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黄的灯罩上,刻琢着凹凸纹理,烛火与灯芯几番交织,火光映红连理葡萄藤,一缕紫烟透过细钻圆孔飘上扉窗,朦胧四散。

    光芒照耀在重叠轮廓,固然点亮了眉目,但笼罩在周身的昏暗驱之不尽,乌泱没过心头,将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挤压殆尽。

    面前目光灼灼,即便是问话,经她唇舌,也成了言之凿凿的陈述。

    棠宋羽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辩解的必要,事实上从她坐到身上那一刻,他就再也没有能力思考,只会随跟着她的呼吸,用氤氲水雾的眼眸流转她的模样。

    “我……都怕……”

    他曾遇见过,男子随君出行,却因风掀起了帷帽,无意与旁的女君对视上,便被当街掌掴。

    若在街上与人对视都能被斥责下贱浪荡,那他的未为而为,如是卑身贱体,行媚鲜耻。

    过往的流言蜚语,皆闻而不问,他一向自持身清则影正,无需向他人解释自证以换耳边清净。即便缄口不言,在他人眼中,便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被搅浑的水若不去除其中泥沙,便是静置清澈,也会因下一次风起而旋浊。

    可辩驳又有可用,只会连暂时的清澈都成奢望。

    带有肉茧的指尖沿路向下轻滑,她不知为何总在脖颈一处摩挲。

    “画师,可要藏好。”

    玄凝望着那被吮咬出红痕的脖颈,心中自是满意,俊秀面容上倒也云淡风轻,无甚欢色。

    “时至今日,你仍不信我。”

    被包扎严实的右手深处又开始作痛,玄凝只能将注意力分散在他身上,纤长羽睫上下交接,每一次眨眼,那深色眸中的火光都更加盛隽。

    “我该作何承诺,你才会不怕? ”

    她想到了什么,指间顺其自然地夹着他的无名指,勾到唇边轻吻道:“还是说,画师想要的,是良田宅契,金银束帛,珠宝翡玉,名墨珍赏;是红线焚香,共沐温汤,锦绣花车,万人空巷。”

    她抬起眼,光芒含着淡淡笑意。

    “是一张,写有你我之名的婚书。”

    指尖脉搏由缓到急,他大抵是随她的话语去想象了一番画面,几声沉重的呼吸后,他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眶,无声摇头,又轻点。

    “只有最后,便足够。”

    玄凝不亦乐乎玩着他的手指,听到他连聘礼都不要,便携着玉指放下道:“画师这么容易娶进门,那我明天就请媒官到家里登记,红蛇玉印一盖,你就算后悔也没用。”

    她又胡乱摸,还是用他的手。

    棠宋羽身子一僵,反手捞起她的手指,五指浅浅穿过,勾到胸前握住。

    “若我没记错,红蛇玉印只能盖聘书 。”

    不知怎的,她眼底笑意渐渐消失,平淡问道:“是,不过画师如何得知。”

    杏花没了春色,便只剩宵风放凉。不等棠宋羽开口,她忽而斜眸笑道:“难不成画师作大年龄,是为了尽早与她人成聘。”

    他瞬间怔在椅子上,连她的手指从掌心抽走,都没能察觉。

    不得不说,他的表情与曾经被她道破住在城北黄府时一模一样。

    玄凝嗤笑了一声,起身时,他还想伸手拉住她,却因她的干脆后退而无处可落,只好抓了团可怜空气在掌心紧攥。

    “画师啊画师,你在怪本君欺瞒你时,良心不会痛吗?”

    转身干脆利落,明明方才还吻得炽热,如今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多给。

    望着身影走出书房,又停在门前,似乎在等他辩解,棠宋羽起身缓慢挪动,每走一步,面色就苍白一瞬,不等走到身后,便停在了中间。

    “殿下既然调查我,难道查不到有关我的案子吗?”

    “案子?”玄凝皱眉回过身,却见他垂眸握住了颤抖的手,躬身道:“卑职不愿在殿下面前失态,殿下请回。”

    被人赶逐,她自然转身就走,只是刚到门口,他又叫住她:“殿下,你的画。”

    他还站在原地,不曾挪动过,玄凝瞥见后,冷然笑道:“画师不是要画中人不要本君吗,那便留给画师,做个念想。”

    开门声与身影消失在门外,一经松懈的身子瞬间无力倒下,望着昏黄烛火,棠宋羽喃喃落泪道:“你知道后,会如何看我……”

    他不在乎旁人的碎语羞辱,但若是她,仅一个颦眉,他便再无颜面活在世上。

    *

    北院是辰宿庄中隐寸和护卫的居所,由于人多,向来热闹,今夜更甚。

    因为小庄主的护卫不知从哪讨来了一壶桑酒,上树独闷,喝醉了倒挂在树上荡秋千,不管众人怎么劝都不肯下来。

    天蜻没想到自己一回来就能遇上这种事,不等她开口劝解,云泥看见她,嚎啕道:“你可算回来了——殿下她见色忘义,居然为了个男子,为了个狐狸精她凶我,还要跟我翻脸哇啊——”

    她哭得惊天动地,天蜻无奈回头望着身后的女君,“殿下,你又吓唬她。”

    玄凝盯着树上晃来晃去的身影,耸肩淡淡开口:“她做错了事,若非看在过往情谊,这次绝非只是口头警告。”

    “她做了什么,让殿下如此生气?”

    她抬起手,对方瞬间睁大了眼,“这是云泥干的?”

    “……”

    玄凝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你不妨等她酒醒后,问她本人。”

    “不是就好……”天蜻安心下来,也松了口气,“那殿下跟来,是有事吗?”

    看着隐寸都在忙着接住那摇摇欲坠的醉猴,玄凝凑到她耳边掩口说了几句,对方听完眉心紧锁,小声问:“若是被察觉到了怎么办?”

    醉猴掉了下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接住人,玄凝负手装作无事,边走边道:“那也要查。”

    她走上前,看着那因倒挂而涨红的脸,转头问旁人:“醒酒药呢?”

    一般隐寸都会随身携带醒酒药,以方便执行任务,闻声一片衣料窸窣,有人掰开了药丸,往云泥口中送去,哪料她非但不肯吃,还指着小庄主嚷嚷道:“见色忘义!亏我那么喜欢你,你居然凶我——”

    “……”

    天蜻连忙解释道:“殿下,她是喜欢你,但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女子之间的喜欢……”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憋住笑声,交头接耳的声音便四面八方环绕而来。

    “行了。”玄凝抿唇无语状,“越解释越说不清……”

    她倏然愣了一下,连身旁天蜻说什么都没听清,只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云泥与殿下年岁相仿,虽不曾一同长大,但相处时间一长,便将殿下当作最要好的朋友,自是受不了殿下半点训责。”

    “……”

    玄凝只恨自己无法拍脑门,把总是不合时宜出现的身影驱赶走。

    “正因如此,我才生气。”她蹲下来,将醒酒药捏在指尖,云泥奇迹般安静了下来,看着她的手喃喃道:“他居然敢害殿下受这么严重的伤……我不会原谅他的……我要打断……”

    不等她说完,玄凝将药放到舌尖,直到她咽下去,才缓缓道:“就像你之前无意害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自责之下,用头撞树吗?”

    “殿下怎么还记得……你快忘了……”

    醒酒药的作用还没起效,云泥逐渐睁不开眼睛,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拉长道:“我错了……我不该当众踹他……也不该教唆他扎自己手……”

    “你还踹他了?”

    “昂……我还踹了好几脚……他吭都不吭……”

    天蜻眼看自家殿下脸色越来越差,连忙使眼色上前道:“殿下,她喝醉了,我先扶她回房间休息。”

    “好啊。”玄凝站起身,望着争相抬人的隐寸,定定道:“你们谁来告诉我一下,云护卫是如何接人的?”

    负责盯人的隐寸自觉站了出来,“小庄主,你先别气,我看画师的面色还行,那几脚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记得之前有人与云护卫切磋,被踹断了两根肋骨,想必那人不是你。”

    见她慌张垂首,玄凝微微一笑,“你最好把过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不然你断的,绝不止两根。”

    *

    水雾之中,身影朦胧。

    一只手砸在水面,溅起无数透明珠子,在昏暗中划出弧线又迅速坠落,声音哗然如泼又作玉盘叮咚。

    并拢的手指在脖颈反复揉搓,哪怕将周围的皮肤搓出红云,那红印却俨然不退。

    棠宋羽木讷地放下手,靠在桶边无力地合上眼帘,任云雾吞噬他的呼吸。

    洗不掉的何止这一处,他连心都落了寒灰,脏的不堪入目。

    门外有人试图开门,他事先落了栓,外人自然进不来。

    若在平常,棠宋羽会回应一下门外男侍,但眼下,他不想说一句话,便充耳不闻不问,当门外无人存在。

    门外很快没了动静,沐房安静地连呼吸也能听见。

    手掌缓缓向后摸索,在成片的乌紫上小心轻摁,疼痛钻上眉梢,棠宋羽睁开眼,起身抬腿时,动作格外小心。

    水珠流经过腰腹,顺着浅壑最终滴落在地板缝隙,被踮起的脚尖踩过。

    擦身穿衣,踩着轻便足编,棠宋羽不紧不慢地来到镜前,看着脸上泛肿的痕迹,和脖子上的大小不一的红痕,轻叹无声。

    他起身缓缓走到门边,将木栓拔出,别在了一旁凹槽,门一开,便有冷意窜上脖颈,将温顺眉眼也吹皱。

    冷意或是来自秋风,又或者,是来自门边倚靠着的黑影。

    黑影并非全身穿着深色,只一件长而宽松的披袍,团窠织金排列点阵,以抵御降温的月色。

    长袍下的朱红裙摆随转身而轻晃,棠宋羽望着熟悉的面庞,忍不住轻声道:“殿下为何不出声?”

    她睨了一眼,不轻不重,和点在胸口的力度完全不同。

    “怕你跳窗跑了。”

    被触及后的胸口,酸楚迅速扩散,棠宋羽任凭她推着后退,看着她抬脚关上了门,从袖中掏出了巴掌大的玉盒,扬眉命令道:“脱了。”

    “这种事情,交给男侍去做便好,何须殿下亲自动手。”

    “脱了。”

    她面无表情重复了一句,棠宋羽静静地望着她,一动也不动。

    两人面对面站着,即便相距不远,玄凝却恍惚觉得,此刻相隔的距离,足足横跨星汉。

    即便她向前挪了一小步,那距离丝毫不减,反而更加遥远。

    “后背不疼吗?”

    “殿下不累吗。”棠宋羽后退了一步,望着她的手说道:“殿下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趁早回去换药。”

    “若你现在转身脱衣,我便能早些回去换药。”

    三两句话又绕了回去,棠宋羽摇头笑道:“清尘浊水,殿下莫要脏了自己。”

    “水本清,若非尘落,怎会浑浊。”

    “……”

    半晌犹豫后,棠宋羽抬眸问道:“殿下已经……查到了吗?”

    “没有。”

    玄凝往前挪了一步,见他不再后退,便将手上的药盒放到了一旁案上。

    “你说的案子,跟我现在要给你上药有关系吗?”

    “有。”

    他回答地斩钉截铁,她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伸手握住他的衣带,“先就先上药,之后再查。”

    紧系的衣带一拉便松落,他覆上了她的手,将下一步的动作遏止在掌心。

    “不必,只是皮肉伤,不出半月便可自愈。”

    “别人面前逆来顺受,在我面前傲雪凌霜,棠宋羽,你可真会折磨人。”

    “是殿下自己折磨自己。”棠宋羽松开了手,连带她的手也一起从衣带上松落。

    “是。”她的手倔强地再次搭上腰间,“所以你还隐瞒了我什么?不妨一次性告诉完全部线索,我好追查个水落石出。”

    棠宋羽望着被她抓在手中,随力气抽走的腰带,沉眉唤道:“殿下。”

    “若我说,一切皆事出有因,而我无能为力,你愿意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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