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很小,不过一个普通的地级市,没有地铁没有共享单车,在市中心坐个公交车,一小时内能到你所有想去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样巴掌大的地方,仍免不了分成三六九等,以一中为中心的学区房区是毋庸置疑的富人区,离一中越远便越是贫穷落后。

    人类都这样,不把自己分个类就活不下去,物化自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临下车前,司机还好心叮嘱易语萱小心点,以为她是什么很少出门坐反了方向的乖乖女,让她站在马路对面不要走动,下一班车十分钟后就会来。

    女孩礼貌道谢,随即抛之脑后。

    重新站上Z市郊区这片赫赫有名的“穷人区”,易语萱心情有些复杂。

    她非常,极度,十分不乐意去回想以前。

    无论是幼年期无父无母独自漂泊,还是后来稍微大了点在鱼龙混杂的穷人区暂住,她的每天都算得上是高强度的训练,训练自己如何巧妙躲过隔壁中年秃头啤酒肚大叔的“和蔼”碰触,如何从一堆烂菜叶中找到还不算太烂的菜叶然后厚着脸皮分文不付地拿走,如何偷偷将电线串接到隔壁人家里只为了每个月少付那么点电费,如何在左右邻居或吵架或微妙的声音中静心学习……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再走一条街的样子就能看到一根电线杆,歪七扭八好像下一秒就会倒塌,还因为不少雄性智人失去了分辨方向的能力又太过着急,干脆就地解决生理需求,所以这根电线杆总是散发着一股未经打理的老旧厕所味道。

    倒是跟上面粘贴的专治男科疾病的小广告很搭配。

    易语萱脚步不停,顺从着一些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往右转,她知道,很快她就能见到那栋危房。

    那个她独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地上满是脏污,不平整的水泥板凸起,沟壑中还藏着油腻腻的彩。

    易语萱站定,掩在斑驳的石墙后往外看,不远的地方是一栋筒子楼,楼道口那里站着的是上午才见过的男生。

    易宇轩提着一袋菜,书包仍安静地挂在他身上,看样子是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去买了菜。

    也或许并不是买到的,易语萱心想。

    他本想上楼,但却被楼梯口的女人拦住了。

    易语萱仔细看了看,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同一栋楼里的住户,靠做点皮肉生意过活。

    易语萱对别人的职业并没有什么想要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打算,住在这里的都是苦命人,更何况对方还曾收留过她一晚,那时她因为隔壁秃头男人的骚扰烦不胜烦,打又打不过,吵又吵不赢,秃头男人垂涎她,秃头男人的老婆指责她不要脸皮勾引有妇之夫。

    一对癫公癫婆。

    易语萱以为女人是在关心易宇轩,就像以前对她那样。

    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那双涂满劣质红色甲油的手轻轻抚上了少年还不算宽阔的胸膛,易语萱听见了一声嗲嗲的:“哎呀~宇轩长这么高了呀?”

    易语萱:“……”

    少年背对着她,她不知道对方是何感受,她只觉得荒谬。

    女人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气馁,手向上,拍了拍那张俊俏的脸:“可真帅,去不去姐姐那儿坐坐~”

    言语轻佻,话里是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易宇轩冷冷开口:“滚。”

    女人笑了起来,随即便轻轻一个巴掌打在了易宇轩脸上,不重,但欺辱意味十足:“拽你妈呢,噢不对,妈都没有。”

    易语萱看着女人叫骂,市井泼妇她见过很多,像是有什么统一的话术机构培育过,骂人的脏话从祖上三代女性到被骂者本人的生殖器,那张本来还算熟悉的脸突然在光怪陆离中变得陌生,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渐渐变得粗糙,油腻,指节宽大,标准的鹅蛋脸也逐渐变宽变大最后成了一个秃头男人的模样。

    男人欺负女人,女人骚扰少年。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碰见同类则怜悯,碰见异类则欺压。

    易语萱定在了原地。

    偶尔有好事者从窗口往下看,但没一个人帮少年说话,闪烁着的一双双眼睛里装的是幸灾乐祸和看戏。

    她看着少年冷漠站立,一言不发,直到那女人骂骂咧咧地回了屋,把门摔得震天响,他才回过身。

    “跟我一路了,有事吗?”黑色的眼瞳里藏着冰山,又似乎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想看什么戏?”

    少年一步步朝她走来。

    太阳正当空,滚烫的阳光落在他的手上,臂膀,还有那印着并不存在的掌印的脸颊。

    易语萱躲在墙角的暗处,直到两人距离拉近,她才看清了他。

    他也终于看清了她。

    少年沉默半晌,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不再尖锐,透着些无措和茫然:“你,你哭什么……”

    易语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本来打算生气的人看样子已经被她哭懵了,于是她觉得自己哭得很是时候。

    满身尖刺的青春期少年被只见过一面的同班同学目睹这么丢脸的现场,想必是有些暴躁不安的,但他显然不擅长应对女性的眼泪,干巴巴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巾递给她,言语还十分笨拙地安慰:“别哭了,我没事的。”

    这小子不会以为她在为他哭吧?

    易语萱后知后觉,但还是接过了那张纸。

    这点也跟她好像啊——穷精致。

    “我坐反公交车了。”实际年龄是眼前少年三倍的假少女现在是真的在装哭了,她哽咽着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

    于是那天筒子楼的住户又加看了一场戏。

    在破败的建筑物间挂着凌乱的电线,处处透露着衰败和贫穷还有危险,年轻的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走,前面那个高大沉默,偶尔回头看看后面那个还有没有在好好跟着。

    后面那个时不时用手背擦擦眼,倔强着咬着嘴跟在人身后,走在他的影子里。

    等终于到了公交站,易宇轩看着人上了车,目光在那双本来精致现下有点脏的小皮鞋上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视线便被公交关上的门阻拦。

    眼看着公交消失在拐角处,易宇轩低头瞥到了自己手里的廉价菜,还有脚上那双穿了不知道多少年被洗到发白的帆布鞋,冷漠着收回视线往家里走去。

    他得回去把饭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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