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苏璟齐的事,苏觉苍老了许多,面对苏璟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莺更是收敛了脾气,全家守岁时,她几乎没说几句话。其他几个姨娘都是有眼力见的,平日从没有找过沈宁钰的不是,现在更是有意无意地讨好她。是以,这个春节,沈宁钰过得极其舒心,白日与苏璟安约上三五好友一起逛庙会骑马听戏,晚上带着苏青青放烟火,再玩会叶子牌,一天也就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年初二出门时,恰好遇到苏璟齐,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能自己慢悠悠走好长一段距离,看到沈宁钰和苏璟安并排走来,连忙退在一边,忐忑地低下头,像见鬼了似的,再无那种阴暗黏腻的笑容。沈宁钰与苏璟安一眼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径直走过去,全程拿他当空气。

    时间倒回到昨天,苏璟齐派人传话引苏璟安去逢春桥的事情被查得一清二楚,苏璟安下午拎着他出了门,夜里方归。因苏璟齐迟迟未归,任莺一口咬定苏璟齐落在苏璟安手里凶多吉少,哭得撕心裂肺,哀求苏觉把人找回来,那模样,仿佛稍晚一步就会让苏璟齐命丧长兄之手。苏觉心中打鼓,却猜不到苏璟安的去处,派人喊了沈宁钰过来,让她去找兄弟俩。

    苏璟安临走前只说出去一下,眼看着夜色渐深,沈宁钰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便果断带着几个近卫出府找人。

    刚走下府前石阶,苏璟安的马车就扬长而来。他率先跳下车,掀开帘子探身,从内抓出吓得不成人样的苏璟齐来。苏璟齐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双腿像两根面条一样颤巍巍的,被连扯带拽地拉下马车,险些跌倒,全靠苏璟安揪着他的后领才能勉强站立。

    看到她的瞬间,苏璟安双眼一亮,把苏璟齐推给车夫,嘴角噙笑冲到她身边,有些吃惊又有些得意地说:“怎么出来等我了。”手下意识握住她的。

    沈宁钰简要告诉他府里的情况,他瞥了苏璟齐一眼,牵着她往家里走:“带着这小子去林将军的营地逛了逛,璟齐为了让军营弟兄们练习箭术甘愿以身试险当活靶子,我也顺便跟他过了几招。杀他?我为何要杀他,他犯了何事?”

    他故意高声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后抖如筛糠的苏璟齐,苏觉和任莺脸色僵硬,看着苏璟齐煞白如纸的脸,心知一切绝非苏璟安所说的这么简单,但人到底被苏璟安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任莺不敢揪着不放,只能吃下暗亏。苏觉只撂下一句“过年也不安生”就往薛姨娘院子去。

    沈宁钰旁观这一切,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她自小护短,如今因为苏璟安,打从心底对任莺有怨,苏觉在她看来也绝非合格的父亲,而原本无感的苏璟齐又给了她极糟糕的印象,是以,任苏璟安怎么对付这些人她也不再插手。

    苏觉的“家族荣耀”、任莺的“儿子”、苏璟齐的“前途”——苏璟安找准了每个人的七寸,却没有一击毙命,而是慢慢折磨他们的心神。钝刀子割肉,看似温和,却最残酷。

    于是她终于知道,苏璟安分明有手段回击,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陪着他们演戏,皆是因为他在等待时机,一个不需他多费力气就能轻而易举击溃他们的机会。他只需推波助澜,他们就自乱阵脚。目睹他们痛苦,他就会快乐,哪一天他厌了倦了,才会给这些人最终的判决。

    只是眼下三人各有心事才行事收敛,难保振作起来后不会卷土重来,尤其是苏觉和任莺的感情,一旦任莺又哄得苏觉心花怒放,重揽掌家大权,府里迟早会回到以前的混乱状态。任莺忌惮苏璟安和她,不会轻易报复,只会拿与她走得近的薛姨娘和苏青青开刀。

    她提醒过薛姨娘,不曾想薛姨娘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少有地表现出争夺的态度,目的是能在苏青青将来择婿时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以免被任莺使绊子。

    沈宁钰对执掌国公府中馈毫无兴趣,薛姨娘是个心善的苦命人,她有意为女儿争取,沈宁钰就鼓励她去争,若她有本事代替任莺坐上正妻之位,那也算她和苏青青的苦尽甘来。

    出了年,沈宁钰照常去铺子里看看经营情况,从布庄出来,路上恰好一前一后经过两个人,是张嫣儿和柳氏。二人皆着简单低调的衣裙,钗环首饰也是不张扬的款式,张嫣儿微低着头,怀里抱着个包袱,柳氏不知在找什么,一边走一边张望。沈宁钰默默看着她们融入人群中,才面不改色地上了车。

    魏焘倒台,丞相府被查封,府内下人遣散,魏允同仓促地买下一幢小院供家人居住,不久就奉旨离京。她与苏璟安在去庙会的路上看到他离京的车马,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六天了。

    沈宁钰靠坐在车厢,耳边蓦地响起早前柳氏在宫门外说“不听话,就得受罚”的情景,那般春风得意,而她那时却像一个人生不能自主的提线木偶,她用客气的微笑压制心里的滔滔恨意,以为总有机会能狠狠报复回来。然时至今日,也许有了赵凛和东陵南煜的对比,柳氏的所作所为显得小巫见大巫,沈宁钰蓦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对柳氏无怨无恨无悲无喜,就好像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车夫突然一勒缰绳,急急高喊“吁——”,马匹高声嘶鸣,平稳行驶的马车猛地停下,沈宁钰身子一晃,还没问怎么了,就听柳氏来者不善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车里可是沈宁钰?”

    沈宁钰厌烦不已,让飞鸾下车处理,柳氏却冲着车厢冷嘲热讽:“宁钰丫头,你往日还礼节周到得叫我一声伯母,如今魏家家道中落,就只打发丫鬟下来,你跟谁学的看人下菜碟?别忘了,你今天贵为世子妃,还得感激我!”

    沈宁钰心道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掀开车帘出去,站在马车上单膝蹲下,俯视她,笑意不达眼底:“伯母怎如此认为?宁钰只知伯父斩首与我有莫大关系,怕伯母见到我忆起伤心事,这才避而不见罢了。”

    “你还有脸说!我魏家先祖于沈家有恩,你却亲手毁我魏家满门!”柳氏死死瞪着她,眼底尽是狂热,“当初先太后赐婚你与苏世子,才令你一个孤女有今天的地位,细究起来,我亦是你的恩人,可你恩将仇报,令我家破人亡,这笔账,你怎么还?”

    尖细刻薄的声音,配上偏执疯狂的眼神,再加上这般蛮不讲理的话,沈宁钰越看她越觉得陌生。在她的印象里,柳氏有自己的骄傲,即便找她麻烦,也断不会用这么低劣的办法。

    柳氏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直接声嘶力竭地吼着让沈宁钰和苏璟安给她说媒的银钱,甚至还要朝沈宁钰动手,被随行侍卫眼疾手快地控制住。

    她平日去店铺查看从不带侍卫,但考虑到赵凛的事刚尘埃落定不久,恐有漏网之鱼,为安全起见,苏璟安亲自选了几个机灵的跟着她。

    侍卫们手劲大,柳氏挣脱不得,胳膊反被捏得生疼,她一边控诉沈宁钰不知恩图报,一边哭哭啼啼地咒骂沈宁钰不得好死,哭着哭着又咧着嘴笑起来:“我们魏家还有允同,这孩子迟早能东山再起,可你们沈家……哈哈哈,凭你,还能重振沈家门楣?”

    沈宁钰的脸冷下来,跳下马车,走到神志不清的柳氏面前。

    她又哭又笑,眼神执拗而无神,围观百姓不由唏嘘道:“沈夫人莫气,这妇人几天前抢我的菜篮子,早就疯了,今日看着,她的癔症更重了,让她的家人把她带走关好就是。”

    沈宁钰按下要扬起扇她的手,让人去找张嫣儿——是想打一掌出气的,可她总不能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刚才还与柳氏一起的张嫣儿姗姗来迟,见此情景,慌忙道歉:“我今日要去当些首饰衣裳,家中无人照顾她,就带她一起,谁知一个不留神就让她跑了。她神志不清,病情难治,如果她得罪了夫人的话,还望夫人宽恕。”

    张嫣儿的卑微和柳氏的聒噪对比鲜明,沈宁钰被柳氏吵得头疼,但还是察觉到张嫣儿话里的不对劲。魏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至于要靠典当过活?张嫣儿得她问话,欲哭无泪。

    原来,柳氏还算清醒的时候将所有家底兑换成银票,悉数交给魏允同,说是他孤身一人在外,难免有用得上的地方,至于她们名下的铺子,皆因经营不善入不敷出,早已低价转手他人,换的钱购置家用后也所剩无几。

    张嫣儿说到最后,自嘲地叹息:“我以前看不起柳如絮,现在才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刮骨疗伤,断尾求生,痛却有效,不像我,早没了及时止损的本钱。”

    沈宁钰试探道:“魏允同的俸禄微薄,若你想找些活计补贴家用,可以来找我,我的门路多——”

    “不需要你的好心!”张嫣儿哼笑道,“我后悔没听你的话是一回事,恨你是另一回事,若非你,我的母家也不会倒,我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好吧,她就知道会这样。张嫣儿绝口不提张家和魏家能有今天皆咎由自取,只一味斥责她,那她也不继续当活菩萨了。

    沈宁钰撂下一句“你多保重,管好你婆母”就准备走,后方快马疾驰,信使面色严肃,直奔皇宫。沈宁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杞人忧天,在柳氏的嘶吼中离开。

    柳氏疯狂的声音直到她回府后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推门进屋,冷不丁被门后窜出来的苏璟安从背后抱住,她失笑:“跟黑甲卫的兄弟们喝酒,怎么天没黑就回来了?”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鼻子贴着她的颈窝,小狗似的蹭来蹭去,看到她略带疲惫的脸,顿了顿,松手让她转向自己:“不舒服吗?”说着下意识试探她的额头温度。

    沈宁钰抱住他的腰,头贴着他的胸膛,闭上眼轻声道:“只是有些累了,让我抱一会。”

    “嗯。”

    他紧紧抱着她,轻吻她的发顶,想到酒过半巡被太子传召得知的消息,他心情越发复杂。

    太子在前日拿到线人情报,东陵皇病重不起,三子上官樾以雷霆手段成为东陵实际的掌权人。上官樾好战,东陵与大渝签署的议和协议被东陵视为奇耻大辱,他为了给自己称帝造势,难保不会撕毁协议发兵大渝,两国的和平恐难以为继。

    他知道,沈宁钰虽没多言,但对南煜乃至东陵都是有恨的,这一次,战火一旦点燃,她绝不会坐以待毙。黑甲卫的核心任务是守护皇族,轻易不会出征,皇上会否继续防备她尚且成谜,若任她在战场施为,一旦遇险,他留在盛京,鞭长莫及。

    事情还没发生,他就提前焦虑上了,在房里愁眉紧锁,她回来前,他刚打定主意。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紧了紧环抱她的双臂:“宁钰。”

    “嗯?”

    “我爱你。”

    沈宁钰在他怀里笑出了声,伸手胡乱揉他的发:“我知道。”

    “所以不管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她一愣,抬起头看他,顺手轻轻捏着他的脸,笑眯眯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不作一词,扭头挣脱开她的手,深深吻上她的唇。

    她应该在天地间驰骋,而非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度过一生。的确,笼外危机四伏,笼里才最安全,可如果她当真要飞出去,他会亲手打开笼子的门,与她同抵风雨。他信她的能力,也信自己守护她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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