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火蛇在狂舞,东风在咆哮。

    尚未完全褪去绿色的冬小麦如同潮湿的草料,燃烧时反而比干草喷涌出更浓烈的烟雾。

    烈火、浓烟和热浪被狂风裹成一道墙,夹杂着哭喊与怒吼,自东向西席卷绿谷。

    站在炽焰之墙后方,铁峰郡新军第一营的降兵“帕科”只感觉双腿发软、头晕目眩,一步也迈不出去。

    眼前这火狱般的景象,也有帕科的一份“功劳”。是他向麦穗泼洒松油,是他把干料搬运到农田,还是他……亲手释放了毁灭之火。

    猴子看到帕科愣愣站在原地,走上前拍了拍新兵的后背,却发现新兵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都烧了,都烧了……”帕科哽咽着:“什么都没了。”

    猴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装作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沙哑地说:“是呀,太可惜,太可惜了。”

    “住口!”鲁西荣提着短矛走过来,低声呵斥:“血狼的决定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

    老军士的嘴巴和鼻孔都被湿布遮住,头盔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赶快戴好三角巾!”

    猴子登时噤声,弯腰从提前准备好的装着草木灰水的桶里捞出三角巾,草草拧了几下,也跟老军士一样蒙住了鼻孔和嘴巴。

    鲁西荣拄矛肃立,他的脚下是刚刚过火的焦黑农田,他的背后是连天的烈火与浓烟。

    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老军士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嘱咐:“火场烟大,风向多变。你们要跟紧我,千万不要走散。”

    “是!”猴子连同六帐新军士兵齐声回答。

    鲁西荣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带领部下进入出击阵地。

    当第一营的所有士兵都在田埂之后等待出击命令的时候,猴子悄悄来到鲁西荣身旁。

    他半蹲在鲁西荣背后,咬着牙,用小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地问鲁西荣:“军士,我们会补偿他们的,对吧?”

    老鲁西荣凝视着被付之一炬的金色原野,苍凉地说:“我也不知道,猴子,我也不知道。”

    凄厉的军号声遽然压过所有杂音,紧接着所有战鼓一齐响起。

    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再次率先跃出田埂:“全体都有!冲击——前进!”

    猴子和帕科对视一眼,也跟着爬过田埂,冲向农田之间的行省大道。

    ……

    与此同时,在行省大道。

    “风向自东向西!火和烟同样是从东边来的!”费尔特少校屹立在土丘上,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扬起马鞭指着大道东侧:

    “敌人一定也在东边!就在火线之后!他们想让大火做他们的前锋,等我们的建制被打散,再依靠骑兵突击,彻底摧垮我们。”

    除了带队入城的大队长,费尔特麾下剩余五名科班出身军官此刻都在他身边。五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但都强撑着没有露出任何惧色和慌乱。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我们不可能逃掉。但是用不着害怕!敌人在火线之后,因此在火场蔓延过来以前,我们还有时间!”

    费尔特少校三言两语判明敌情,处变不惊地下令:

    “既然火从东边来,那我们就转移到西边去!把你们的部队带到大道西侧!扫清路旁的可燃物!绿谷地势西高东低,我们就以行省大道为隔火带,就在大路西侧,居高临下!结阵迎敌!”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簇新制服的荣誉军官向着费尔特少校狂奔过来,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哭喊声:“少校!全疯了!疯了!丧心病狂的叛军!眼看就能收获麦子也烧!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我们快撤吧!”

    “闭嘴!”费尔特少校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狠刺马肋冲下土丘,一改往日好好先生的做派,声色俱厉大骂:“混账东西!你的百人队在哪?立刻滚回你的士兵身边!否则,我亲手处决你!”

    荣誉军官被吓得瞠目结舌、面如土色,他抹着眼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诸位。”费尔特提着佩剑,转身看向去年才毕业、今年刚回国的期军官们,言辞恳切:“此战我能仰仗的只有你们。我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诸位,望诸位也能坚守你们的方阵,不要辜负我。”

    五名军官郑重地抬手敬礼,各自去寻找自己的部下。他们的身影没入烟雾,很快消失不见。

    小军鼓奏出急促的旋律,斥骂与喝令声不绝于耳。

    随着命令逐级传递,费尔特的部队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虽然还很迟缓,但是的确正在恢复行动能力。

    就在费尔特少校身畔,两个百人队被军官和士官的皮鞭、木棒驱赶着走下大道,一股脑地涌入道路西侧的农田。

    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大吼:“整队!重新整队!赶快把周围的麦草拔干净!”

    不顾安危,费尔特少校继续停留在土丘上,焦急地观察各大队的动向。

    “时间!”他的心脏在剧烈地泵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脖颈和额头的血管在随着心脏的泵动而扩张收缩:“时间!”

    只要再有一点时间,他的部队就能重整。到那时,不管有多少帕拉图骑兵,也别想摧垮他的方阵。

    然而烟雾来得比火舌更快,转眼间,行省大道两侧就彻底被浓烟所笼罩。

    士兵们掩着口鼻,仍旧在止不住地咳嗽。战马近乎失控,一些骑兵不得不牵马步行。

    费尔特少校的视线也被阻断,除了身旁的几名传令兵,再远的地方,他已经完全看不见。

    突然,浓烟之后枪声大作,随之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恐怖的喊杀声如同巨浪,一下下拍打着士兵们的心脏。费尔特附近也跟着响起一片惊叫,以及紧接着响起的斥骂与呵责。

    枪声来自前方,费尔特立刻意识到——最前方的部队已经接敌!

    他强忍下亲自前去查看战况的冲动,从身后拽过一个传令兵,声音尖利地下令:“马上去第六大队,向伊姆雷少尉询问战况,然后马上回来告诉我!”

    “是!”传令兵哭丧着脸抬手敬礼,战战兢兢地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告诉沿路各部队!”费尔特少校冲着传令兵的后背,又下达了一条命令:“注意防备来自道路东侧的攻击!防备敌人骑兵的突袭!火场一旦蔓延到大道上,敌人就要来了!”

    “是!”传令兵打马离去。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袭来,费尔特少校警觉地提起佩剑,但是冲出浓烟的只有一名骑手——是费尔特麾下的大队长卡达尔少尉。

    “少校!我的大队已经重整结阵!”卡达尔少尉一路驰上土丘,神色急切地请求:“请您到第九大队的方阵暂避。”

    “不行!”费尔特少校断然拒绝:“我若是离开这里,其他大队就会彻底失去指挥。”

    “您若是被袭杀,其他大队一样会失去指挥!”卡达尔少尉上前拽住费尔特少校的缰绳,几乎是在哀求:“您难道忘了之前那队叛军轻骑了吗?这里可以留几个传令兵值守,但是您必须跟我离开!”() ()

    费尔特痛苦挣扎许久,用力在大腿上锤了一拳,跟着卡达尔少尉离开了道旁的土丘。

    ……

    而在战场另一端,同样正在观察战场的温特斯·蒙塔涅,视线也被烟雾所阻隔。

    但是与费尔特少校不同,温特斯麾下的轻骑兵一刻不停地向他汇报最新的战况,使得他即使无法目视战场,一样能“看清”战场的全貌。

    甚至因为配置的通信骑兵太多,导致指挥部获取的信息过于杂乱,夏尔不得不带领一批文员专门负责汇总、整理那些自相矛盾的报告。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安德烈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保民官阁下!”夏尔快走到温特斯身边——他在公开场合使用的称呼一直很正式——语气中难掩兴奋:“敌军已经完全撤退到道路西侧!正在试图重整!”

    温特斯放下手中的纽伦钟:“让巴特·夏陵出击。”

    “是!”夏尔领命离去。

    安德烈一屁股坐在温特斯身旁,旁敲侧击道:“马上就要彻底天黑了。是不是该我的骑兵……”

    “不行,我不想浪费你的骑兵的体力。”温特斯收起地图:“敌军没有完全进入伏击场,今天我们恐怕不能全歼敌军。或许,我们要考虑备用计划了。”

    “啊?”安德烈瞪起了眼睛。

    ……

    战场北侧,“第六军团”第八大队的奥尔辛少尉在竭力维持着方阵不崩溃。

    与费尔特少校提供的信息不同,敌人的部队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轻装骑兵,而是装备精良、作战凶悍的步兵。

    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却抓住奥尔辛少尉麾下的新兵不善于肉搏战的弱点,借助烟雾掩护,将千人规模的正面交战变成几十人规模的短兵相接。

    奥尔辛少尉麾下的六個百人队,有两个在混战中被击溃,剩下的四个百人队连同溃兵被他聚集起来,结成了一个大队级的方阵,背靠着道路苦苦支撑。

    从道路东侧发起进攻的敌军见到大队规模的方阵,纷纷主动退避,转头追击那些溃逃的小股士兵。

    然而没过多久,奥尔辛少尉周围就响起了枪声。

    叛军的火枪手隔着烟雾向奥尔辛少尉的方阵放冷枪,而奥尔辛麾下的火枪手却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打一气。

    绝望的奥尔辛发疯似地祈祷,祈祷火尽快熄灭、祈祷烟速速散去、祈祷援军赶快到来、祈祷黑夜降临好让他有机会趁乱撤离。

    ……

    绿谷西侧高地,巴特·夏陵正在等待出击命令。

    “营长,我还是不明白。”新近被提拔为连长的前军士“九指”小声问:“为啥一营都干起来了,咱们还得搁这干瞅着啊?”

    巴特·夏陵仔细地观察着远处的火光,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保民官打过猎吗?”

    “没有。”九指摇了摇头,遗憾地说:“我是保民官大人拿下热沃丹之后,才入的伍。”

    “跟保民官打过猎,你就懂了。不过没打过猎也没关系,我一说你就明白。”巴特·夏陵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打猎——我是说围猎,一般要把人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弄出动静,惊吓兽群,把鹿啊、兔子啊都吓出来;另一队则要设下包围圈,负责堵截兽群。”

    九指似懂非懂地点头。

    巴特·夏陵用树枝一指烟雾缭绕、火光冲天的战场,笑着说:“别看一营打了第一枪,但他们不过是在驱赶野兽。真要吃掉猎物,还得靠我们。”

    九指这下听懂了,兴奋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次咱们是主攻?”

    “对。这个战术叫……”巴特·夏陵揉了揉额头,在记忆中找出了答案:“这个叫砧锤战术!不过这一次,砧板是步兵,锤子也是步兵。而且这一次,是一营当砧板……”

    巴特·夏陵露出微笑:“我们做铁锤!”

    说话的时间,穿着绿色衣服的传令兵疾驰而来,在巴特·夏陵面前勒马,取出一支铁箭:“夏陵营长!保民官命令伱出击!”

    巴特·夏陵接过铁箭,抚过箭身上熟悉的划痕与凹痕。

    “击鼓!”巴特·夏陵踏镫上马,高举铁箭,冲着战场大吼:“出击!”

    震天的战鼓声从他身后响起,乐手使出全身力气吹出进军的旋律。

    铁峰郡新军的三个步兵营涌出林地和农田,向着躲避到大道西侧的敌人发起全线猛攻。

    ……

    战场南侧,正在全力收拢前方溃散部队的费尔特少校惊恐地发现,比之前的喊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从他的背后传了过来。

    “真他妈是疯子!疯子!”费尔特少校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叛军就不怕把自己的部队也卷进火场吗?疯子!”

    可是骂得再凶也没意义,费尔特心里清楚:虽然结成方阵的士兵能够同时应对多个方向的进攻,但背后敌军的出现对于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费尔特少校竭力放空大脑,冷静思考——位于行军纵队前方的第六、第七、第八已经失去联络;他所在的第九大队还维持着建制,在他之后还有第十大队和枫石城提供的一个大队。

    是支援前军?还是继续留在此处收容溃兵?

    抑或是……壮士断腕?

    奥尔德·费尔特少校作出了决断。

    “第九大队,保持阵形向南!与第十大队和枫石城大队的合并方阵!”第九大队方阵内的费尔特少校拔出佩剑,指向来路下令:“卡达尔少尉!让你的人‘慢步’撤退!”

    卡达尔少尉一愣:“撤退?”

    费尔特少校艰难而坚定地说:“撤退。”

    卡达尔少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前面的部队怎么办?”

    “派人命令他们也撤退。如果他们溃散了,就等着他们自己追上来!”费尔特少校冷冷回答:“如果他们能追上来,就把他们重整进方阵里。”

    如果前方部队不能追上来怎么办?费尔特少校没说。

    卡达尔少尉喉头翻动,他艰难地回答:“是。”

    鼓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战鼓,哆嗦着敲起慢拍的鼓点。

    第九大队的方阵动了起来,缓慢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爬行。

    费尔特少校跃马出方阵,绕着己方方阵疾驰高呼:“鼓起勇气!回忆你们的训练!就按照你们训练的方式行进!溃逃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就在此刻,轰雷般的马蹄声从山谷外响起。

    数以百计的轻骑兵从浓雾中冲出。

    为首的轻骑兵在咆哮:“那个脸上带伤的家伙!绝对不要让他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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