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指的方向,沾血的红唇,发出一声轻蔑冷笑。

    “玄将军好大的口气,全线攻城?笑话。”

    血色笼罩的浅蓝眼底杀意正浓,娜伊尔狞笑着走向剑刃,在长公主的呵斥声中,锋利的剑尖随她捻指,“嘣”一声折断。

    “!!”

    “以你们现在的进度,别说是五日,就是再给半个月,你们也绝不可能渡过怀安河。”

    天覃怔在原地,看着手里握着的剑柄,她发现,自己的双腿正不争气的打颤,连她大脑下达的后退旨意,都敢违抗。

    血泊中的身影仿佛被密不透风的黑云牢牢笼罩,无人看清她的表情,更无人看清她是如何起身移步,挡在吓懵的长公主身前。

    “女真王一身武力,改日到了战场,本将军一定好好讨教。”

    停留在半空,紧攥剑柄的颤抖被身前人握住,温热从掌心紧贴着手背,沿着跳动的血脉攀升心房,目之所及,是山松般挺拔的脊背,仿佛世间最狂暴的雷电,都无法劈倒击透。

    “现在——长公主,下令吧。”

    耳边的心跳再次喧响,万般色彩汇入的墨色随红绳轻晃,邃而清澈的眸中,燃烧的重明与浴火金凤翱翥长啸。

    “如玄将军所言,神旦迷途知反,死前交代,他是奉女真王之命,在议和宴上行刺,由此可见沧灵毫无和议之心,背信弃义在先。五日后,我军攻打古津城,若有抵抗……”

    失去尖锐顶端的剑身在手中倏尔斜转,直指凶神煞鬼附身的眉宇,轻轻并拢的指缝抚过剑刃,连带着寒光骤然发力,半截剑身掉落在地,天覃接住了无声的话语,凛敛而道。

    “犹如此剑。”

    帐中一片死寂,连呼吸都是惊扰。

    “呵……呵呵……”娜伊尔忽而笑了两声,斜眸而视,身影倒在血泊中,如记忆中般,一动不动。

    “迷途知反……出卖沧灵,构陷王神,就是迷途知反了?别做梦了萨耶!”

    “轰——”

    娜伊尔一脚踢在尸身上,同时,帐顶上方忽一道闷雷砸落,吓得戒备的众人纷纷朝外望去。

    日光正盛,为何落雷?

    “——”

    外面似乎有人高声呼喊着什么,守在门口的天蜻回头与玄凝相视一眼,便出去一探究竟。

    这一探,倒叫她刚因焦急赶来而泛红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不好了殿下,天、天塌了——”

    话音刚落,上一刻还在阳光下站着的天蜻,突然被黑暗笼罩,冷风扑灌进沉闷的帐内,耳边的惊呼也做飞舞发梢,淹没风嚣。

    玄凝紧着眉心,迎风走到帐外。只见原本的晴朗日空,此刻黑云如海上飓风,掀起万丈高的乌涛,而金光倾泻,乍一看,就好像是天空塌陷了一角,太阳的光芒随浪涛奔流,如山火熔浆般浇在昏暗地平线,熄灭最后一丝蔚蓝。

    耳畔风声咆哮,玄凝回眸望着帐中,她想到了金临城中的神旦,在传教时说的一句神乎其神的话。

    [神旦身死,天地送终。]

    若将山川旷野上的猎风,视作天地的嚎啕,那头顶隆隆作响的紫电,当是天地盖棺,鞭炮齐声。

    紫电?

    玄凝猛地抬头,因意识而缩小的瞳仁,倒映着磅礴黑云中穿流的紫电,金光无声无形爬上脊背,彻骨寒意打湿了玄甲下的肌肤,飞雪与剑光穿过皑皑山尖,携冬日傲放的红梅一同刺入心膛。

    黑云,紫电,金光。这哪里是神旦送终,分明是仙人天劫!

    镜释行在这附近?他何时下的山?

    “殿下!”身后的云泥慌慌张张推开人群,“沧灵使团要走!”

    “走?”

    大风影响水面流速,怀安河水浪声哗然,人在这个时候渡河,与上赶着投胎没有区别。

    “让她们走,但神旦必须留下。”

    “就是这个,刚刚女真王砍断了神旦的脖子!”

    玄凝回到帐中的时候,娜伊尔正捧着头颅,低眉在额间落下一吻。而失去面首的尸身,在被人抬起后,挂在脖子上的珍珠链带如雨如露,弹落在殷红粘稠的地上,不等归于平静,便又随大风散了一地红玉。

    一颗未曾粘带血迹的白玉珠,滚落在脚边,玄凝刚要捡起,那白玉倏尔亮了一瞬,紧接着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棠宋羽!”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天覃怀疑自己听错了,捂着灌风的耳朵,费力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玄凝!你去哪!”

    墨云马背上,身影指着划破黑云的白日飞星,语气激动到颤抖,“我要追上它——”

    “骑马追星?你疯了?!”

    玄凝回眸看了她一眼,风声飒飒,雷声滚滚,她眼中的坚决,此刻迎着南风炽烈燃烧。

    “……追不到,就早些回来。”

    没有人能徒手抓住空中高飞的鸟,也没有一只鸟,无需任何枝头栖息。

    天覃松开了紧攥的掌心,扬眉撇嘴,高傲虽不减,却也难得笑得顺眼,“这里的烂摊子,我可不帮你收拾。”

    马蹄抬落,踏声疾亟又急急,身影追逐着与雷电迂回纠缠的星轨,义无反顾奔向了浓暗沸腾的天边。

    肩上一沉,有人手执披风为她穿戴,天覃唉声叹气地转过身,“本宫从前就觉得她是个疯子,现在看来,她不但疯,还有点蠢。”

    裴柏青低头系着颈带,因泄泻而青灰的脸色,闻声微微抬起,“殿下何出此言?”

    “为了一个男子,她不惜得罪我,得罪黄家,而今她又为了一个与其相似的人,得罪一国王君,何等疯愚。”

    “恕卑宠愚钝,只听出了玄将军是个重情之人。”

    他身上的香气仿佛也得了病,病恹恹的,没有往日那般好闻。天覃挑起他的下颏,捏在手中端详黯然低垂的狭长眉眼。

    “裴郎,羡慕吗?”

    “羡慕什么?”

    “羡慕她可以堂而皇之,为他人驱使真心。”

    “既是真心,何来驱使。”裴柏青勾着淡然苍白的嘴角,无力拨开了她的手。

    “被驱使的,永远只有他人真心。”

    飞奔的马蹄没过苍翠草浪,过耳的长风呼啸彻骨,一颗隆隆巨响和狂跳的心,与散落纷飞的凌乱青丝紧追在身后。

    落雷无眼,孤树化烟焦,苍鹰惊乍腾飞,盘旋在头顶戾鸣,声似嘶呕凄厉。转眼望北天,依稀可见远去的城墙,被分割成了阴晴两块,黑云如暴风雨中的海浪,朝她奔往的方向急速翻涌。

    震耳雷声与闪瞬的紫电在不远处接连炸开,置身雷暴中,随时皆有危险,玄凝收回目光,再次催快了墨云。

    骏马似风飚,踏过荒无人烟的草地,翻跃矮木层叠的山坡,载着身上人的目光,从热切,行至焦灼,终在跌落下坡时,成为闷呻的愤懑。

    从高处滚落,浑身都好似散了架,人并无大碍,但骏马倒地不起,玄凝抱着墨云的脑袋安抚了几声,在它忧郁痛苦的明亮眼中,转身脱卸下玄甲盖住它的身子,继而踏鸿羽,步尘风,踽踽前行。

    雷电似乎有意避开她,在周围迸发出一道一道光亮,照在晦暗的脸上,一滴泪光悄然滑落。

    “棠宋羽……等我抓到你,我要把你栓上缰绳当马骑!”

    视线过于模糊,玄凝悲愤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翻过一座又一座丘陵,她停了下来,停在山丘的最高处,环顾四周席卷的乌云,被风吹红的面颊上,神情茫然而又不甘。

    飞星,消失了。

    那双眸眼饱含的执着光芒,在反复确定,认清事实后,随身子的跌落,无声,亦有形的破碎掉了。

    他最好是回去了,或者,他换个身份,再次出现在她的周围,只要不是沧灵神旦,他是马是骡,是男是女,玄凝并不在意。

    在风中跪坐了一会儿,遥望远处的金光,玄凝忽而喃喃道:“我该回去了……墨云独自待在那里,会害怕的。”

    转身离去之际,身后瞬间亮如白昼,与之爆发出一声哗然巨响,像是无数紫电拧成了缰绳,抽打在广袤天地间,震得她脏器都仿若蜷缩在急促跳动的心间,胸口疼涨得厉害。

    不等玄凝反应,身后又是光芒先迸,巨响紧随,动静甚至远超刚才,她紧闭着眼,捂上耳朵默数了十三声巨响,才感觉到笼罩在眼帘上的光芒在慢慢散去。

    在山上的时候,玄凝也未曾听到过这般动静,眼下这老人家是怎么了,下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怕自己修为折损,再难飞升。

    确定声响不再,玄凝才试探着放下手,回眸望去,金光刺眼,待她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光亮,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心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身时,连起身都不曾。

    膝盖与草木摩擦声窸窣,玄凝爬到了丘顶边缘,向下望去,记忆中,本该是隆起的丘山被削为平地,而平地之上,又被砸出了无数空洞,密密麻麻的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巨大的裂谷。

    裂谷中,金光相继绽放出丝丝缕缕的莲枝,那颗消失不见的飞星,正被金光缠绕在半空中,如莲心般收拢。

    淡白的光芒逐渐黯淡,掐诀收势,半白的发尾斜落在腰间,流云剑上,白鹤衔红梅的玉佩轻晃,有风过眼,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遥远又熟悉的呼唤。

    “镜释行——”

    浅帘微微扇动,镜释行犹豫着,朝呼唤的方向望去,凡人难辨的昏黑天色,他只需一眼,便看见昏暗天地间,那抹烙印在心上赤红的火焰,正翻山越岭,向他奔来。

    “阿凝……”

    唇边呢喃着她的亲昵,黯淡无光的飞星忽而闪烁,白焰附着在寒冷金光上,化作熊熊烈焰,顷刻间将围困的莲枝烧灼成星屑。

    镜释行刚要拈指施法,耳畔的呼唤忽而急促,甚至,带了些哭腔。

    “镜释行!师甫!救我——”

    “……罢了。”

    金光明灭,穿影十里。

    扑落的身影重叠,指缝穿过怀中散开的青丝,听着耳畔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呢喃,镜释行无声搂紧了人,应声道:“师甫在这,你无需害怕。”

    “嗯……”

    余光紧盯着远处的飞星,直到消失不见,玄凝才松了一口气。

    “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阳光斜照的床榻上,沉睡的双眸缓缓睁开,园中童声吵闹,身影推开了窗户,走到桌案边坐下,提笔在压好的画纸上书写。

    伴随着清亮钟声,吵闹声渐止,闷热静谧的屋外三两轻敲,虽不曾应声,那人还是端着果盆小声进来了。

    “夫人,你已经醒了?”

    “嗯。”

    “正好,庄主听闻夫人食欲不佳,刚差人送来了荔枝,许是天热,送来的时候冰已经化了大半,夫人快趁凉了吃,消消暑气。”

    吴关放下果盆,掀盖拿出了一颗荔枝在手里剥开,果肉晶莹白润,汁水香气甚是诱人,他刚将其递过去,那案前的男子头也不抬道:

    “岑医师说我近来阴虚火旺,不宜吃荔枝。”

    “一两颗应当无妨吧,这么新鲜的荔枝,不尝尝多可惜。”

    “荔枝滋补气血,调理脾胃,此等补食,应当送去前线,让饱受阴寒之苦的将士尝鲜,而非我这般庸碌无为之人。”

    吴关撇了撇脸,将手中的荔枝塞进了自己嘴里咀嚼,“真甜。要是世子殿下在,听到夫人你又说这种话,肯定要生气。”

    对方不理他,吴关又剥了一个荔枝,递到了面前,如哄小孩般得讨好道:“夫人,给我个面子嘛,就尝一个。”

    “……”

    “庄主的心意就是殿下的心意,夫人要不委屈一下,假装是殿下在喂你?”

    眉头微微皱起,落满金穗的长睫轻扇,握笔的手却轻放了下去。

    “我自己剥。”

    “得嘞。”

    吴关拿干净的软帕擦干了荔枝上的冰水,放到果碟中端了过去,看着那双净手剥露出半边果肉,放进嘴里细咬了一口,这才欣慰转眼,盯着画纸上字迹,神情不解又疑惑。

    “镜释行……夫人,镜释行到底是谁啊?你这个月已经写了几千遍名字,烧了几百张画纸了。”

    话语虽有夸大的成分,倒也不是假话,瞟见正主还在不紧不慢地咬着荔枝,吴关长叹了一声,“烧他人也就算了,殿下的名字还在上面呢,眼下军队正攻打沧灵,你可不能再焚纸了,不吉利。”

    身影站起走到水盆边,揉洗着沾了果渍的指尖,“荔枝甚是甜酸润口,孩子们一定喜欢。趁着课时温习,你现在端过去,让文甫也尝尝。”

    “这……怕是不太够分。”

    “那就和昨日送来的芒果子一同送去。”

    “这也送,那也送,画师这么大方,却连个话本插图都不肯送。”

    吴关端着果盆小声嘀咕着,怎料那人听见了,擦着手转身道:“双凰求丹,我不喜欢。”

    “那画师喜欢看什么?”

    “谈不上喜欢,只是,若你坚持以殿下与我为原型创作话本,那不妨写一写……”

    玉做的指环在光下泛着莹莹光泽,身影站在窗边,有意或无意摩挲着,半晌没有吭声。

    吴关耐不住好奇性子,出去后又走到窗边问了一嘴,“写什么?”

    园中池塘碧叶连天,粉白莲花竞相开放,抬指轻点,厌色落眉梢。

    “写白莲红梅,别鹤孤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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