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这日下了场大雪，紫禁城内白雪皑皑。红墙青瓦掩映在雪色日光中，琉璃冰钩倒挂黑檐，腊梅恰时盛放。
坤宁宫里气氛压抑，银龙炉子香雾袅袅，静静垂落的红瑙紫色珠帘后，模糊可见一个跪立的身影。
紫纹青疏交错的松软地毯上，谢钦鹤直直跪在那儿，一袭冷色青衫的衣摆被雪洇湿，上头的松柏绣样已然污得不成样。
他跪得很直，好似一座巍峨的青山，低眉对高座上的人道：
“儿臣几年前随父皇微服私访，与茹娘有了露水情缘。茹娘生了儿子，今年六月她生了重病。儿臣不得不去边城看她，直到她病逝，今日才归家。”
“儿臣自知犯了大错，但不忍丢下年仅七岁的骨肉，便也将他带回认祖归宗，请父皇成全。”
盛明帝身穿明黄色龙袍，负手立在谢钦鹤上首，难以抑制的怒火让他横眉倒竖：“你可记得你有太子妃？”
他怒而身起，朝谢钦鹤踹去。
起身一刻，谢钦鹤就预料到了他后头的动作，欲要躲避又想到什么，到底没有动弹。
盛明帝年少习武，年过四十身强力壮，这一脚踹得很重。
肩膀蔓延开一阵剧痛，谢钦鹤有所防备，没被踹倒，嘴角却慢慢流了丝血线。
他面无表情地握拳擦去：“太子妃与儿臣一起长大，儿臣不敢忘。”
当今太子妃乃施家嫡出的千金，与他青梅竹马，从小以兄妹相称着长大。可从成亲后，他再没见过她。
只因大婚那日他去了边城看茹娘，一去半年未归，亦不曾往京里递回任何消息。
他今日才抵达京城，因行程太过匆忙，衣衫磨损污秽，人比之前亦瘦下许多。
皇后杨氏锦衣华服，头戴凤冠，看着瘦成这样的儿子，精明眼底的心疼藏不住。她也年过四十，曾是个美得夺人眼球的风韵妇人。
但自从谢钦鹤大婚之日遁然失踪，她睡不好吃不好日日担心、发愁，人渐渐憔悴下去，脸色发白双眼凹陷，早已看不出曾经的风韵。
她叹息着插了句嘴：“皇室血脉不可儿戏，他的母亲乃一介农女，他如何当得起皇家身份？”
“你连陪房宫女都没有，二十五年来坚守本分，风光霁月的名声在外，难道要让这孩子毁掉你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
谢钦鹤五岁封为太子，盛明帝为培养，在他十五岁时带他一起微服私访，在民间过了三年多的贫苦生活。
恰逢西蒙骑兵来犯，谢钦鹤凭借民间不过五千人的兵队，利用战术击退西蒙骑兵，因此名噪京城。
至今无人知晓他用了什么战术，那次的战事惨烈，除了谢钦鹤没有其余活口。
有辽东当地人传他心狠手辣，用了残忍狠毒的诡谲战术，才击退西蒙骑。
迫在眉睫的战事短期内就被解决，谁还在意真相？只追捧谢钦鹤。
如今要是真收了这孩子认祖归宗，风向必改。虽不足以让他失去太子之位，却会让他深陷风言风语。
谢钦鹤不曾犹豫：“儿臣以为那些不过虚名尔尔，不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杨氏：“你就不能找一处宅子，把他安置在外？”
“儿臣不愿让他见不得人。”
“你就这样看重他，比你的地位声望都重要？”
谢钦鹤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真情实绪：“儿臣看重他的母亲。茹娘死前，儿臣答应过她会将孩子带在身边尽心抚养长大。”
盛明帝一直没发话，他背着手踱来踱去，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谢钦鹤这句，他忽道：“那施宁呢，朕记得你当初请求赐婚时，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
谢钦鹤平静到冷淡：“儿臣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不愿被逼迫联姻，比起娶那些不曾相熟的姑娘，儿臣更愿意娶知根知底的人。”
没有谁比跟他一起长大的施宁更合适，她是他用来抵御皇室联姻的筹码。
盛明帝的脸色更为阴沉，正想骂人，外间传来脚步声。他停住脚，往外看去。
李姑姑打起珠帘走进，“陛下，娘娘，太子妃到了。”
她往旁边让开路。
施宁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期间飞速地扫了一眼跪着的那人。
她纤瘦的肩上落满了雪，仪容得体，姿态端庄，这个内阁学士家的唯一的嫡出千金被教养得极好，便是跛脚拐路，亦不会让人觉得不雅。
她弃了搀扶的宫女，独自上前标准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盛明帝扫过她的脚，素来不显山水的眼底禁不住掠过愧疚。
杨氏摆摆手：“你腿脚不便，何必行此大礼。李姑姑，赐座。”
施宁自进门起，就感到了这儿压抑沉闷的氛围，她低眉垂首不四处观望，更不主动发问，只用余光去看那朝思暮念的人，低声回道：“谢母后，儿臣站着便是。”
皇后明白她是顾及谢钦鹤。
丈夫跪着，她未明情况怎敢入座。
实则皇后宽容并不计较，然施宁坚守本分，端庄得体不轻易逾越任何。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永远临危不乱，有时候连在深宫斗了多年的皇后都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皇后沉默了会儿，把谢钦鹤想让孩子认祖归宗的事说完，后静静观察施宁的反应。
施宁心若无其事，面无表情道：“儿臣是殿下的妻，自是随殿下意愿。”
谢钦鹤脸色无常，施宁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施宁表现得太平静了，连眉都没皱一下。
皇后身为女人，根本不信施宁会这样平静。她更愿意相信施宁很会伪装，披上了一层所有人都看不透的皮囊。
她没有想错。
施宁其实早就到了，在外听见了谢钦鹤的那一句‘她对我很重要’。
施宁的心中苦涩难忍，好似被人用苦汁浸泡。
她懂事起就倾慕于谢钦鹤，因跛脚自卑从未表明过心迹。
他武考前夕跑来对她说，谁在他武考中榜后第一个给他送花，他就娶谁。
那时他的笑意绵绵，眼如春眉如阳，极具蛊惑性：“阿宁，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这对成年男女而言，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施宁以为他也喜欢她，就把自己的头花送给了他。
盛明帝不太情愿让有脚疾的施宁嫁过来，但架不住谢钦鹤发誓非她不娶。
施宁以为谢钦鹤坚持非她不娶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诺言，不比海誓山盟，但足以让她心喜愉悦。
今年六月，她与谢钦鹤大婚，喜宴上热闹非凡，可那一晚的洞房，他没有来。
洞房里空荡孤寂，嫉妒她的人看她笑话，心系她的人安慰她，她不想让别人担心，明明已经难受得窒息了，她还要微笑着安抚别人说自己没事。
同时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兴许他只是婚宴喝多了，一会儿就来了。
他不可能不来的，他也喜欢她不是吗？
然而谢钦鹤恍如人间蒸发。
施宁日日守着空寂的东宫和那张双人拔步床，期待着他的回来，祈祷着他的平安。
施宁抱着快要熄灭的希望，一直等，一直盼。
今早她被李姑姑叫来坤宁宫回话。
她终于盼到他了。
哪怕在等他的那段时间里，施宁都不很确定对谢钦鹤究竟有多少喜欢，直到此时此刻——
她仅仅是用余光就能描绘出他五官的每一寸，他眼神里的每一分。他在她记忆里竟然如此深刻。
他瘦了，也更黑了，眉目间的疲惫藏也藏不住。
茹娘的死对他打击竟这般沉重。
那种苦从心里往上蔓延，到了施宁的胃里，让胃抽搐着想呕吐，连口中都感到了苦味儿。
“此事朕不允。”
盛明帝忽然开口，施宁回过神来，呕吐的欲望因此深深压了回去。
盛明帝沉声说：“孩子认祖归宗，孩子娘也得有名有分，且不说她一介布衣不够资格。单凭你无法给施家交代的这点，朕便反对。”
趁盛明帝说话的间隙，施宁飞快地扫了眼谢钦鹤。
这一次比余光看得更准确了。
虽然比之前更黑，但还是很白，他随了皇后的肤色，连有些女子都没有他白，头发随了盛明帝，发质很硬且浓密乌黑。
一身青衣衬得他身姿如松，凤眼深邃温润，挺翘的鼻梁不知在何处沾了些灰。
忽地，谢钦鹤抬眸。
四目凭空相对，施宁一怔，她处于下风，很快移开了目光。
谢钦鹤依旧看着施宁，道：“儿臣不让茹娘的名分进东宫，儿臣打算让孩子养在阿宁的膝下，认她做嫡母。”
盛明帝重申：“朕说了，皇室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可儿臣答应过茹娘，若儿子无法养在儿臣膝下，便领着他离开。”
这话让盛明帝突然暴怒，他曾是将军，脾气最不经点，他大喝一声：“你是不是要把朕和你母后气死才甘心？！”
突然拔高的音量震耳欲聋，施宁毫无防备被震得一抖。
皇后也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劝说他消气，待盛明帝平息下来，施宁看了看他们，犹豫道：“儿臣有个主意。”
“先将孩子养在外面，过几日臣妾再随殿下去接他回东宫，对外就以殿下收徒的名义，对内依旧父子相称。这样既全了对茹娘许的诺言，也能对外封口。”
“阿宁想的很是全面周到。”
谢钦鹤冲施宁温朗地笑，可双眼如化不开的墨，没有半点笑意。
不知为何，施宁不敢与这样的他对视，避开了他的目光。
/
几方僵持了半日，最终各退一步，妥协用了施宁的方式。
盛明帝本不想松口，但他太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气，表明温和很好说话，实际比谁都倔强，有时会对事物展现出疯狂的执着。
要是不答应，他真的做得出来带着孩子离开的事。
/
施宁跟谢钦鹤告辞离开，出宫时，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钦鹤。
谢钦鹤无所觉，也没发现她已经变得苍白的脸色。
东宫。
有一座主院青梧院，是谢钦鹤日常起居的地方。
他先去盯着宫人拾掇出隔壁的无华堂，准备接回孩子后给他住。
他亲自监督，等准备好孩童该有的起居之物已是晌午，他独自用过午膳，才得空回青梧院。
一踏进房中，谢钦鹤就愣住了。
昔日他一个人的起居住所，此刻放满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还都是女子的东西。
桌上有很多他从没看过的医书，楠木衣架上多了几件女子的粉衫，与他很久没穿过的衣裳挂在一起，曾经空荡的窗下多了一张妆几，上面摆满了胭脂盒。
它们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不凌乱，但谢钦鹤从未与女子同住过，他觉得突兀。
最主要的是，曾经他的地盘此刻染上了另一个人的味道，一股属于女人才有的甜香，谢钦鹤不禁蹙眉。
施宁正准备午睡会，睡前照例去拿书来看，一出内室看见谢钦鹤皱着眉愣在门边，漂亮的凤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错愕。
施宁奇怪道：“有哪儿不对吗？”
谢钦鹤没看施宁，摇摇头，绕过她去了净房。
施宁拿了医书过来，坐在拔步床边听见净房里的水声。
谢钦鹤舟车劳顿，此番回来必得先拾掇好自个儿。他收拾完，也是要午睡休息的。
她看着宽大的拔步床，一会儿想以后会跟他睡一张床，一会儿又想他也与别人这样睡过，混乱的思绪让她太阳穴发突。
谢钦鹤洗完出来，就看见施宁盯着一张床出神。
他自顾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理了理湿掉的发，随意问：“怎么了？”
坤宁宫里气氛压抑，银龙炉子香雾袅袅，静静垂落的红瑙紫色珠帘后，模糊可见一个跪立的身影。
紫纹青疏交错的松软地毯上，谢钦鹤直直跪在那儿，一袭冷色青衫的衣摆被雪洇湿，上头的松柏绣样已然污得不成样。
他跪得很直，好似一座巍峨的青山，低眉对高座上的人道：
“儿臣几年前随父皇微服私访，与茹娘有了露水情缘。茹娘生了儿子，今年六月她生了重病。儿臣不得不去边城看她，直到她病逝，今日才归家。”
“儿臣自知犯了大错，但不忍丢下年仅七岁的骨肉，便也将他带回认祖归宗，请父皇成全。”
盛明帝身穿明黄色龙袍，负手立在谢钦鹤上首，难以抑制的怒火让他横眉倒竖：“你可记得你有太子妃？”
他怒而身起，朝谢钦鹤踹去。
起身一刻，谢钦鹤就预料到了他后头的动作，欲要躲避又想到什么，到底没有动弹。
盛明帝年少习武，年过四十身强力壮，这一脚踹得很重。
肩膀蔓延开一阵剧痛，谢钦鹤有所防备，没被踹倒，嘴角却慢慢流了丝血线。
他面无表情地握拳擦去：“太子妃与儿臣一起长大，儿臣不敢忘。”
当今太子妃乃施家嫡出的千金，与他青梅竹马，从小以兄妹相称着长大。可从成亲后，他再没见过她。
只因大婚那日他去了边城看茹娘，一去半年未归，亦不曾往京里递回任何消息。
他今日才抵达京城，因行程太过匆忙，衣衫磨损污秽，人比之前亦瘦下许多。
皇后杨氏锦衣华服，头戴凤冠，看着瘦成这样的儿子，精明眼底的心疼藏不住。她也年过四十，曾是个美得夺人眼球的风韵妇人。
但自从谢钦鹤大婚之日遁然失踪，她睡不好吃不好日日担心、发愁，人渐渐憔悴下去，脸色发白双眼凹陷，早已看不出曾经的风韵。
她叹息着插了句嘴：“皇室血脉不可儿戏，他的母亲乃一介农女，他如何当得起皇家身份？”
“你连陪房宫女都没有，二十五年来坚守本分，风光霁月的名声在外，难道要让这孩子毁掉你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
谢钦鹤五岁封为太子，盛明帝为培养，在他十五岁时带他一起微服私访，在民间过了三年多的贫苦生活。
恰逢西蒙骑兵来犯，谢钦鹤凭借民间不过五千人的兵队，利用战术击退西蒙骑兵，因此名噪京城。
至今无人知晓他用了什么战术，那次的战事惨烈，除了谢钦鹤没有其余活口。
有辽东当地人传他心狠手辣，用了残忍狠毒的诡谲战术，才击退西蒙骑。
迫在眉睫的战事短期内就被解决，谁还在意真相？只追捧谢钦鹤。
如今要是真收了这孩子认祖归宗，风向必改。虽不足以让他失去太子之位，却会让他深陷风言风语。
谢钦鹤不曾犹豫：“儿臣以为那些不过虚名尔尔，不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杨氏：“你就不能找一处宅子，把他安置在外？”
“儿臣不愿让他见不得人。”
“你就这样看重他，比你的地位声望都重要？”
谢钦鹤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真情实绪：“儿臣看重他的母亲。茹娘死前，儿臣答应过她会将孩子带在身边尽心抚养长大。”
盛明帝一直没发话，他背着手踱来踱去，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谢钦鹤这句，他忽道：“那施宁呢，朕记得你当初请求赐婚时，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
谢钦鹤平静到冷淡：“儿臣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不愿被逼迫联姻，比起娶那些不曾相熟的姑娘，儿臣更愿意娶知根知底的人。”
没有谁比跟他一起长大的施宁更合适，她是他用来抵御皇室联姻的筹码。
盛明帝的脸色更为阴沉，正想骂人，外间传来脚步声。他停住脚，往外看去。
李姑姑打起珠帘走进，“陛下，娘娘，太子妃到了。”
她往旁边让开路。
施宁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期间飞速地扫了一眼跪着的那人。
她纤瘦的肩上落满了雪，仪容得体，姿态端庄，这个内阁学士家的唯一的嫡出千金被教养得极好，便是跛脚拐路，亦不会让人觉得不雅。
她弃了搀扶的宫女，独自上前标准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盛明帝扫过她的脚，素来不显山水的眼底禁不住掠过愧疚。
杨氏摆摆手：“你腿脚不便，何必行此大礼。李姑姑，赐座。”
施宁自进门起，就感到了这儿压抑沉闷的氛围，她低眉垂首不四处观望，更不主动发问，只用余光去看那朝思暮念的人，低声回道：“谢母后，儿臣站着便是。”
皇后明白她是顾及谢钦鹤。
丈夫跪着，她未明情况怎敢入座。
实则皇后宽容并不计较，然施宁坚守本分，端庄得体不轻易逾越任何。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永远临危不乱，有时候连在深宫斗了多年的皇后都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皇后沉默了会儿，把谢钦鹤想让孩子认祖归宗的事说完，后静静观察施宁的反应。
施宁心若无其事，面无表情道：“儿臣是殿下的妻，自是随殿下意愿。”
谢钦鹤脸色无常，施宁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施宁表现得太平静了，连眉都没皱一下。
皇后身为女人，根本不信施宁会这样平静。她更愿意相信施宁很会伪装，披上了一层所有人都看不透的皮囊。
她没有想错。
施宁其实早就到了，在外听见了谢钦鹤的那一句‘她对我很重要’。
施宁的心中苦涩难忍，好似被人用苦汁浸泡。
她懂事起就倾慕于谢钦鹤，因跛脚自卑从未表明过心迹。
他武考前夕跑来对她说，谁在他武考中榜后第一个给他送花，他就娶谁。
那时他的笑意绵绵，眼如春眉如阳，极具蛊惑性：“阿宁，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这对成年男女而言，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施宁以为他也喜欢她，就把自己的头花送给了他。
盛明帝不太情愿让有脚疾的施宁嫁过来，但架不住谢钦鹤发誓非她不娶。
施宁以为谢钦鹤坚持非她不娶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诺言，不比海誓山盟，但足以让她心喜愉悦。
今年六月，她与谢钦鹤大婚，喜宴上热闹非凡，可那一晚的洞房，他没有来。
洞房里空荡孤寂，嫉妒她的人看她笑话，心系她的人安慰她，她不想让别人担心，明明已经难受得窒息了，她还要微笑着安抚别人说自己没事。
同时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兴许他只是婚宴喝多了，一会儿就来了。
他不可能不来的，他也喜欢她不是吗？
然而谢钦鹤恍如人间蒸发。
施宁日日守着空寂的东宫和那张双人拔步床，期待着他的回来，祈祷着他的平安。
施宁抱着快要熄灭的希望，一直等，一直盼。
今早她被李姑姑叫来坤宁宫回话。
她终于盼到他了。
哪怕在等他的那段时间里，施宁都不很确定对谢钦鹤究竟有多少喜欢，直到此时此刻——
她仅仅是用余光就能描绘出他五官的每一寸，他眼神里的每一分。他在她记忆里竟然如此深刻。
他瘦了，也更黑了，眉目间的疲惫藏也藏不住。
茹娘的死对他打击竟这般沉重。
那种苦从心里往上蔓延，到了施宁的胃里，让胃抽搐着想呕吐，连口中都感到了苦味儿。
“此事朕不允。”
盛明帝忽然开口，施宁回过神来，呕吐的欲望因此深深压了回去。
盛明帝沉声说：“孩子认祖归宗，孩子娘也得有名有分，且不说她一介布衣不够资格。单凭你无法给施家交代的这点，朕便反对。”
趁盛明帝说话的间隙，施宁飞快地扫了眼谢钦鹤。
这一次比余光看得更准确了。
虽然比之前更黑，但还是很白，他随了皇后的肤色，连有些女子都没有他白，头发随了盛明帝，发质很硬且浓密乌黑。
一身青衣衬得他身姿如松，凤眼深邃温润，挺翘的鼻梁不知在何处沾了些灰。
忽地，谢钦鹤抬眸。
四目凭空相对，施宁一怔，她处于下风，很快移开了目光。
谢钦鹤依旧看着施宁，道：“儿臣不让茹娘的名分进东宫，儿臣打算让孩子养在阿宁的膝下，认她做嫡母。”
盛明帝重申：“朕说了，皇室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可儿臣答应过茹娘，若儿子无法养在儿臣膝下，便领着他离开。”
这话让盛明帝突然暴怒，他曾是将军，脾气最不经点，他大喝一声：“你是不是要把朕和你母后气死才甘心？！”
突然拔高的音量震耳欲聋，施宁毫无防备被震得一抖。
皇后也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劝说他消气，待盛明帝平息下来，施宁看了看他们，犹豫道：“儿臣有个主意。”
“先将孩子养在外面，过几日臣妾再随殿下去接他回东宫，对外就以殿下收徒的名义，对内依旧父子相称。这样既全了对茹娘许的诺言，也能对外封口。”
“阿宁想的很是全面周到。”
谢钦鹤冲施宁温朗地笑，可双眼如化不开的墨，没有半点笑意。
不知为何，施宁不敢与这样的他对视，避开了他的目光。
/
几方僵持了半日，最终各退一步，妥协用了施宁的方式。
盛明帝本不想松口，但他太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气，表明温和很好说话，实际比谁都倔强，有时会对事物展现出疯狂的执着。
要是不答应，他真的做得出来带着孩子离开的事。
/
施宁跟谢钦鹤告辞离开，出宫时，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钦鹤。
谢钦鹤无所觉，也没发现她已经变得苍白的脸色。
东宫。
有一座主院青梧院，是谢钦鹤日常起居的地方。
他先去盯着宫人拾掇出隔壁的无华堂，准备接回孩子后给他住。
他亲自监督，等准备好孩童该有的起居之物已是晌午，他独自用过午膳，才得空回青梧院。
一踏进房中，谢钦鹤就愣住了。
昔日他一个人的起居住所，此刻放满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还都是女子的东西。
桌上有很多他从没看过的医书，楠木衣架上多了几件女子的粉衫，与他很久没穿过的衣裳挂在一起，曾经空荡的窗下多了一张妆几，上面摆满了胭脂盒。
它们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不凌乱，但谢钦鹤从未与女子同住过，他觉得突兀。
最主要的是，曾经他的地盘此刻染上了另一个人的味道，一股属于女人才有的甜香，谢钦鹤不禁蹙眉。
施宁正准备午睡会，睡前照例去拿书来看，一出内室看见谢钦鹤皱着眉愣在门边，漂亮的凤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错愕。
施宁奇怪道：“有哪儿不对吗？”
谢钦鹤没看施宁，摇摇头，绕过她去了净房。
施宁拿了医书过来，坐在拔步床边听见净房里的水声。
谢钦鹤舟车劳顿，此番回来必得先拾掇好自个儿。他收拾完，也是要午睡休息的。
她看着宽大的拔步床，一会儿想以后会跟他睡一张床，一会儿又想他也与别人这样睡过，混乱的思绪让她太阳穴发突。
谢钦鹤洗完出来，就看见施宁盯着一张床出神。
他自顾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理了理湿掉的发，随意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