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城郊的马车上,宋语书抱着医药箱如坐针毡,索性掀开车帘蹲坐在飞鸾身后,飞鸾正聚精会神驾着车,随口说道:“回车里待着去,天越来越凉,着了风寒,耽误了主子的事,可别怪主子罚你。”

    宋语书一听,索性从车里出来并肩坐在她身边:“我是大夫,还怕生病?不过,你一大早就拉着我走,是要给谁看病?”

    飞鸾讲了原因,宋语书惊到:“我身为大夫,救人乃天经地义,但这话由主子说出来,不觉得奇怪吗?张耀祖可是连累沈家并上万战士的罪魁祸首,你确定主子是要我给他的父母治病,不是毒死他们?”

    “我确定!”飞鸾道,“主子虽心善,却也有自己的脾性,换作以往,她指定不会理睬这家人,如今举止反常,定有她的理由,你只需把人治好,旁的不用管。”

    “晓得了。”宋语书见她穿得单薄,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到她身上,飞鸾一顿,面不改色道:“算你有良心,谢咯。”

    马车往村子驶去,而在城西落霞山下,沈宁钰提着竹篮,为沈恒和秦筝换上新鲜的祭品,跪坐在地上苦笑道:“爹,沈家军兵败,是否只是‘不敌东陵’那么简单?爷爷当年阵亡,又是否只是因为一个张耀祖?近来出现了很多事情,似乎在告诉我一切并非这么简单,然女儿愚钝,想查清楚却屡屡碰壁。张耀祖的父亲有古怪,我希望,他会是突破口。”

    苏璟安推掉了所有应酬,专程陪沈宁钰前来祭拜。这些日子,他好容易才看到一点沈宁钰过去的模样,沈家军的往事又令她心事重重,真也好,假也罢,他比她更希望这件事早日有个结果,总比这样令人心绪不宁强。他也在暗中调动各方势力调查,亦苦于寥寥线索皆中断,依然毫无所获。

    他敬上酒,烧了纸钱,对着二老的墓碑跪地磕头,郑重道:“岳父岳母,如果当真有更深的阴谋,还望您二老在天有灵,保佑我与宁钰早日查出原委,给众将士一个交待。”

    回去的路上,他忆起沈宁钰在沈恒墓碑前的最后一句话,问道:“宁钰,张耀祖的爹,何意见得他有古怪?那日初一回来将所有事告诉了我,并未看出他有任何不妥。”

    沈宁钰反问他:“若你初见一个人,这人与你曾经见过的人有五分像,你会是何反应?”

    苏璟安想了想:“会因恍惚间误以为见到故人而惊讶。”

    “会怕吗?”

    “若我对他心中有愧,或许会怕。”苏璟安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张耀祖的爹,因我与我爹有几分像,见到我时,怕得紧。”

    “毕竟他儿子造了孽,他对岳父心中有愧也是自然。”

    “不全是这样。”沈宁钰仔细回忆了一遍他的神态,“畏惧,愧疚,都是正常的反应,可他急着赶我走,这就说不通了。”

    “除了问心有愧没脸见你……”苏璟安沉思片刻,猜测道,“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心虚。”

    “没错,可是他在心虚什么?”沈宁钰轻声道,“所以我才觉得他有古怪,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若真从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也算意外之喜。”

    所以宋语书,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阿嚏!”

    “让你坐进车里你不听,着凉了吧?”

    宋语书摇头:“非也,没准是谁想到我了。”

    “德行。”飞鸾将车停在村口,将他带到张家门前,宋语书一看这破败模样,吸吸鼻子,小声道:“莫说主子不让我收他们的钱,便是我想,也收不了啊。”

    他正准备敲门,结果手一碰到门,门就自个打开了,他探头喊:“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又喊了几声,依然无人应答。

    飞鸾想了想,果断决定:“大概张老头不在家,但屋内应该有他瘫痪在床的老伴,我们进去。”

    “这样不好吧?”

    “还不知张老头几时回来,我们难道要等到天黑不成?救人而已,又不是偷银子,快点。”

    院中只有一间屋子,飞鸾径直进去,宋语书紧随其后,发现一个老妇人躺在墙角,裤腿上布满灰尘,顺着地上痕迹看去,她应是从床上爬到这里的,此刻她紧闭着眼,对他们进来无知无觉,像睡着了一般。他见状大惊失色,快步上前试探她的鼻息,忙不迭喂了她一粒药丸。

    “怎么回事?”

    他沉声道:“若我们再晚来一会,她就要没命了。”

    他闻了闻老夫人身边的瓶子:“这是村里常见的农药,她应该就是喝了这个。”

    他与飞鸾配合着刚把人抬回床上,张老头就拄着拐回了家,见家里多了两个不速之客,妻子又昏迷不醒,登时来了脾气,拐杖重重捶地:“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你们好大的胆子!”

    飞鸾转身笑意盈盈地说道:“张老伯,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沈夫人的贴身侍女,此次奉命领大夫替你和夫人医治。”

    她指了指昏迷的妇人,“若非我们相救,您夫人已经离开人世了。”

    张老伯变了脸色,颤巍巍走到床边,唤了几声不见人醒,哑着声音道:“我怎么相信不是你们出手害了她?”

    “等她醒了你自个问她呗,不过——”宋语书将墙角瓶子拿来:“这瓶子里的药,被她喝了不少,我暂时保住她性命,但你再挡着,错过医治时间,就等着替她收尸吧。”

    飞鸾连声附和道:“我们此次奉我家主子之命,断不会诓骗你。”

    “沈夫人呢?”

    “今日是将军的忌辰,她在落霞山沈家墓地。”飞鸾见他还在犹豫,生怕老妇人死了无法跟沈宁钰交差,催促道,“时间不等人,这位是同春堂的宋语书大夫,他的名号,你听过吧?”

    他自然听过,曾经还想找宋语书替妻子诊治,看能否让她重新站起来,再不济,能让腿有一星半点的知觉也是好的,可惜他打听到治这病得花费不少银子,只得忍痛作罢。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怎能不动心?只是他自觉对沈家有愧,贸然接受好意,他总觉得无福消受,何况他拿不准沈宁钰的心思,若这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呢?

    正犹豫着,身旁的妻子突然抽搐起来,紧接着口吐白沫,脸色发青,宋语书再也不等他的回应,一把推开他为老夫人医治,张老伯下意识阻拦,飞鸾顺势搀扶着他到桌边坐下,动作看似随意,却巧妙地控制了他的双臂,令他无法挣扎。

    “你们,不,沈夫人到底想做什么?若想报仇,直接动手便可,大可不必先给个甜枣。”

    飞鸾捡着能说的解释道:“我得到的命令,就是带宋大夫来给你们两个诊治,能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应费用全免。”

    “她,为何这样做?”

    沈宁钰当初专门吩咐飞鸾,若张老头追问缘由,只需告诉他,儿子做错事,与老子无关,是非对错,她能分清楚,派人给他们治病,也只是她心生恻隐罢了。接受治疗,他和他的妻子或许能正常下地走路,拒绝治疗,就继续半死不活地熬着,未来何种结果,端在他一念之间。

    飞鸾原话转述,张老头总算安静下来,挣扎良久,低沉着声音道:“那就多谢了。”

    宋语书一通放血按摩,老妇人体内的毒素不久便被逼出来,脸色逐渐正常,他又检查了一下她的双腿,末了蹙眉道:“大娘的病已经耽误多年,如今病灶已经往上半身扩散,不出一年,她脖子以下都会动弹不得。依我的能力,只能遏制住病情蔓延,或许还能让她的腿有知觉,至于恢复得如何,能不能下地走路,得看她的造化。”

    张老头道:“这已是,极好了。”

    宋语书又替他检查:“你的情况好一些,只需针灸辅以药物治疗,半年便可脱离拐杖行走。但你这腿乃是人为打断,骨头生长错位,便是治好,行走姿态与常人无异是不可能了。”

    宋语书为他们各自施针完毕,临走前嘱咐道:“今日先这样,明日我带着抓好的药过来。你的夫人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醒,她身子太差,你想法子让她吃点好的。”

    见他脸色为难,飞鸾提醒道:“我家主子不是还给你留了一钱袋银子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她轻笑一声,随宋语书走出柴门,出了村子坐上马车,颇有默契地击了一掌。

    “张老头接纳了我们,今儿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飞鸾笑道,“打蛇打七寸,主子算得没错,有你在,不怕张老头拒绝我们接近。”

    宋语书喃喃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主子为何揽下这件事。”

    飞鸾拿起马鞭高喝一声,马车应声而动,她道:“想不明白就别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飞鸾每日都和宋语书进村为张家夫妇医治,久而久之,果见好转。村民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围在张家门口求宋语书看病,宋语书耐心诊治,留在村里的时间越来越久,飞鸾也借着等他的理由在村里四下闲逛。因她长得俏,性格好,很快与几个年轻人套上近乎,也因此得知张老头每隔几日都会去一趟后山。

    “他的腿都成那样了,去后山做什么?”她问。

    “嗐,张家的地在那边呗。虽然他一个人种不了,那地成了荒地,但也是人家的命根子。”

    飞鸾挑眉:“就只去地里?”

    “他倒是想去其他地方,腿不允许嘛,何况还要照顾他婆娘,走不了多远。”

    飞鸾根据他们的指示,摸清了张家田地的位置。沈宁钰让她想法子搞清楚张老头出门都去了哪里,她看着眼前的荒草地陷入沉思。

    曾有一次,她与宋语书来时,张大娘告诉他们张老头刚出门不久,结果他们在张家等了两个时辰他才回来。此地距离张家不算太远,即便按照他的脚程,也断不会耽误这么久,可依她的观察和村民的话,他又的确没有离开村子。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看了一眼荒草丛生的田地便折返,等下一次张老头出门时,她悄悄尾随其后,一路跟着他进了山。本以为他一路遮掩是有什么秘密,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他只是在几个陷阱处放上诱饵罢了。

    沈宁钰听到消息时正在逗小狐狸玩,闻言头也不抬地轻笑道:“隔几日就去换上新鲜的食物,且多是米面蔬果,偶有鱼肉,这会有动物上钩?”

    “奴婢在张家这段时间,也的确不曾见过任何猎物,应是没有收获。”

    初一领着人匆匆跑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看到绕着沈宁钰的腿玩得正酣的小狐狸,咬牙切齿道:“好小子,原来你在这!”

    小狐狸许是察觉到危险,嘤咛了一声就往沈宁钰裙摆下钻,她问:“它闯祸了?”

    沈宁钰在场,初一有火也不敢撒,深吸一口气,将方才下人忘关笼子,小狐狸溜出来满院子撒野,撞倒了苏璟安书房外的花架,它脚踩舌舔牙齿咬,将满地花叶碾成了泥。

    初一欲哭无泪:“这是少爷自小就养的花,如今被它毁了,等少爷回来奴才们该怎么交代啊。”

    沈宁钰一听,黑沉着脸朝它脑袋上拍了几下。小狐狸的伤基本恢复,每日都会被人放出来活动一会,今日见它跑来没做多想,原来是自知捅了娄子来找她避难了。

    她拎着它的后颈将它塞进初一怀里,“璟安回来,随他处置。”

    “是。”初一把它重新锁回笼里,飞鸾看它蔫蔫的,好笑地指着它的脑袋道:“专门给你准备的玩意你不玩,偏生要玩世子种的花,现在知道怕了?”

    沈宁钰秀眉微蹙,轻声喃喃:“狐狸的玩意,人的花……”

    飞鸾一愣,弱弱道:“奴婢只是在逗它。”

    沈宁钰摇摇头:“狐狸的食物,人的食物,人的,食物?”她顿了顿,“张老伯准备的诱饵,是让人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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