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玄遥还是在乎她的。

    比如在与后辈一番讨论缝合技法时,瞥见玄凝打算偷溜出去,一个眼神便令护卫拦住了她。

    “我会派人去寻他,你安心养伤,等伤口不再渗血,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岑煦见她垂着头蔫蔫回来,好奇探头道:“怎么,画师离家出走了?”

    “算是吧……”

    “所以说一上来不要那么刺激,你看,把人吓跑了吧。”

    “你的嘴是不是因为跟柳医师亲了太多次,所以胡说八道的本事也跟着迭代进化了。”

    岑煦怔了一下,“你胡说什么?”

    “先前我的人去请你时,不小心看见了。”

    “……”

    眼看着两人僵持瞪眼,玄遥站起身,对着岑煦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多谢庄主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离开时,岑煦还不忘回头道:“不像某人,把人气跑,还要麻烦别人去找。”

    闻声,玄凝垂落了脑袋。

    “不麻烦别人,我自己去找。”

    门前漫天飞雪中,岑煦躬身道别,转身与马车前站着的柳予安相视一笑,昏黄暖晕下,执手叹天寒。

    草药熏陶的空荡书房,玄凝手捻着白棋,借檐下灯火,看尽一夜雪落。

    天明时分,扶襟穿厚氅,墨踏积雪,徐徐独行,倏风抖落白尘,红伞迎故人。

    那一夜的性情极端暴躁,即便受了蛊虫影响,玄凝也从未将责任与自己剥离。

    人不会因一件东西影响突然转变心性,让有变无,让无变有,总要有个过程或参照,毕竟即便是创世造物的主神娲祖,也是仿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

    蛊虫放大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使其不经大脑过滤就流之与口,其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玄凝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悔恨,只能任由两种心绪混合交杂,让难以言喻的感觉喧之于春宵沉吟。

    面对棠宋羽,她只说是他走后,自己不慎跌落山阶被石头划破,骗得了美人同情可怜,心甘情愿躺在下面侍奉了一夜。

    先前巫祝告诫话语,红绳不能浸寒,棠宋羽得知后便处处谨慎着,不让它受半点冷水沾染。

    然而这一切,都因她前功尽弃。

    如何后果,后果何果,玄凝并不知晓,于山洞窥闻天机,事关他人命数的话语,也随那阵汹涌刺眼的白色光芒从脑海抹除。

    红绳可“延年益寿”,以此反推,便是说棠宋羽此生薄命难白头。

    何其有幸,玄凝并不打算与亲手捏造的“泥人”共白首。

    万事万物盛而衰匹,感情之事虽玄妙难料,却也始终遵守此律。待到她与棠宋羽感情淡如细水,食之再无滋味时,玄凝便可事了拂衣去,功名难留行。

    至少,她现在是这么想的。

    棠宋羽醒来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她坐在床边神思出游,眉眼纷杂如乱雪。直觉她的烦忧与自己有关,他又阖上了眼假寐。

    他的一切小动作,自是逃不过锐眼的女君,只是他闭了眼,不知道那阵阵窸窣声,是她撑身靠近了面前,直到令人轻颤的温风忽洒向脖颈,棠宋羽睁开眼,便是她的乌发。

    “阿凝……”

    他犹豫着喃道:“我刚醒……还未盥洗。  ”

    “嗯,无妨。”

    带着肉茧的横纹抚上脸庞,棠宋羽下意识覆上了她的手背,指尖轻柔摩挲,晖光吟揉,眼中明月似梦幻泡影,弹指即破,唤声即醒。

    月潮起伏,日升歇眠,此刻外面金光正盛,檐下水珠滚滚滴落,棠宋羽不知道为何她如此索要,便把欢性当爱意,似醉兰花落流水,拥了满怀白日缠绵。

    可能是她习武的缘故,无论是气息还是耐力都远在他之上,在那些线条归于平静,紧贴在肌肤之上没一会儿,她就又生龙活虎地起身,将他带往葳蕤深处,卷起又一场春日扶摇。

    神思溃散之际,棠宋羽恍然觉得,她好像,在弥补他什么。

    那高涨的温热与眼角的湿咸,几分出自欢愉,几分出自忧绪,肉眼无法勘破,凡心更是无法钻进她的胸腔,窥探内心一二,他只能拥紧了她,将若即若离的距离,牢牢烙印她那颗跳动的朱砂。

    “棠宋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我不知道,大概……是久到我后悔,回来后,你仍在这里等我。”

    棠宋羽心中宛如被马蹄踏过,疼得空了一瞬跳动,将人从怀中放开慌张问道:“殿下要去哪?”

    她笑了笑,将拉开的距离重新用温暖怀抱填满。

    “我哪也不去。”

    喉间莫名哽咽了一下,玄凝顿了顿道:“我会一直在你身后,在你回头便能看见我的地方,看着你。”

    不知是白玉太过温软,还是鼻间沉香醉人,她心底竟生出一丝贪恋,以至于冲动给出了承诺。即便她想反悔,在听见棠宋羽依偎在肩上的轻喃后,也将可能会送来秋风的话语,咽在脏腑,烂在冷肠。

    “可……我想殿下在我身边。”

    他心中的贪恋,已不知何时多出她近几倍,若有朝一日,自己当真离去,棠宋羽又会成如何模样,玄凝不敢去想。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

    她倏忽带着他躺下了身子,指背抚过微红的脸颊,莲尖点绛唇,很快便得到同样柔软的回应,于是轻轻碾磨,来回试探。

    这一次,不等棠宋羽开口,她便主动放权,纵容他用动人的撩拨,磨人的速度,故意将时长拖延。

    漆黑夜空上一弧月牙高悬,棠宋羽披着暖裘站在窗边,手指勾扯出的一轮圆月被红绳牵挂在玉颈,垂眸思索半晌,屏风后传来一声呼唤,他放回了温玉,关窗走近问:“怎么了? ”

    “阿壻,帮我擦身。”

    “好。”

    棠宋羽解下了温暖裘袍,掌心抚顺衣褶,转身进了雾气缭绕的温沐室。她仍坐在温桶里,头枕着软垫闭目养神,一双脚懒洋洋搭在木桶边沿,知他进来仍一动不动。

    “不是擦身吗?”

    “身子懒,不想动。”

    她从水中伸出了两条湿漉漉的胳膊,搭在木桶边沿,水波渐轻晃,勾唇睁眼,眸光灼灼。

    “抱我出来。”

    “……”

    棠宋羽杵在原地,半晌沉默,在她再三催促下,总算上前将手搭在了木沿。

    “我……背疼。”

    “背疼?”

    玄凝看他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想笑的,唇弯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改成了舌齿间一声轻啧。

    “是本君的错,不懂怜香惜玉,让美人累坏了腰,来,本君给你揉揉。”

    水声噗通,棠宋羽羞赧地躲过她的手,恨不得找个地缝就此钻下去。

    过去几年,白日久伏画案,夜晚又被黄夫人监督练琴,待结束后便到了沐寝时间,鲜少有空闲时间去操心身姿瘦硕,至于手臂和腰腹上那点的腱肉,不过是拎着十余斤重的画箱,日复一日走过红桥长街累积而来。

    倘若棠宋羽事先知道要连续侍奉三天,在辰宿院中的闲暇时间,他肯定加倍锻炼。

    但眼下,他腰疼。

    而她,全然无事,还故意伸手捉弄。

    “别不好意思嘛,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我预料之外了。”

    “别、别碰……”

    背后被人轻揉,棠宋羽连忙按住她的手,脸红的像是雪地腊梅,看起来都要不堪重负原地凋落了。

    一只沾满露珠的手放在身上,沿着衣襟向上轻描,她悄悄地站起,没有惊动水声,以至于摸到心口,棠宋羽才意识到不对,一转眼,就对上了她噙着狭笑的幽深眼眸。

    “画师不肯跟我一起洗,是怕我知晓后笑话,还是担心自己……有心无力?”

    水雾四散,他的心思却轻易被她摸清。

    棠宋羽抿了一下嘴角,握住她的手,阖眸轻轻点头。

    “都是。”

    她的眼光向来敏锐,若逞强假装无事,她定能看出。

    他不愿扫兴,更不愿暴露事实。

    睁开眼的同时,棠宋羽放开了她的手,转身到旁边拿了浴巾为她披上。她的目光始终跟随,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湿热雾气蔓延,缠住他的转身脚步,使其也站在原地,无声对视。

    水声哗然,玄凝抬起腿迈出了木桶,踩在用来沥水的软垫上,他自然而然地为她擦拭着身子,那些原本由女侍做的事情,在成亲后便成了分内之事。

    每次擦身,棠宋羽像是将她当作什么神女雕像,手指并拢,用带着涟漪的指腹隔着布料轻轻沾拭,好像若是用力,她身上的金粉就会掉落,关节会断裂,而他就成了亵渎神灵的罪人。

    轮到双腿的时候,他微微倾身,一声闷响后,跪在了地上。

    更像了。

    玄凝本该让他起来的,脑子一热,抬腿踩在了他的肩膀。

    “……”

    对视时,她读出了对方脸上淡淡的诧异,刚想放下来,棠宋羽摁住了她的小腿,缓缓向前挪了身子。

    “等等……我没想让你侍奉……”

    快要触碰到的唇戛然停住,他退回了身子,继续拿着干巾擦拭,宛如刚才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不知道是否错觉,他仿佛比刚才用了力气。

    “擦好了。”

    连速度都赶上脾气了。

    眼看着他放下浴巾,走出屏风,玄凝沉着嘴角,若无其事地穿上就寝衣裳。

    过了会儿,棠宋羽一口温茶还没喝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冷冽的话语。

    “没有擦干,过来,重擦。”

    “……”

    几声吞咽,温茶下肚,棠宋羽揣着隆隆作响的心回到了屏风后面。

    如他期待的那般,等待他的并非是冷面愠眸,而是一轮轻勾明媚的绛月,一汪洞察他全部心思的狡黠柔光。

    于是,膝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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