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这天上午,晓芳和妈妈在厨房忙碌。昨天买的饺子皮和肉馅,今天要包好冻起来。青葱香菇胡萝卜洗好切成丁,加到肉馅里搅拌,调味。忙活了一会儿,眼见外面阳光越来越好,晓芳和妈妈索性把桌子抬出去,摆在院子中间,边晒太阳边包饺子。

    “霏霏,别待在房间里了,出来晒太阳!外面好暖和,快出来吧!”晓芳边包饺子边冲楼上喊。

    过了一会儿,霏雨走出大门口,瘦骨嶙峋,青白的面皮上,眼下两团乌黑。晓芳赶紧拍拍手起身,去客厅里搬了一把躺椅出来,摆在院子里,待霏雨坐下后,又跑去房间拿来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挡风。

    “冷不冷?”晓芳摸了摸霏雨的手——那手瘦得皮包骨,都不敢太用力,怕一把折断了——摸到一手冰凉。晓芳把她的手塞进毛毯里,仔细掖了掖边角,确保密不透风。

    其实风不大,院中晾衣杆上挂着的衣裳,在温暖的阳光里微微摆动,金属衣架轻轻摩擦晾衣杆,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家里的大黄狗,围着桌子转呀转,尾巴摇得欢。不远处一棵低矮的枇杷树下,几只鸡在那里东翻翻西啄啄,叽叽咕咕。

    晓芳挑了一筷子肉馅儿去喂桌边的大黄狗。大黄狗得了肉,尾巴摇得更欢了。晓芳挥了挥筷子,碎碎念撵它走:“可以了啊,旺仔,尝一点儿就够了,别得寸进尺,一边儿待着去。”旺仔不依不饶地晃了一会儿,没人理,只好寻了向阳的一处桌子脚边,懒洋洋地趴下了。

    妈妈叮嘱晓芳:“等会儿包好了,你送一点去赵老师家,让他们吃一顿新鲜的。剩下的明天你跟果果都带走,当早餐或者宵夜,水烧开捞一下就行,方便又健康。”

    赵老师是林秋果的亲妈,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林秋果的爸爸是村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两家住得近,就隔着一个小山坳。她俩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一起在广州上班,合租了一个房子在一块儿住,互相有个照应。

    “带不了那么多,留些家里慢慢吃吧。”晓芳手上利索地包着饺子,回了妈妈一句,“果果天天在那里喊减肥,哪里会吃宵夜哦。”

    说到林秋果那个憨憨,母女俩都忍俊不禁,妈妈笑着说:“减什么肥?果果那样子刚刚好。”林秋果从小就是小骨架,肉乎乎,像旧年画上白白胖胖的娃娃,特别招人喜欢。

    “呜!”旺仔忽然低低地吠了一声,接着从地上爬起来,越叫越大声。

    “嫂嫂新年好!”一个女人绕过院外的栅栏,往院子门口来了。晓芳喝退旺仔,心里嘀咕,她来干嘛?

    这女人跟晓芳妈妈差不多的年纪,长相一般,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圆脸上纹着两道生硬的眉毛。她在村里有个“花蝴蝶”的外号,除了爱俏爱打扮,还喜欢凑热闹,闻着味儿就来,一张嘴叽里呱啦特别爱说。

    可晓芳家跟她并不熟。晓芳妈妈压下心头的疑惑,请她在桌子边坐下。晓芳去厨房泡了一杯茶出来,端给她,朝她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礼貌性的微笑,像是启动了花蝴蝶身上的某个开关,她逮着晓芳一通夸,把晓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天仙下凡。晓芳在一旁听着,越听越尴尬。

    平心而论,晓芳在容貌上确实是相当出色的。白皙的鹅蛋脸,浓厚的眼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因为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微微有些出汗,她脱掉了外套,此时身穿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黑色修身牛仔裤,身材凹凸有致,不同于病态的白幼瘦,是一副成熟健康的身体。

    花蝴蝶的这番吹捧,让晓芳她们心里都有了底,这十有八九是来给晓芳说媒的。晓芳妈妈来了点儿兴趣,顺着她的话应了几句。霏雨眯着眼躺在椅子上,暗自嗤笑。晓芳满心不耐烦,埋头只管包饺子,不想搭理她。

    一番尬吹过后,花蝴蝶渐渐开始往主题上引:“我娘家那边,邻居家有个儿子,也在找对象。这孩子不错,条件很好,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晓芳。那是绝对配得上晓芳的!”

    花蝴蝶信誓旦旦,一条接一条地罗列男方的优点:什么长相周正,一年能挣十几万,镇上有房子有门面等等。晓芳妈妈心里却敲起了退堂鼓,她跟花蝴蝶再确认了一遍:“是你娘家隔壁邻居,开大车的那位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晓芳妈妈彻底偃旗息鼓,只剩下敷衍了。

    花蝴蝶的娘家在镇子上,她说的这个男的,跑长途货车为生,虽说是像花蝴蝶说的能挣些钱,但风险也高。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刚离婚,家里还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儿子,晓芳嫁过去要给人家当后妈。而晓芳妈妈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当初这个男人闹离婚的时候,花蝴蝶大嘴巴在村里到处八卦给大家听的。

    想到这晓芳妈妈就来气:光知道拣好的说,离婚还带个娃却只字不提,我家好好的黄花闺女,这么让你作践,看不起谁呢?

    “我们家晓芳现在工作忙,暂时没时间,谢谢你的好意。”晓芳妈妈说出惯用的推脱之词。

    “哎,工作哪有结婚重要!”花蝴蝶隐约察觉到晓芳妈妈的意思,慌忙口不择言地劝,“过完年晓芳都二十九岁了吧?嫂嫂,我说话直你别见怪,这年纪越大越不好找对象,得抓紧咯!”

    “是这样的,你讲的这是实话,没什么见怪不见怪的。”晓芳妈妈依旧耐着性子跟她打太极。

    花蝴蝶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着急。她磨了一阵嘴皮子,明里暗里探听晓芳妈妈的想法。晓芳妈妈却不愿意挑明,以免生起不必要的争执。花蝴蝶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又不甘心白跑一趟,咬咬牙凑到晓芳面前:“要不你们先加个微信,互相了解一下?”

    晓芳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晓芳妈妈深知自家女儿的脾气,心想:糟糕,这犟驴要得罪人。急忙在一旁打圆场:“哎!你把他的微信给我,我先跟他聊聊。”

    “聊什么聊?我都说了不相亲,天天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烦死了!”晓芳冲着妈妈一通嚷嚷。昨天被骗去相亲,还没来得及讲清楚,今天又来这一出。

    晓芳妈妈救火不成反被燎了一头焦,气得半死:我跟人家聊什么,又不是我找对象。你不想相亲,你倒是自己找一个对象回来呀!

    有外人在,晓芳妈妈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只好瞪了晓芳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嚷嚷什么呢?!”

    花蝴蝶愣在当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看了看躺椅上的那个病秧子妹妹,一张脸白得像个死人,心想:就你们家这孤儿寡母的,还拖着一个病秧子,凭什么在这里挑挑拣拣,瞧不上人家?

    花蝴蝶这么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一丝鄙夷。她脸色不太好看,起身告辞。往外走的时候,对着霏雨阴阳怪气地说:“哟,这是霏雨吧!身体有没有好一些?哎呀,你要是身体好的话,你和你姐姐早都结婚生孩子了吧?哪轮得到我们乡里乡亲的,操这份闲心呐。”

    这话诛心,大家都知道霏雨得的是尿毒症,好不了,更遑论结婚生孩子。大过年的,晓芳和妈妈不想撕破脸皮,暗自忍耐。然而坏就坏在霏雨这里,她从年少生病至今,已有十几年,早就养成了一副人嫌鬼厌的性子。她不会忍,也没人能拦住她。只见她当即坐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今天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臭BIAO子!”骂完还嫌不够,挣扎着从躺椅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子角落,抄起扫院子的竹制大扫帚,冲着花蝴蝶打去,边打边骂,骂得不堪入耳。

    花蝴蝶也是个不好惹的。霏雨突如其来的反击,激得她涨红了脸,索性撕破面皮,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乡下吵架,怎么难听怎么骂。

    院子里那几只鸡受到惊吓,拍着翅膀慌乱逃窜。旺仔护主,在一旁冲着花蝴蝶凶狠地狂吠。鸡飞狗跳。

    霏雨挥舞着竹扫帚,花蝴蝶躲闪不及,身上着实挨了几下。她闪身绕到霏雨身侧,伸手用力钳住霏雨的手臂,霏雨一边挣扎一边嘶吼:“来呀来呀!有本事你今天打死我!我反正是阎王老子那里记了名的人,死前拉个垫背的,我不亏!”花蝴蝶被她这不要命的癫狂样子吓住,迟疑间,被晓芳妈妈从身后拖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眼看落了下风,只好骂骂咧咧地向院门口退去。

    晓芳从身后紧紧抱住依旧激动不已的霏雨,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妈妈夺走霏雨手上的扫帚,丢回院子角落。她默默走进客厅,拿起祖龛供台上晓芳爸爸的遗像,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边哭边数落:“你个没良心的,怎么不把我们一起带走,留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苦受难!”

    晓芳湿了眼眶。霏雨这时候却掉转头来骂妈妈:“哭什么哭!窝囊废,就知道哭!哭大声点让大家都来看笑话!”说罢挣脱晓芳,径自上楼回房间去了。

    晓芳妈妈满脸悲苦,伤心得快要厥过去。晓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一个人回到院子里,继续包剩下的饺子。

    太阳依旧暖暖的,风轻轻地吹着。晓芳心绪起伏,手抖得险些拿不住筷子。她心烦意乱地包完饺子,收拾家伙回了厨房。此刻家里恢复了平静,厨房里只听见水滴落入缸子的滴答声,静得让人觉得有丝森冷。踌躇片刻,晓芳从厨房里拿出一瓶烧米酒和两个杯子,径自往山上走。

    走了大概一刻钟,来到半山腰,远远看见那座熟悉的坟墓,墓碑上刻着“林公云杨大人之墓”。晓芳在墓前坐下,拧开酒瓶子,给两个杯子倒上酒。她端起一杯酒,说:“爸,我来陪您喝点儿。”这声“爸”甫一出口,声音就哽咽了,水汽逆流至眼睛里,堵住鼻子喉咙,酸涩难受。

    晓芳爸爸生前好酒,平日里忙,怕耽误事儿,不大敢喝。只有春节这种闲暇时候,才能喝个畅快。只是酒无人劝,喝不尽兴。晓芳爸爸在家里一个人喝酒的时候,曾经笑眯眯地打趣俩姊妹,早点儿找个会喝酒的女婿来陪他喝。

    “爸,我酒量好,你可能都喝不过我。”晓芳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酌,“哪需要找什么女婿?我就能陪你喝个痛快!”

    不知不觉,酒瓶子见了底。自诩酒量好的晓芳,此刻晕晕乎乎。她干脆把外套脱下来,团吧团吧垫在头下面当枕头,就这么躺着了。冬日的山林,安静得要命,一切虫鸣鸟叫都绝了迹,只剩下风刮过山岗的呜咽。

    迷糊了一阵子,周围光线渐渐暗淡,看着像是要下雨。晓芳心里寻思着该回家了,整个人却始终懒洋洋的爬不起来。直到旺仔出现,哼哧哼哧地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她坐起身,惊讶:“旺仔,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视线里出现一截裤腿儿。林秋果喘着气在她身旁坐下。她掂起空酒瓶摇了摇,啧啧两声:“全都喝光了?牛!”顿了一下,看着晓芳,“回不回去?”

    林秋果扶着醉鬼晓芳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霏雨真的把花蝴蝶打了?”

    “唔。”

    “活该!惹谁不好,非要去惹你家那个母夜叉。”

    许是被“母夜叉”这三个字刺激到,晓芳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沁出了泪。

    “花蝴蝶放话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上你家说亲了。”

    晓芳不以为意地“嘁”了一声。

    “等将来你风风光光结婚的那天,让那老虔婆睁大狗眼好好瞧瞧,气不死她!”

    晓芳不接话,像是累了。她脑袋里浑浑噩噩,有一个念头却格外清晰,自己这辈子怕是没有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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