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奈想,仁王雅治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狡猾而坦率,世故却天真,任性,有着强烈的自我,这些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他喜欢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理奈不讨厌,比如说她对这样性格的人充满了好奇,接触下来两人竟然成为了朋友。

    不,或许不能用‘竟然’,理奈觉得她和仁王雅治这样有趣的人成为朋友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的自我可以带着她前进。

    因为她或许是个缺乏‘自我’的人。

    从神奈川到东京的距离比想象中要更近一些,她这些日子基本上每周都会来东京看望凌子。

    她是那么放心不下那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她在凌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弱小,被病痛折磨的身体,无望的,看不见光的未来,这些都是理奈的曾经。但是理奈同时也明白,她们又是那么不一样。

    因为姑母是那么地爱凌子。

    她偶尔会从年会亲戚们的闲谈中听到姑母一家。

    “那孩子脾气听说越来越差了。”

    “嘛,也难怪,比较得了这样的病…”

    “佐和子也真是辛苦。”

    她们用同情的语气说着凌子的可怜,眼睛里却刺着幸灾乐祸和优越。

    然后她们又说到理奈,夸奖她的优秀懂事,从来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理奈应该去看看你表妹。”外婆这样说,她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孙女:“理奈是个好姐姐…”

    于是她点头,告诉外婆自己会去的。

    她是知道姑母的,那是个要强的女人,和理奈母亲有些相像。

    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表妹凌子,就是她要跳楼寻死的场面。

    这真是最奇怪不过的开场了,理奈想到,她告诉凌子:【今天天气真好啊】

    【窗外的草坪上有孩子在游戏】

    【你会吓到孩子们】

    虽然是在半裹挟中来看望的凌子,但是理奈却又真心爱上了这个被疾病折磨的表妹,她是那么像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她还有梦想,她还有未来,她想让凌子健康地活下去。

    理奈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她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携带着滚烫的血液,如同奔流的江河般在她身体里运作,她决定给凌子一个最棒的礼物,这份礼物不会太久,因为这已经是倒计时的夏天了。

    理奈告诉凌子了很多未知的世界,只要这些未知能让她对活下去这件事产生那么一点点兴趣就好,她会告诉她奇迹的本名。

    那么第一步,先让那棵病死的樱树开花吧。

    那天跟踪她的仁王雅治也被她抓来当了苦力,毕竟要折好可以挂满整棵树的樱花是个非常大的工程了,不只是仁王雅治,就连真田周一至周五在家也被理奈塞了一大堆彩纸做义工。

    那时从东京医院到去往神奈川车站的路上会途径一个小公园,或许是位置有些偏僻,选择来这里玩耍的孩子并不多。

    当理奈看望凌子结束往往已经傍晚了,她很喜欢这时无人的小公园,坐在小小的秋千上,出神地盯着被夕阳渲染的滑梯,偶尔路过的回家的上班族,光是看着这些就让理奈感觉到了心里的平静。

    遇见小小的孩子也是在这个孤寂的公园。

    她看见那孩子双手抱膝蹲坐在滑梯下的阴影中,像一只落单的鸟。

    看起来不过是一二年级的样子,这个时间孩子们大多都被父母接回家,享受着可口的饭菜了。理奈凝视着那个孩子,像往常凝视着滑梯。

    出去对人类幼崽的关怀和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心,理奈走过去搭话了。

    她来到那孩子面前,弯腰,轻声问道:

    “你好呀?”

    他听见声音抬头,理奈看见的是一张哭泣过的稚嫩的脸庞,他的瞳孔看起很特别,像,像妖怪一样啊......

    男孩好像被她吓到了,往后一踉跄,她看见他露出一副看见奇怪东西的表情,表情变得惊慌。

    “呜!走开啊!”

    他低声喊着,抓起身边的小石头扔向理奈,石头并没有扔到理奈身上,而是落在了她的脚边。

    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理奈不禁这样想到,她后退一步举起双手,识图安抚他:“我没有恶意的,只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我叫做凤理奈,立海大附属中学二年级生,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孩用害怕又警惕的表情盯着她,好像是要分辨她到底是什么事物一般的眼神,良久他才低声说了句话:

    “夏目...”

    “嗯?”

    “我叫...夏目贵志。”

    确定夏目已经冷静一些了,理奈才慢慢有走近了些,她的目光从夏目带着擦伤的脸颊,到沾染上尘土的衣服,最后落到了他红肿的脚腕。

    理奈眉头微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的脚受伤了。”

    “嗯...不小心扭到了。”

    “还可以走吗?”

    “......”

    她看着又陷入沉默的男孩,叹了口气,她背对着夏目,蹲下身子,扭头对他说:“你家在哪?我背你回去吧。”

    夏目抓紧了他的书包,露出一副不相信她准备开口拒接的模样。

    警惕性非常高啊...理奈埋头在自己的挎包里摸索着什么,很快她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递给了夏目贵志:

    “喏,这是姐姐的学生证,先抵押在你那里。上来吧,我只是个还没有冷血到对受伤的小学生置之不理的普通人啊。”

    夏目迟迟没有动,理奈保持着准备背人的姿势耐心地等着他,终于仿佛稍微有了些信任,男孩慢吞吞地带着些不好意思趴上了理奈的背。

    理奈笑了笑,平稳地站起身:“那拜托夏目君指路了哦。”

    那只是理奈心血来潮的日行一善罢了,但不知为何,她在很久之后都对这个傍晚的事记忆犹新,或许是因为夏目贵志给人的感觉十分地奇特。

    他的身上带这种游离于人类之外的疏离感,而且...夕阳下那个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实在是太寂寞了,他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被欺负了的样子,于是那天的理奈忍不住想和他搭话,或许她是想将他从那种寂寞感里拉出来。

    “好温暖...是人类的温度。”

    趴在她背上的夏目这样小声说到。

    理奈忍不住笑了笑,她说:“什么叫做‘人类’的温度啊,哈哈,难道我还能是妖怪吗?”

    她感觉到听到她这话的夏目肌肉紧绷了下,然后他有些颤抖地问:“...凤姐姐是妖怪吗?”

    “......这什么傻话呀。”

    夏目贵志的家距离那个公园并不远,她背着夏目一直到了他家公寓楼下,本来她是想将他送到门口的,但是这个男孩说什么都不愿意,于是理奈只好将他放了下来。

    她目送夏目走向电梯的身影,突然有些难过,于是不经思索地喊了声:

    “夏目君!”

    夏目停了下来,他疑惑地看着理奈。

    理奈小跑过去,她从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彩纸折成的千纸鹤放到了夏目的手中:“本来是折给我表妹的,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很想把他送给夏目君。”

    夏目先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千纸鹤,然后抬头望向理奈,一副被人温柔对待后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不要露出这样的神色啊...

    理奈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

    “生活总是很难,但是夏目君要加油啊,一定有某些好人,某件好事在未来等你。”

    “......嗯。”

    夏目埋下头,他的声音很轻,理奈听见他用着些许哭腔,很努力地对她说:

    “就算...就算姐姐是妖怪也没有关系......”

    ......妖怪吗?

    回去的路上,理奈反复地想着夏目的话,她想起了亲戚和老师的夸赞,想起了同学和社团大家信赖的表情,想起来外婆的眼神。

    啊....或许...…

    理奈轻声笑了出来,或许她真的是妖怪啊,她是名为【山彦】的妖怪啊。

    这个夏天,立海大附近的神社有例行的祭典,去年理奈因为社团有事并没有赶上。

    在她和真田闲聊偶然表达出还没有看过正儿八经的祭典后,立海大网球部的部长和副部长就约上了大家组织起了祭典之行,真田伯母甚至为她准备了一套崭新的浴衣。

    深蓝色的浴衣,上面有勾勒浅金色的金鱼图案,真的好漂亮,理奈穿着浴衣和木屐,跟着网球部的大家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她左手提着刚刚网到的金鱼,右手还拿着幸村买给她的苹果糖,有些甜,不太好咬。

    理奈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那是被周围人温柔对待的感觉。

    真好,理奈想,她正在被人温柔以待,而她绝对不想辜负这份温柔,现实总是硬邦邦的,可她依然会想要用得到的这份柔软去对待世界。

    第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时,将黑色的天幕点亮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夏日的烟花,拥挤的人群,短促的蝉鸣。

    这样的场景下,仁王雅治突然想起了柳生说的妖怪传说,他回忆着对方形容的样子慢慢比划做成了一个手印,食指与无名指交叉形成的空隙就是所谓的“狐之眼”。

    他单闭着左眼,用右眼透过手印的空隙看过去,从接二连三绽放的烟花,到人群,掠过朋友们看着天空的脸庞,最后落到理奈的身上。

    仁王的小指颤抖了下,瞳孔微微紧缩,他放下双手,忍不住喊了声:

    “理奈!”

    这一声呼喊和烟花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嘈杂混在了一起。理奈听见了,她下意识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仁王雅治站在人群后,他表情有些怔愣。

    理奈将视线移到仁王雅治还没来得及解开的手印上,她笑了笑,做口型无声地冲他说了句:

    【—真美啊—】

    回去的路上,为了照顾穿木屐的她,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子,夏天的风带着闷热和草地的气息,理奈感觉连肺部都沾上了泥土。

    她其实是喜欢夏天的,虫鸣,温度,气息,烟花,这些都是夏天,还有一起来逛庙会的朋友们。

    人世间还有那么多夏天,但是属于她的夏天不多了。

    理奈越想越远,不知不觉落到了队伍后方,没有注意到脚下凸起的石块,等意识到身体失去平衡时已经有些迟了。

    “呜!”

    准备好迎接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千钧一发之际在她旁边的仁王以运动少年出色的反应神经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噗哩,走路还是稍微集中点注意力啊小理奈,摔个狗吃泥很逊的哦。”

    “谢谢,还好有雅治在旁边。”她抬头看向仁王雅治认真道谢,正好撞进了少年翡翠般浓郁的墨绿色眼眸,这让她不禁想起看烟花时对方的那句呼唤和没有来得及解开的“狐之窗”。

    听说透过狐狸之窗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让人们看穿隐藏在人世间的妖怪,从而避免被它们伤害。

    那么,在少年的眼中,她是什么呢?

    这样想着她也问了出来。

    “雅治,你从狐狸的窗口看见了什么呢?落入你眼中的我,是什么呢?”

    “……”

    绿眼睛的少年停顿片刻,道:

    “那个…我啊,其实是蛮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少年说完这句就沉默了,他松开抓着对方胳膊的手,有些烦躁地卷着自己的小辫子。

    似乎是在犹豫烦恼着什么,他看着少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一副自暴自弃般放弃的表情又抓着少女往前走:

    “快走啦,我们要掉队了。”

    “嗯。”

    “理奈,你不会某天突然消失的……对吗?”

    “……嗯。”

    少女的声音带着夏天的气息,像在天空中炸开的烟花,“啪”地一声后就归于寂静,只留下在黑色天空里却不显眼的灰白。

    玫瑰总是爱说谎,球场上的欺诈师拥有分辨谎言的能力,但他知道,有些时候谎言是不能拆穿的,因为一旦触碰到真相,只会伤害到他人。

    回到真田家的理奈洗漱好,刚刚回到房间就听见手机传来了‘滴滴’的声响,她打开手机,是不二关于她回来路上给他发的烟花照片的回信邮件。

    【烟花真美啊】

    理奈看着这句话,突然很想听听不二的声音,这时候或许有些晚了,可是她还是想任性一下。

    于是理奈拨通了手机,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不二那温柔的声音透过电子设备传了过来,和面对面时听到的有些许不同。

    “你好,理奈,这个时间特意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不,只是想着今晚的烟花,就突然想打电话给你。”

    “我看到了邮件,烟花非常漂亮。”

    “嗯,可惜每一朵的时间都太短暂了。”

    “这就是一期一会呀。”

    不二对理奈说。

    她细细品味着不二口中的‘一期一会’,突然感觉些许的明了,于是带着笑意附和道:“是啊...这是一期一会的事物啊。”

    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世当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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