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不才,略懂医术,观您气色,斗胆一言,”喻佳年再度垂泪,“您……难道不疼吗?”

    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终还是惹得江承安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江承安心中五味杂陈,“这伤疼在本相身上,与你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有人关心您,不好吗?”喻佳年深谙心理医学拿捏人心的手段。

    这人既肯放少年一条生路,应当不是全然无情之人。

    既是人,定然会有七情六欲。

    有人关怀,心中定会觉得温暖。

    喻佳年便是瞄准这一点,企图与江承安共情。

    他们情绪共享,他一定能感受到,她在心疼他。

    真诚从来都是撬动人心的利器。

    “为何先前不肯说话?”江承安却将此话题挑开,问到了关键所在。

    仅眨眼一瞬,喻佳年再开口时,已拟好腹稿,“民女忧心会为您带来麻烦。您已如此操劳,民女不敢再劳您。”

    “你倒是懂事乖巧,”江承安直起身子,冷眼看向一旁的婢子,“可你却未必。”

    婢子浑身一颤,赶紧扯住江承安的衣角,“家主,天下哪有医术看一眼,便能知人伤痛,她定是在诓骗您。”

    “你一深宅婢子见识浅薄,自是不知,”喻佳年现有江承安的偏袒,底气十足,“我的医术虽不如旁的那般实用,但能医治心病,倒不至全然无用。”

    喻佳年一言,那婢子没甚反应,倒是江承安的目光再度凝在了她身上。

    猛然间,怀疑、期盼、担忧三种情绪一股脑涌入她的胸口。

    她说错话了?

    她还来不及反应,江承安便再度扣住她的下巴,“你当真能医治心病?”

    若心理医学在古代也有等阶之分,她大抵算个宗师。

    身为首都心理健康中心,心身医学部最年轻的一级心理专家,她完全能担得起宗师一称。

    “民女略懂医治心病之法,”喻佳年敏锐觉察出此刻正是契机,小心翼翼答道,“若民女能为您所用,民女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承安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此话当真?”

    “真的假不了。”喻佳年那绝色的杏眼溢满真诚。

    叫谁看了都觉着怜惜。

    就在此时,一随从急急忙忙跑到江承安身边,小心翼翼道:“大人,陛下召您入宫,说是皇后娘娘又……”

    喻佳年觉察扣在她下巴上的手松了力道。

    一眨眼的功夫,喻佳年所感知到的情绪骤然乱成一团,何处系起,何处系开,抓不住,分不清。

    江承安的心……乱了?

    他那般漠然,连胸口的伤都不曾让他皱眉,怎会一听到皇后,就如此激动?

    默了一会儿,喻佳年发现江承安那些如同打了结的情绪,正在慢慢自行尝试解开。

    但到了最核心的那处交织地,他却再难解开。

    那种情绪叫无力。

    “你当真能治心病?”

    喻佳年疑惑,怎问了又问……

    但她怎敢迟疑,立马答道:“能!”

    “随本相走。”江承安拂了拂衣袖,先行踏出牢房。

    喻佳年虽有疑惑,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他们越离暖阳更近一分,那牢中婢子的哭嚎便越弱一分。

    喻佳年随江承安上了马车。

    到此处,她仍旧觉得不真实。

    她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是民女能派上用场?”

    “你若当真能治心病,不论你原本意图如何,本相都不予追究,”江承安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眉心,“但,若你满口谎话,本相定将你千刀万剐。”

    “民女不敢,愿以微薄医术,为您排忧解难。”喻佳年的直觉告诉她,此行不简单。

    若是成了,她便能活,若是不成,那大抵会被江承安挫骨扬灰。

    喻佳年微微撩开帘子,便见金碧辉煌的宫殿越来越近,复道行空,飞檐各抱地势,精巧繁复间,一切都是那样庄严肃穆而安宁。

    但喻佳年却从江承安身上感知到了烦躁。

    他二人一下马车,一太监赶紧将他们往宫内引,“江相,陛下此番召见不为别事。只因皇后娘娘的心病愈发严重。陛下想着,或许您来了,娘娘会好受些,您快去看看吧。”

    江承安阖上双眸,那心间溢出的无奈,直直通过感知共享,淹满喻佳年的胸腔。

    见江承安不语,那太监心惊胆战地道明缘由,“昨夜娘娘趁黑投了湖,拦都拦不住。”

    投湖?

    喻佳年皱了皱眉。

    “喻佳年……”

    “大人,民女在。”

    “若你能救她,我保你一世安稳。”

    若得丞相大人一世相护,喻佳年此生怕是再无忧虑。

    嘉奖很丰厚,但要求很困难。

    太监们将落了锁的殿门打开。

    光线射入殿内的一瞬间,屋内瞬间传出茶盏破碎的声音。

    “出去!别进来!”

    这声响把喻佳年吓了一跳,连带着江承安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踏入殿内。

    “臣江承安,求见皇后娘娘。”

    听到江承安的声音,殿内瞬间又响起瓷器清脆的碰撞声。

    接着那半透的屏风后,缓缓映出一道纤瘦的身影。

    “哥哥……您怎么来了?”

    那女子的声音娇柔动人,话语中的期盼,让喻佳年都不由心生怜爱。

    “哥哥……”女子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我端庄淑德,不争不抢,已是尽力叫你们满意。可为何,你们还要这样对我?”

    与喻佳年装出的柔弱不同,这位大抵真的只剩一口气了。

    “娘娘……”江承安叹息,想说些慰籍的话,却一句也找不出。

    女子见江承安不回应,她抽噎着,声音更加婉转,“哥哥,为何你们不肯让我解脱?”

    皇后说完这话后,喻佳年敏锐察觉出江承安的情绪变得激烈起来。

    “江弥南,你怎能这样作践自己?”江承安皱了皱眉,烦躁间夹杂着无奈,一声训斥出口,“荣华富贵都让你享尽了,你还不满?”

    “这怎是我想要的?”江弥南声嘶力竭地哭着,反问道,“皇宫中的算计,哥哥您当真不知道吗?这已是我失去的第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

    喻佳年倒吸一口凉气。

    身为皇后,竟然无法保全自己的孩子,这后宫不知道得有多凶险。

    “所以你便寻短见,趁夜投湖,”江承安冷笑,“你真叫我失望。”

    “哥哥……您难道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江弥南不顾仪态,身形虚晃地从屏风后走出。

    喻佳年见了皇后真容,瞬间失了呼吸。

    这皇后实乃天生的美人姿色,皮肤白皙,眉眼含情,周身散发着淡然的气质,仿佛遗落人间的仙女。饶是才投了湖,毫无生气,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我自是盼着你好,可你却自甘堕落。”江承安凝视着虚弱的江弥南,眼中虽有柔情,却依旧保持着克制。

    江弥南似乎早知会得来这样的回答,眼中的光散了。

    可怜,她诸多不易撑到哥哥赶来,却只得来这样的训斥……

    她真的没了力气,支撑不起这副失了心神的身子。

    眼见着她一个不稳,江承安出于本能,瞬间扶住了他。

    “江大人,您莫要再刺激她。”身为心理医师的喻佳年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急迫,赶紧上前抱住江弥南,将她往软榻上带。

    “心病不比旁的病好治,稍有不慎,人可就再难振作,”喻佳年拿出心理医师的架势,哪还管江承安的身份,开口训斥,“您莫要再言,全全交给民女。”

    江承安见喻佳年全然不似牢中那般娇弱,有些讶异,但还是乖乖将主动权交给了她。

    喻佳年蹲下身子,柔声道:“娘娘,您觉着难受吗?”

    江弥南似要点头,却又没了动作。

    “为什么难受?”喻佳年并不着急,反而更加轻言细语,“因为江大人不理解您?”

    江弥南听了这话,眼中泪水瞬间化作洪流,决堤落下,“哥哥他什么都不明白。”

    “从前有人夸赞您吗?”喻佳年有些动容,“您贵为中宫,诸多不易皆要自己承受,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要相信自己。”

    此番算是说到江弥南心坎里了,江弥南哪还管什么仪态,狠狠抱住喻佳年,失声痛哭。

    “从未有人肯定过我,我真的很好吗?”

    “是的,您很好。”

    喻佳年缓缓回抱住江弥南。

    站在远处的江承安看到这一幕,心尖一抽,思绪万千。

    他与皇帝花了几年的光景都未曾做到的事,竟让一个奇女子做到了。

    从未有人肯定过江弥南,她被重负压身,行将踏错一步,便会招来万般辱骂。

    自她病情愈发恶化,朝中废后的谏言便多了起来。

    无人给过她喘息的机会,她活着很痛苦。

    如此浅显的道理,他竟今日才明白。

    这喻佳年用了一副好心思,三言两语便将江弥南从深渊中拉了回来,实在了得。

    在她的不断引导下,江弥南总算稳住了心神。

    许是江弥南本就精神不济,再加上刚刚那样声嘶力竭地折腾,此刻松了紧绷的神经,终于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江承安将宫女唤了进去,而他和喻佳年都退出了殿内。

    “还是您有办法,”在外候着的大太监见情况稳定了,松了一口气,“陛下正在惩处昨夜玩忽职守的宫人,您可要去瞧瞧?”

    “不必了,眼下宫门快要下钥了,既然娘娘已无大碍,本相不必久留。”

    大太监朝他行了一礼,目送着他与喻佳年远去。

    夕阳西下,两人缓缓走向宫门。

    “江大人,民女看得出来,您与皇后娘娘兄妹情深,只是您的言语似有不妥。”喻佳年此言委婉至极,只盼能够点醒江承安。

    江承安默了片刻,“本相只是实话实说,劝她别做傻事。”

    “……您那是劝吗?”喻佳年险些崩溃,“您就是在逼她做傻事。”

    “我没有逼她。”江承安依旧固执,不愿承认。

    听了江承安的话,一个想法突然在喻佳年脑中萌发。

    “您……是不是感受不出来……皇后娘娘很痛苦?”喻佳年小心翼翼试探道。

    “我不明白她为何无缘无故哭闹,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民女晓得了,”喻佳年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您既无法与她共情,那不懂她的苦痛也就不奇怪了。民女晓得您想宽慰她,但您词不达意,反而是伤口上撒盐,恶化病情。”

    江承安咀嚼着喻佳年话中的意味,真诚发问:“你可有法子治好她?”

    “见到皇后娘娘之前,民女并无把握,但见了之后,民女却有了十成的把握。”

    “为何如此肯定?”江承安嗤笑一声,“若你治不好,不说本相,就连陛下也会治你的罪,不怕吗?”

    “自然怕,但民女是一个医者。”

    这份自信并不是来自江弥南病情的好坏,而是来自喻佳年身为医者的大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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