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松庭去得太急,事多而繁杂,一时要寻念经超度的和尚道士,一时又要找钦天监的人来看停灵的日子。雯金每日于前院正堂中理事,早出晚归,出门时婵姐儿还没醒,回来时婵姐儿又已入睡。

    雯金晚上回来后,总爱坐在女儿床边坐一会儿,借着朦胧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女儿,手执罗扇一柄,为她扇风纳凉。心里想着余泽徇这会儿该到哪儿了,路上可知保重自己等等。余泽徇不在身边,她总觉得心里没底儿,但低头看看女儿,心中又涌出由衷的欣慰与满足。

    这日,雯金没有着急出门,特地等婵姐儿醒来。婵姐儿已经会说不少话了,她躺在母亲怀里:“娘,想你。”

    雯金用手指帮她梳开着柔软的胎发:“等爹回来,娘就轻松一些,到时候再多陪陪你,好吗?”

    雯金把脸凑近,点点自己的腮帮,婵姐儿仰起头,捧起雯金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等雯金来到前院正厅的时候,难免比平时迟。余泽衍已在正堂中等了有一会子,看见雯金过来,他冷下脸:“弟妹怎么到这般时候才来,几家寿材店的掌柜早就来候着了。”

    往常余泽衍对雯金还算客气,近来愈发“大哥,您昨天并没有提前告知我,今日一早寿材店的掌柜们要来。我是想着今日清闲事少,才留在房里多陪了婵姐儿一会。”

    余泽衍脸色依旧不好看:“自从父亲去世,日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什么‘清闲事少’的日子。”

    雯金不想再和他争论,退让一步:“大哥不是说掌柜们已经等了许久?大哥有这工夫,不如先把掌柜们请进来。”

    余泽衍口气很不好听地吩咐身边小厮:“去!去把外面的掌柜们请进来。”

    掌柜们知道余松庭是在前线牺牲的,非同小可。于是他们为余松庭看好的寿材也都是用料名贵,极尽奢华,皆是檀木、金丝楠木等材质所制。其中一个掌柜说,店里正有一副檀木的板,香气清幽,埋于地下可千年不坏。余泽衍听着,当场就想将这副板定下。

    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雯金出声道:“算来,父亲的灵柩还有十几天才能到家。并不着急今日就要定下板。你们先回去,我和大爷再商量商量。”

    那几个掌柜走后,余泽衍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雯金面前,质问道:“弟妹,你为何不当即把这块板定下来?若是让别人家买去,岂不可惜?”

    雯金耐着性子,压低声解释:“宫里的封赏还未下来,万岁爷对父亲是什么态度还不清楚,我看我们还是低调些的好。”

    余泽衍嗤笑一声摇摇头,似乎是在嘲笑雯金见识浅薄:“父亲是在前线牺牲的,当然极尽哀荣,谁敢说什么。。”

    “我朝自古在前线牺牲的将军不少,难道他们的封赏都一样吗?大哥再等一等,等我再好好想想这件事。”

    说完这番话,雯金看着余泽衍。余泽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扭过头不看雯金,俨然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

    雯金不再理会他,让人把回事处管家喊进来,问请和尚道士的事办得如何。

    余泽衍气结,回到自己房中,一屁股坐在临窗的炕上。方锦昕也刚从席夫人那里回来,奇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不说今天有许多事要做吗?”

    余泽衍用力揣了一下身边的引枕,道:“整天受制于那么一个妇人,这事儿做了也没意思。让她一人做去,才显出她的手段,正合她出风头的意思!”

    “你跟一个枕头置什么气,你有本事找她去,”方锦昕看着丈夫的动作,反乐出来,“再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我们在这屋檐下,人家是主人,我们只能算‘暂居’,到时候才有你哭的呢。按我说,早日分家,省得在我们跟前得意…”

    方锦昕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余泽衍已无心去听。他脱了鞋,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在炕上,手垫在脑后,嘴里悠悠地念道:“得意…我倒要看看你得意到几时。”

    ·

    几天后,雯金正和余泽衍核对要去报丧的人家。

    雯金的意思是,余松庭的一些老同僚、老部下,现在京外的就不要要送信去,人家不能亲至,必定会平白麻烦他们跑一趟。

    余泽衍则不以为然:“父亲和这些同僚、老部下,一向亲厚。他们听到父亲的事,本应当自己来才是,我们去报丧,他们安有不到之理?”

    雯金猜二人再说下去,又会起争执,可送信一事实是拖延不得。这几日身心俱疲,休息时间不多,此时只觉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撑着头,微微阖眸,轻轻地揉按太阳穴:“大哥,正如你所说,若是那些人有心要来,又何须我们送信。若是送了信,人家又怎么好意思不来。照我说,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愿,我们就别送信去‘强迫’人家。”

    “弟妹,我真不明白,你事事俭省是为什么?你不会舍不得那几桌酒菜钱吧?”

    余泽衍的阴阳怪气的腔调落进雯金耳中,原本隐痛的太阳穴猛地刺痛起来,她睁开眼,一掌拍在身边的茶几上,厉声道:“那我也不明白大哥这样铺张是为了什么?是真心孝顺父亲,还是做给旁人看。”

    “奶奶,”红笺唤了雯金一声,暗暗提醒道:“奶奶别动气”

    雯金想起公爹才走没有多久,二人在此争执,落在旁人眼中成什么样子,忙敛起张牙舞爪的姿态,不甘地闭上嘴。

    夏日的午后,赤日炎炎,四野不见一点云彩,太阳下的万物如在火炉中一般,受着炙烤。屋外蝉鸣聒噪,扰得雯金更加心烦头疼,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忽地,管家带着一个身着短打的中年人进来。那中年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蓬头垢面。

    雯金皱起眉,刚想责问管家这是什么人,为何穿成这般进府。那人已经哭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奶奶——大爷——不好啦,我们家二爷、三爷在路上糟了歹人,没了!”

    雯金顿时呆住,脑中“轰”一声炸开,一片空白,只觉遍体生凉,通身冷汗直冒。她无力地向一旁栽去,红笺赶忙扶住,拉起雯金的手一摸,已凉得像冰块一样。红笺蹲下身一声声地唤她,只见自家主子面色苍白如纸,两个眼珠直直地看着前面,毫无反应知觉。

    余泽衍看雯金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站起身向前两步,想扶她一把,突然反应过来,怎可与弟妹动手动脚的。于是又扭过身,折向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子。近身一瞧,才发现这男子居然是跟随余泽徇南下扶灵的二管家张德群,余泽衍不由吃了一惊,喊道:“张德群,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我和二奶奶都没认出你。你快说清楚,什么歹人?在哪儿遭的?二爷三爷人呢,你说清楚呀!”

    张德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道:“那天晚上船行到苏州一处僻静地界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伙人,大概…大概十几个,闯进船舱里,浑身透湿,应当是从岸边游过来,再爬上我们船的。那伙人身手了得,我们身边虽有几个家丁护院,但实在难敌。那些人绑了二爷三爷,然后…然后…”

    张德群哭起来,再说不下去。

    已经瘫在椅上,很久不曾出声的雯金突然开口:“然后,然后怎么样,你说吧…”

    她说话已变得有气无力,好像全身上下就靠这一口气吊着命。

    张德群抬头看了一眼雯金,泣声道:“他们杀了二爷三爷,绑上石头,丢进水里!我当时吓晕过去,再醒来时,发现满船的人都已丧命,船上洗劫一空。我忙跑到苏州府报官,巡抚一边使人去告知浙江军中,一边带人去捞,也不曾捞到两位爷的尸首。我赶紧回来给太太、爷、奶奶们报信。”

    雯金忽觉心口抽痛,接着气血上涌,喉口腥甜,口里“哇”一声呕出一口鲜血,而后便觉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地倒在红笺身上。

    红笺忙掏出帕子替雯金擦拭嘴边血渍,见那白帕上绽开的血点,不由得悲从中来,扶着雯金嚎啕大哭。

    余泽衍已被雯金这一口鲜血吓得手足无措,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急命小厮去宫里请太医,又喝斥站在一边的红笺:“快扶你们二奶奶回房,没看你奶奶都这样了吗?”

    几个嬷嬷也来帮忙,众人半搀半架地带雯金回到房中。

    太医诊过脉后,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但这两日不能再操劳,要一日三顿地吃药,仔细调养。

    雯金这一觉睡得很长,睡梦中总是梦到上一世的场景。梦到她伺候余泽徇喝药,余泽徇喝下去又全呕出来,药里还有一滩鲜红的血;梦到方锦昕坐上宋国公府夫人的位置,将她押进那个孤寒凋敝的小院…

    雯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像一个旁观者,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过去,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她不想再看这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画面,可偏偏逃不出这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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