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辉倾洒,远离繁华灯火的山谷,凭借仰头映眼的晴朗星河,照得戌时人面,朦胧如幻。

    桃花深处,女君执剑而立,只手试翻花,美人跪坐树下,眷恋目光紧随她认真眉眼而流波,偶然四目相对,恰似星月对望,拨一晌心曲,飞向树梢枝头。

    “棠宋羽。”

    剑舞开台前,她忽而唤了他的姓名。

    她许久不曾正经唤他,棠宋羽不禁正直了身子,望着那双杏花瞳眸,从懊悔,到纠结,再到豁然,最后含笑怒放。

    “你可看好了。”

    垂眸时,笑容逐渐黯淡,玄凝深呼了一口气,若她修得仙法识海,此刻定然是站在封印的过往门前,持剑步步踏入。

    天地逆旅,万古同悲。

    开篇,当作樊笼歌。

    孩子席地而坐,屏息注目,瞳瞳着光,她手中的逍风,与双膝同落。

    棠宋羽见过世人绝望麻木的神色,当她望来,惶惶眸眼,绝望占尽半壁,一点光亮执着,余下的,他看不破,猜不透,一并化作叫嚣的疼痛,刺入胸膛方寸。

    没有鼓乐,没有人声催促,玄凝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地上,半晌,她拿起利剑,挡在身前,夜风似恶兽,咬住她的发尾,将她身形往后猛然拉扯。

    挣扎中,她反手握剑,利刃紧贴鼻尖而过,刺中恶兽咽喉,少年脸上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浮现出更加绝望的恐惧。

    何人能令她惧怕至此,何等遭遇能使她麻痹不仁,甘愿化身剑傀,成为天地囚徒。

    过于相似熟识的画面,使得棠宋羽脸上褪去了血色。他下意识捂上了胸口,那里,是她赠的长命石,亦是……能赐予他万般梦境的神造物。

    视线中,女君缓缓站起,忽而一道铮声,她的眸光如赤电划过,只手接过踢到半空的长剑,旋身迅疾,挥砍的凌厉风声,比朔北雪地上的寒风还要呼啸不绝。

    风过之处,桃花飞谢,剑锋抡转周身,划作满月,直指茫茫夜空。

    她眼中憎恨,多到连瀚瀚星海都无法承载,凌空旋踢,剑尖挑起层壤,落下时,她眼中恨意便劈作星火,将旁观者涌上心头的恨意也一并点燃。

    剑风燎原,灼得棠宋羽呼吸艰难,双手颤抖,好在她闭目而舞,看不见他落泪,直把桃花挥流雪,孤鸿踏月色,墨丝红线,共舞纷飞。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

    起承转合,当作……向死歌。

    女君好似酩酊大醉,本来稳健的步履,忽而变得轻飘毫无章法,手中的长剑也颤颤巍巍,回回快要脱手时,她便攥紧红穗,将剑柄重握。

    俞渐迟钝的动作和步伐,她阖眸时的痛苦,与仰天望去的忧郁目光,压得棠宋羽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晃桃花掠眼,旋转的身影骤然倒地,闷声巨响,孩子们被吓了一跳,惊呼声中,由于紧张而不慎摔倒在地的男子,慌忙朝她爬去。

    “殿下,殿下!”

    她躺在月色中,一动不动。

    棠宋羽惊恐地握住她放在心口的手,循着记忆中医师问诊的模样,搭上手腕,试图探听她的脉搏。

    但他还未能听见一二,身下女君突然抻着懒腰,悠悠坐起,清眸张望。少顷,她抽出被他握于掌心的手,神情漠然又戒备。

    “……”

    棠宋羽心知,这一切,都在她设计之中。

    可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眸,他只在梦中窥得一眼,便称得上噩梦,而今近在眼前,怵得失地崩塌,紧绷的心彷徨不知定所,随她起身而陷落流浪。

    所幸她无事。

    棠宋羽挪着腿膝,转身站起,就要重归坐观位,但那些孩子忽而张大了嘴,发出惊叹。

    余光望去,女君单手负剑,诸多武艺在她拳脚快速闪过,而她脸上却愈发迷茫,定点不知所向。

    风静,人静。

    前尘困网,当破不破。光阴流逝,山川阻隔。

    碌碌一世又岁岁,凡心厌万生,向往昆仑雪。

    翻手拂花,剑影流动,她眉眼如结霜雪,随着并指扶剑,愈发孤黯。

    朝暮挥剑,残云弄身,脚下鸿羽轻飘,身姿迅如光影,教人目不暇给。

    美玉非人,人美非玉。叛道归家,我心璀错。

    潮涨至高,当作红尘歌。

    树下见白衣,身影迢迢如雨夜泷泷,背剑上前,他眸中惊色不复孤寒,玄凝抬起手掌,笑着示意,他也就学着她的模样,将掌心犹豫抬起。

    她往前一步,掌心相印,不等棠宋羽反应,五指倾扣,玄凝盈盈一笑,拉着他重归月色,并将手中温热的剑柄,放于他空闲掌心,覆手同挥。

    往日晨晖时,无论昨夜是否晚睡,玄凝必准时唤他起来,缎带束长发,温帕拭容懒,几点冰凉笔触,紧着用毫不客气的手法,对着他脸一通涂抹轻拍,美其名曰,日常养护。

    美人始终困倦,木剑在手,待晨练结束,他直直走向她,搂身靠在她肩上小憩,仿佛他在风中练的一招一式,都是为了能心安理得被她抱起回房,再贪得半刻睡眠。

    过往他依赖一分,玄凝便宠他一分

    而今他越是依赖,玄凝心中便愈发难以割舍。

    她身在黑白棋局,所查所谋,皆为凶险,一着不慎,她身败名裂,落得个斩首流放,倒也无惧。

    可棠宋羽,不该受她牵连。

    天嘉离世前,曾告知她有关西南巫蛊害人一事的真相,数月来,玄凝默认亲王口中的“黄大人”,是朝堂上嚣张跋扈的首辅黄靖宗。

    而当她将此事告知玄遥,她却沉着脸色摇头,“不对,黄靖宗虽狼子野心,但朽木易饰难雕,此局算计精妙,以她的智慧,怕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

    “何况顷月阁近年多动静,黄靖宗身在王城,若有风吹草动,隐寸和暗部不可能没有消息。就如你成亲前三日,我便收到了她派人用重金请顷月坊出手的消息,只是顷月坊行刺手段颇为多样,不成风气反而难以预知,这才让你险些葬送飞蛊。”

    “可若不是黄靖宗,黄家还有何人,能让亲王利用忌惮?”

    玄遥沉默了一会儿,道:“此局看似错综复杂,关键却在于天子一人,设局之人很是了解天子的脾性和手段,黄家四子,排除黄靖宗,余下三人皆有可能。但……如果郡主的记忆没有出现混乱,巫蛊案之后,不依附黄家独立的,只有一人。”

    她的神情变得纷杂难喻,棠宋羽不禁小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玄凝笑了笑,牵引着他手中剑刃,划破风幕与夜歌,白裳翩翩,与她身相衬,一红一白,如明镜山尖日夜相伴的暗香和玉梅。

    “想我与棠棠,天上天下,最最般配。”

    棠宋羽愣了一下,眨眼间,他笑得青涩。

    “嗯,最最般配。”

    [她虽搬离黄家,却也曾是黄家三少主。]

    昔日吃醋的话语,成为劈落玄凝心头的轰响。

    “难怪……难怪灰璃说十二星之首的雕像,与棠宋羽的面容一模一样,我还纳闷为何,如若是她,那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十二星之首?”

    “嗯,今天中午……”

    玄遥听完她的辩解,眼底只剩冷冽杀意。

    “安平世子的意思是,你的夫人,只是恰巧被顷月坊坊主邀请入府,同住两年,又恰巧和十二星之首的雕像,长得一模一样。”

    “我知阿媫担忧我的安危,但是,棠宋羽绝不可能是顷月坊的人。”

    “你还是没明白,我所担忧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如今已经被顷月坊盯上,稍有不慎,他便是下一个帝后。”

    玄遥紧盯着她眸眼,颦眉道:“帝后是何等身份,顷月坊连他都能利用蛊惑,那你又如何保证,来日黄夫人不会利用棠宋羽,取你我的性命,你又如何能确定,他与你相遇,嫁入玄家,不是黄夫人一手谋划所为。”

    “!”

    见她翕动着泛白双唇,愣在原地,玄遥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长叹无声。

    “凝凝,你敢保证吗?”

    “保证你与他的感情,比共患难的天子帝后还要坚固,保证你与他全心信任,没有半点嫌隙,亦无人可撼动。”

    “我……”

    “你不敢。”

    “仅仅一个尾宿就能搅得你们鸡犬不宁,冷面相对,你二人的关系是何等脆弱不堪,世子心知肚明。”

    她眼中光点摇摇欲坠,玄遥不忍,将人抱在怀中安慰道:“放心,我不杀他,但你即将接任掌令,代我完成棋局,你的安危,便是玄家上万人之安危,不可不防。”

    “阿媫放心。”

    玄凝回拥住她,道:“过些时日,我会让他离开玄家,远离天景城。”

    春风无情,挥扫一地落红,凋零夜色。

    月白宽袍包裹的美玉,与桃花共漫漫轻颤,急促呵出的温风惹明月注目,俯身轻吻去他眼角莹莹泪光,又辗转唇山厮磨。

    纵陷她唇舌温柔,那一声声无助的溃吟,仍不断从喉间溢出。棠宋羽抓紧了她的衣袍,气喘吁吁求道:“慢、慢点……”

    他身子紧绷地拱起,玄凝看也不看就明了他的心潮涨到了何种程度,索性沿路向下亲啄,言语哄道:“孩子们都已睡下,棠棠无需再忍着。”

    “我怕……”

    “怕什么?”

    “怕……怕被阿凝嫌弃……”

    玄凝低笑了两声,凑近覆上温雪的青松,轻轻试探,棠宋羽骤然轻颤,抬手胡乱抓了几下,却没能抓到她的存在。

    “那些话,不过我见棠棠好羞,一时存心逗弄。”说完,玄凝又补充道:“棠棠历来的表现很好,我很满意。”

    “……真的?”

    抬眸见他撑着身子,泛红双眸在月下好似浓重了几分,看着就教人想欺负。

    “真的。”

    “那……呜嗯……”

    棠宋羽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又因她动作软了腰肢,偏她故意欺负,抬起他的腿架在腰上,上手抚捏白翘,力度远比落日前的那一下要重。

    “别……”

    “疼?我轻点。”

    “不是……”

    “哦。”玄凝懂了。

    过了一会儿,棠宋羽支起桃红脸蛋,犹豫道:“是身子受不了……”

    玄凝挑眉:“我发现……夫人在行事上,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止,都颇为坦诚。”

    他立马颦蹙了眉宇,谨慎又委屈:“别的男子……不也是这样吗?”

    “别的男子?”玄凝狐疑道:“谁?”

    “……”

    棠宋羽别过了目光,垂眸道:“就是……话本里的,以及……步天楼中的男子。”

    “前者是编撰,后者是逢场作戏,思来想去,许是我过于直白,让棠棠也跟着耳濡目染了。”

    她反应未免平淡,棠宋羽心中困惑又不安,再次撑身问道:“殿下没有要问我的吗?”

    玄凝反问道:“我该问你什么?”

    “问……”

    他抓紧了铺在地上的衣袍,刚想说话,她倏忽起身坐下,寻着他的唇薄轻吻道:“我是该问你的心地为何如此善良,帮欺负你的人筹钱,还是问你的脑袋为何如此笨,笨到以为我不知你曾在步天楼打杂。”

    棠宋羽怔怔道:“殿下怎知……”

    “过去闲来无事,顺藤摸瓜查到的。”

    玄凝缓缓握住身后,弯唇笑道:“步天楼的账房可谓是事无巨细,连夫人的工契都保留着,上面手印小小的,甚是可爱,看得本君都不舍得烧了。”

    “……”

    棠宋羽起身搂紧了她,顺便,摁住了她忙碌的手。

    “殿下还是不要太相信我……”

    此话一出,惊得玄凝嘴角都僵住。

    “为何。”

    棠宋羽闷闷道:“殿下给予的宠爱越多,我就越想黏着殿下,就像现在……”

    “现在?”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现在,我不满足于掌中酒,我想……被殿下占有……”

    美人食髓知味,玄凝听得心念动摇,挣扎不定时,棠宋羽又道:“抱歉,殿下就当我是在无理取闹好了……”

    听着怪懂事的。

    玄凝一把抓住了腰上蠢蠢欲动的手,挑起他的下颏笑道:“阿壻是有些无理取闹的资格在身上的,自己把眼睛捂上。”

    棠宋羽还想问为何,但见她手逐渐下移,开解金玉带,他立马捂上了眼睛。

    期待的心声过于盛隽,漫长的窸窣声中,棠宋羽始终遵循着她的命令,连偷瞄都不曾。

    但……她好像占了,也好像没占。

    正当他想从指缝窥得一二时,女君却覆上了他的手背,将人摁躺在地上。

    “我可没允许你看。”

    “阿凝……”

    “撒娇也没用。”

    美人嘴角扁了下去。

    “装可怜同样。”

    “哼。”

    玄凝捧着他的脸揉了揉,“扮可爱也不行。”

    “……”

    他分明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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