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始,万物蛰潜,人休冬藏。

    白灾害雪,国难过后,天子颁布新节令:“每逢冬至,群臣百官,商贾市贩,天下人人皆休三日,沐贺冬岁,祈承天恩,籑食藏暖,名谓‘冬藏节’。”

    往年到了冬藏节,大街上商铺店肆皆罢市,连红河西岸的步天楼都关门闭客,人们都待在家中欢聚饮乐,嫌少有人出门。

    后有文字记载:“旭和二十年冬藏节,七星遥亮,天光早鸣,恰逢世子玄鸾迎婚喜日,无论世岁女男,皆出门上街,跻肩踮脚,展颈探首,交耳讨论。”

    钟鼓声震,金锣九响,玄凝接来了酒盅,跪身望着宗祠上的重明金雕,举杯相敬,叩首无声。

    红福前正厅中,玄遥端身而坐,人声渐近,红裳踏进门中,再漠然的眉目也添了喜色。

    “阿媫。”

    “都拜完了?”

    “嗯,只差阿媫这杯酒了。”

    女侍端来了盛着新酿的酒壶,玄凝只手倒上了半杯,跪身奉了过去,待玄遥接过,她才给自己倒了满。

    “我与他能有今日,还要多谢阿媫相助成全。”

    “嗯,知不易方善惜,无论时岁变迁,你可要供人家一世富贵荣华。”

    “他并非贪慕富贵之人,唯我专宠便可。”

    “专宠……”玄遥不再细抿,一口饮尽,酒杯缓缓落在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她心有微词,却也不能在当下这个时刻与人论教。

    “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让脏东西玷污了花车。”

    玄凝恭敬地磕了头,“是,母君。”

    离去时,眼底冷光乍现,三日前隐寸传来消息,黄靖宗召集了暗卫,还派人在黑市花重金找了顷月坊的刺客,虽无法得知刺客身份,但玄凝依旧将花车的行进路线,打着巡察的幌子,带人全部摸排了一遍。

    出于人身安全考量,玄遥原本打算取消花车迎亲,却拗不过玄凝坚持兑现先前予他的承诺,只好从军中增派了人手,以确保外围安全。

    外围无忧,届时玄凝便可只用提防来围观的人群,为此,她特意找来了之前那几个玄家军中的孩子,让她们跟着花车,以察她在马背上无法顾及的视角。

    另外,她还带上了逍风。

    剑鞘悬挂在腰间,出发在即,玄凝低手抚摸着剑柄,一时不知该作何滋味。

    眼下人间近白雪,昆仑宗怕已是寒风沫玉,大雪封山,那位白发仙人怕是又要遭乌雷劫了。

    “殿下。”

    身旁有人唤她,与她一身金红长袍不同,天晴身着的是玄金短甲,腰间缠了一抹暗纹红绸,与陪同的侍卫穿着一样。

    “该出发了。”

    “嗯。”

    锣鼓喧天,焰火同绽,声音大到远在城西半山坡上的男侍都能听见。

    “君子兰,君子兰!殿下出发了——”

    吴关表现得比当事人还要激动上七分,丑时早起伺候时还垂落的眉梢,眼下快要飞出脑门直冲云端了。

    “嗯。”

    棠宋羽摸着眼角红胭,回眸不确定问道:“这样会不会太浓艳?”

    “画师可别又擦了,已经很淡了。”吴关一路“哎哎”,试图阻止棠宋羽的手在他忙碌了一早的妆容上霍霍。

    “这可是我潜心钻研,把当下城里最时兴的妆容,跟新郎夫的妆容相结合得出来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殿下的审美吧。”

    “这是她挑的?”

    “不是啊。”

    “……”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吴关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镜中指间上的指环,又急急慌慌跑到一旁拿了首饰盒打开,“哎呀成亲怎么能戴这么素的指环,戴这个。”

    那是一个纯金指环,上面镶嵌了一圈晶莹宝石,在烛光下泛着闪烁光彩,棠宋羽瞥了一眼便道:“不用了,有她送的便够。”

    见他坚持,吴关只好悻悻合上了盖,“好吧,我也是怕上了花车,画师被人笑话,你是不知道他们最喜欢比较每个新郎夫了,穿的什么品级嫁衣,戴了多少金银珠宝都要比较,若是戴的少了,不是家底薄浅,就是新君不宠。”

    他一说,棠宋羽表情微微松动,“你的意思说,他们会以此来看待玄家?”

    “是,但毕竟众人皆知玄家财大气粗,他们无法议论,便会非议画师与殿下了。”

    那也是他不愿的。

    棠宋羽无声垂了眸,片刻后,他摘下了指间玉环。

    “拿来吧。”

    闻声,吴关笑呵呵打开了首饰盒,指着一排金环道:“画师要戴几个?”

    “……”

    棠宋羽随手拿起一个镶嵌着白水玉的指环戴在了无名指上,尺寸刚好,她不知何时量过他的手指,几乎每一个指环,他都能找到其对应的手指。

    显然,这是一套的。

    十指落满金银荧玉,身旁的吴关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的天,原来这些指环是一套的。”

    他又开始念叨,“传闻说玄家富可敌国,如今看来这传闻怕是真的,光是聘礼送来的几箱珠宝首饰怕是这辈子都戴不过来。”

    然而在棠宋羽眼中,过多的华丽作点缀,反而让指环失去了美感,他依着自己的审美摘下了几个放回去,被吴关看见了,又是一同数落惋惜。

    只有某位世子,在看见他的手后,笑着摸道:“真是美物相称,画师这双手把指环衬得更加生动,指环又衬得玉手姣美华贵。”

    棠宋羽盖着凰绣,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也能想象得出那双眼睛,此刻应该是微微抿着的,像是十六后的月亮,在眼睫下耸起了半山丘。

    “不愧是我的眼光。”

    一旁的红姑打趣道:“殿下,怎么还叫他画师啊,该改口了。”

    “一时习惯,红姑可别计较。”

    她仿佛弯下了身子,隔着红盖头端详他的模样,棠宋羽紧张地咽了咽,知道她看不见,却也不敢抬眸。

    “画师,我要抱你了。”

    “嗯?”

    红凰下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嗯,玄凝揽腰将人抱起时,听到他小声在耳边问道:“不是背吗?”

    “画师这身鲛尾红鳞绸,背着拖地,抱着才好看。”

    怕他不放心,玄凝特意回过头问:“红姑,抱着上花车应该和背着的意义无区别吧?”

    “没有没有,只要这脚不沾地,殿下就是把准夫人放在肩上扛着走都没人说。”

    “扛着……”

    “不要。”

    玄凝只是有所心动,跟念着想了一下画面,怀里的人连想都不让她想,立马斩钉截铁地在她耳边拒绝。

    她忍住没有笑出声,但她忘了他如今在她身上,自是多小的震颤都能感觉到。

    “……又笑我。”

    “没办法,我天生爱笑,尤其是喝醉后就让人拍肚皮的呆傻美人,准夫人要习惯才行。”

    金凰微动,其下美人迟迟没有接话,估计是想钻她怀里做鹌鹑。

    之前棠宋羽曾问过红姑,要如何不露出双脚,到了成亲这一天他才得知那所谓的“遮挡”,就是在长袴外多穿了一条束腿长裙,因为末端开口,又长到拖地,从外形上看酷似鲛人尾巴,故此得名。

    虽然有遮挡,玄凝一路上还是小心谨慎着,生怕自己下台阶时,把裙摆颠开来,把他的脚冻着。

    天色阴沉,无风,亦无晴。

    花车周围有侍卫戒备,红姑见到那么多身着玄甲的人围着,瞬间变了脸色,刚想问情况,玄凝放下怀里的人,回头比了一个噤声手势。

    可以的话,玄凝并不想让棠宋羽知道自己会有危险,那些担忧和顾虑,他无需承受,他只要知道自己会坐着花车,与她拜堂成亲,缔结君夫之实便足矣。

    回过头时,她看见他正在试图弯身去整理裙摆,便伸手按回了身子,俯身将他的鲛尾展开放好。

    “抬脚。”

    他微微抬起,玄凝拉着羊毛裘垫放到了下面,随之隔着衣料握住了他的脚,轻轻放下。

    “这块位置下面我命人放了炭盆,温度上来会有点烫,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把脚往后挪开,座椅两边摆放的有花丛,旁人不会看见你的动作。”

    “……好。”

    听见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深吸气,玄凝抬眸想都没想便道:“天冷,你可别哭鼻子,容易寒邪复发。”

    “没有。”

    这次倒是干脆,可能是被她义正言辞的说法给糊弄到了。

    上马启程,红姑捧着钱袋坐在马背上,不时从里面抓出一把银瓜子撒在身后,等车队走后,跟来讨要酒钱的乞丐瞬间扑了上去。

    而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则逐渐远离了人群,走到隐蔽枯丛,将藏在腰带里的葫芦瓶打开。

    嗡嗡虫鸣盘绕头顶,不一会儿,虫子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飞出了枯丛,顺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朝着远处的花车车队飞去。

    玄凝没有料到,从一开始,黄家的真正目标并非是棠宋羽,而是她。

    当耳后皮肉传来刺痛,她以为是头上的金饰拍打所致,只手揉了揉后,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

    她看到棠宋羽当日赠她的画像上,锁骨之间,点了一个红痣。

    [之前被毒虫叮了一口,你画的时候可不要点上去。]

    玄凝缓过神时,摸上后耳,笑了。

    还真要谢谢他没有听自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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