能再让女儿受苦了！！
侯玉珍嚎啕大哭。
“妈……”
“妈妈，快醒醒。”
“妈妈，你做噩梦了，快醒醒！”
纪骄是被哭声弄醒的，她原本在做梦，梦见了一个和蔼的老头，老头跟她说，侯玉珍是她的妈妈，他们有母女缘，她是两辈子都太苦了，所以外公才来送她找妈妈了。
以往，纪骄是不信这种老头说的鬼话的。
可是，这个老头太和蔼了，细看之下，还跟侯玉珍有几分相像，纪骄还在纠结呢，因为她不但跟这个纪骄的长相一模一样，她还真的隐约能感觉到她跟这个身体的微妙关系。
难道这真的是她的前世？
纪骄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了一阵绝望的哭声。
一醒来，发现是侯玉珍在哭。
侯玉珍深陷梦魇，哭得不能自抑，枕巾都湿了一片。
纪骄吓坏了，赶紧爬起来，想把侯玉珍叫醒。
侯玉珍被稚嫩的声音惊醒，醒来不管不顾，抱着纪骄继续哭。
纪骄浑身僵硬，手足无措，手抬了半天，最后不怎么熟练的拍了拍她的背。
“妈，别哭了，噩梦里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侯玉珍抖着嗓子反驳。
她在天上的父亲都说了，她的女儿受苦了。
所以她女儿那些奇怪的心声，必然都是真的，都是发生过的！！
侯玉珍大哭一场，心中发狠。
良久，才一抹眼泪，仿佛下定了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拍拍纪骄。
外面，天都亮了。
纪宏明起了个大早，想继续劝侯玉珍，结果看见堂屋挂着的日历，才一拍脑袋想起来，今天是他妈的生日。
往年，老太太过生日都是侯玉珍操持的，她会提前一天买好肉跟菜，然后起个大早去那边做饭，做一大桌子的好饭好菜，然后纪宏军一家子过来吃现成的。
这么多年，纪宏明都习惯了，所以要不是看见日历，他差点把他妈的生日忘了。
就在纪宏明瞅日历发呆的功夫，主屋门帘被掀开，还没睡醒的纪骄被侯玉珍抱了出来。
纪宏明当即露出一个微笑，要去抱女儿：“起了？你先去我妈那里做饭，孩子我看着。”
他想趁机表现自己，昨天没看好孩子，他今天改正不就行了吗？
谁知，侯玉珍躲了一下，纪宏明没有抱到纪骄。
纪骄睡了一觉，病气去了一大半，终于不像昨天那样蔫巴巴的了。
纪骄两只小胳膊死死抱着侯玉珍的脖子不撒手，看着纪宏明的表情一脸防备。
纪骄扯着嗓子喊：“妈妈，我跟你走，我不要爸爸！！”
她才不要这个渣爹，她豁出去了，不就是撒娇吗，谁说只有要孩子才会任性撒娇！！
侯玉珍抱着她后退一步，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后背：“乖，不找爸爸，妈妈带你出去买好吃的。”
说罢，看向纪宏明，语气陡然一转，冷了八个度：“我要带骄骄出门，你要乐意去给你妈做饭你就去，我今天没空。”
纪宏明傻了：“你说什么呢，今天可是老太太的生日！”
别说他不想做饭了，就是他想，他也没有侯玉珍的好手艺啊。
侯玉珍做饭好吃，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事情，每到饭点，就属他们家飘出来的味道最香。
这些年，老头老太太的胃口都被侯玉珍给养刁了。
哪怕他们不喜欢侯玉珍这个儿媳妇，都不得不承认，侯玉珍做饭就是好吃，比小儿媳做的好吃多了。
侯玉珍被纪宏明那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弄得起了火气。
是实话，要不是纪宏明提起来，她忙得都把婆婆过生日这件事情给忘了。
要是换做以往，她肯定又是要主动操持起来的。
可是小女儿还病着，那么奇怪的事情她还没搞清楚，她哪有心情给那刁钻的老太太做饭？
以往对那两个老的好也不过是看在纪宏明的面子上，她又不傻，她知道老太太看不上她，更喜欢嘴甜的小儿媳，可是，当她就喜欢那个婆婆吗？
现在，她还在跟纪宏明生气，自然也不会“爱屋及乌”了。
这饭谁爱做谁做，反正她没空吃，她也不做。
侯玉珍也不欲跟纪宏明解释，抱着纪骄就出门了。
纪宏明都傻了。
他赶紧追出去，“你什么意思，那你买菜了吗，你把菜和肉给我，我找老二媳妇帮忙。”
不管如何，老人一年一次的大寿不能不过啊！
老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穷，就指望着儿女们出息了孝顺呢，一年一次的生日可是他们出风头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他都能想象他妈是怎么指着他的鼻子给他骂得狗血临头的了。
侯玉珍将纪骄放在了自行车的横梁上，闻言冷声道：“没菜你叫她去买呗，她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吗？年年都是我张罗，怎么也该轮到他们了。”
纪骄震惊。
看来她这个妈也不完全是个大冤种啊。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态度能坚持多久，是不是渣爹说鬼话好好哄一哄就又要被骗了去。
她情不自禁握了握小拳头。
他们这一家子炮灰是不是能再抢救一下？
“骄骄，坐稳了。”
纪骄回过神来，乖乖巧巧的“嗯”了一身，最燃坐在横梁上有点硌屁股，但她却觉得很新奇。
她还没做过这种自行车呢！！
侯玉珍全程没再给纪宏明一个眼神，转身，骑上车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