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秦筝打点好行囊,南渡前往荆州投奔姨母季夫人。

    季家上一辈兄妹三人。长兄便是她的舅舅季平章,舅舅与舅母多年前便已和离,现今只有一子季淮生。

    秦筝的娘亲季兰章年岁最小,早早病逝。

    她的姨母名唤季玉章,行二,少年时游洛阳,与荆州陆氏的才子陆培一见钟情,远嫁到楚地,三兄妹多年不得见。

    姨父陆培出身荆州大族,自己亦是饱读诗书,位列三公,官至太傅。只是为人耿介,十足的名士做派,眼见天子昏聩,世道将乱,朝廷形同虚设,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几年前便辞了官携妻子归乡去了。

    二人只有一子,名唤陆讯,现于长安近旁的云台书院求学。

    姨父姨母现居住在荆州江陵,听闻如今的荆州之主,楚国公卫凌颇为仰慕陆培为人,因此两家常有往来,相交甚厚。

    下毒之人尚不知是哪方势力,秦筝是上一任幽州牧之女,如今幽州牧的甥女,姨母担心她的身份会打草惊蛇,便为她捏造了身份,化名陆鸣筝,称作姨父陆培的远方侄女。至于幽州那边,也只推说她生了一场大病,需要静养,不能见生人。

    三月十七,季淮生送秦筝至渡口。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表兄神色复杂,勉强从嘴角挤出一抹笑。似有千言万语在心,最后也只说出一句:“妹妹,珍重,保全自己,别让家人担心。”

    秦筝顺从地点点头,最后回望一眼北地壮丽风光,转身上船。

    人心之暗,远胜黑夜。

    譬如王侯,生而尊贵,受诗书教化,掌生杀大权,竟也不择手段,丧心病狂,连外敌,割国土,弃生民,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即便夺得万人之上的尊位,如此行径,与狗彘何异?

    渡过黄河,便有陆家的人等在渡口迎接他们一行人。

    为首之人自称是姨母季夫人家的亲随,名叫陆广。

    秦筝见陆广引的路古怪,不走大路,反而直奔小道,便问:“从此处至江陵需多少时日?听说取道豫州最近,为何我们走的是洛阳方向?”

    明明经豫州至荆州是最近的路,为何要舍近求远,反倒像特意避开豫州一样。

    难不成豫州出了什么变故?

    秦筝心头一紧。

    陆广没料到这位远道而至的姑娘这般敏锐,听说她自幼长在北地,竟也对南边的地理有所了解,恭敬答道:“小姐说的不错,经豫州到荆州确是最近的路。只是现在豫州不大太平,小姐大概是不清楚,一月前,豫荆二州交界处又起战事,乱的很,连国公爷也派了世子带兵前去。”

    国公爷指的是如今荆州之主,楚国公卫凌。

    他的儿子卫珩正是弱冠之龄,近两年在许多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她在幽州也有所耳闻。

    不过,卫珩再如何天纵奇才,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楚国公不派大将前去,倒派自己的儿子做主将,料想该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赢得此战。

    秦筝放下心来,假做好奇的样子:“噢?楚国公也派了世子前去?”

    陆广只当她听见这阵仗觉得害怕,立时自吹自擂一番:“小姐有所不知,不仅世子去了,世子的堂弟卫家五公子也去了。不过小姐别担心,不过是交界处的小摩擦罢了,有这两位少将军在,咱们荆州必然无事。五公子尚且年幼,未立战功,世子可称得上无往而不胜,世子不仅会打仗,更是一表人才…”

    他说来说去,竟然转到对那位卫世子的赞赏,倒把小婵逗得“噗嗤”一笑:“陆大哥便这般仰慕那位卫世子?”

    陆广哈哈一笑:“姑娘莫打趣我,荆州这地界上,有谁不仰慕世子的风采?若说前几年世子尚且年轻,难免行事轻狂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了许多。这几年世子领了兵,随国公爷打仗,倒是越发成熟…”

    秦筝也不由莞尔,听他絮叨了半晌,对姓卫的夸赞个不住,想到同为封疆大吏的父亲与舅舅,不禁也对坐镇荆州的楚国公父子产生了好奇。

    连着赶了几天路,出了洛阳,便是荆州地界。

    只是洛阳周遭,天子脚下,却是眼见的屋舍破败,人烟稀少。

    秦筝小时候也曾来过洛阳,何曾见过如此荒凉景象?

    她心生疑窦,向陆广询问。

    陆广恐她担心,解释道:“自先帝朝豫州叛乱,先帝出洛阳奔益州,后来虽然平定叛乱,收复国土,洛阳便不胜以往繁华。如今洛阳虽有东都之名,可是当今天子缠绵病榻,从未出过长安城,洛阳实则荒凉已久。

    先帝指的便是哀帝了,哀帝晚年宠信宦官,任用奸臣,百姓不堪其扰。

    二十年前,豫州陈通谋反,帝仓皇离京,于途中暴毙。

    当今天子在益州登基,直到三年后,荆州卫凌率兵大败陈通。

    天子还都于长安,封卫凌为楚国公。

    只是天子病弱,加之资质平庸,本就是仓皇被推上皇位,于是此后天下大乱,各诸侯纷争不断,隐隐成割据之势。

    彼时内有陈通叛乱,外有胡人闻风而动,伺机攻入幽州。

    秦筝的父亲,正是在那场叛乱中抵御胡人有功,从而受封幽州牧。

    “如今天子式微,诸侯割据,政令荒废,洛阳城中尚可维持治安,出了城便路有劫匪歹徒。”

    “不过小姐莫担心,很快就到荆州境内南阳郡,这几日暂且委屈小姐加急赶路。”

    很快就进入荆州,陆广等人益发不敢含糊,只在白日里加急赶路,每至黄昏时刻,逢客栈便休息,丝毫不敢走夜路。

    晚间到达驿站,却有两封给她的信同时送到。

    一封是季淮生从幽州寄来的家信,另一封是姨母季夫人的手书。

    秦筝顿了顿,先拆了幽州来的那封。撕开信封,其中又有一个信封,原来是崔德公写给她的信,通过表兄之手转交她。

    她细细读过,视线停在最后两行。

    向文元居荆州时,曾任楚国公府小吏,后不知所踪。

    她不动声色,将信折起,起身行至窗边,送进香炉中,付之一炬。

    又打开季夫人的手书,匆匆扫过便搁在桌上,蓦地笑了。

    季夫人在信中说,陆培前日与楚国公卫凌下棋,席间提到他有一侄女渡了黄河,取道洛阳,正在前往荆州的路上。而楚国公世子卫珩从豫州归来,正相便宜。楚国公当即传信给其子卫珩,吩咐顺路护送陆公的侄女,约定在南阳相见。

    倘或不出意外,明日早起赶几个时辰的路,午间便到南阳。

    卫珩,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卫珩是楚国公府的少将军,他如今既然已经参与军政之事,那么,他一定会知道近年荆州的官吏任免,人员行迹。

    甚至于楚国公对皇位之争的立场。

    倘若能够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也许,他可以是一个突破口。

    第二日,赶了一上午的路,途经一家客栈。

    约摸着快到南阳,秦筝掀开帘子问道:“陆广大哥,此处距南阳还有多远?”

    陆广骑马在旁,不掩雀跃,探头答道:“纵马疾行,不消半个时辰便至南阳。”

    “那你便快马先行,前去告知卫世子”,舟车劳顿多日,浑身疲累,终于到达荆州,秦筝话语间也带了几分轻松,“我等便在此处等候,梳洗一番,见了生人也不至于失礼。”

    陆广不愧是卫世子的头号仰慕者,闻得派他去通报卫世子,欣喜若狂,别的话一概听不进去,将秦筝送进客栈,双腿一夹马腹,扬鞭启程。

    秦筝与小婵望着他急哄哄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厢,秦筝沐浴过,见小婵捧出几件春衫来放置在榻上:“此时节南方竟如此炎热,简直像入夏了一般,幸亏临行前我为小姐多装了几件轻薄衣衫,小姐看看要穿哪件?”

    秦筝不答,望着那叠衣服怔怔出神。

    “小姐?”半天没听到回复,小婵抬头看去,见秦筝一脸苦恼,似乎在思索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喃喃道:“小婵,依你看,色/诱还是智诱?”

    小婵听到这惊世骇俗之言,瞪大眼睛,平白被口水呛到,不住咳嗽起来。

    秦筝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这么吃惊做什么?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不要急躁。”

    小婵结结巴巴:“小姐,你你你是说,卫…?”

    秦筝淡定点点头,美眸流转,“不错”,一脸欣慰看向小婵,"孺子可教矣。"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信手抓起一块蜜饯,塞进小婵嘴里,随意指了一件衣服,“就白的吧,打扮的柔弱些,快来替我梳妆打扮”

    小婵期期艾艾,嘴唇翕动,还欲说些什么,见秦筝一个眼神扫过来,只好闭嘴。

    打扮一新,秦筝望向铜镜中眼波流转,楚楚可怜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算算时间,卫珩一行人也该到了,二人遂提步下楼去。

    伙计奉上茶水果子,茶倒不是什么好茶,只是在这荒郊野岭,也算难得。秦筝难得心情大好,吹去茶上浮沫,才要入口,却听得一阵打砸之声传进来。

    门外一伙匪徒打扮的人冲进来,将平民推搡在地,桌椅一应推倒,见到物事便抢。

    其中两个匪徒向大堂里看,只见一位穿着不凡,打扮美丽的年轻小姐并一个小丫鬟,顿时眼冒精光,直冲内而来。

    秦筝面色一凛,捏紧袖中匕首。

    卫珩自豫州征战归来,正欲返回江陵,便收到父亲派人送来的手书,信上说陆太傅有一侄女从北地来,眼下已过了黄河,命他顺路护送这位陆姑娘至江陵。

    父亲清楚他的性子,已经先斩后奏,传信给那位陆姑娘约定在南阳相见。

    父亲一向与陆太尉交好,顺路接个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他刚经历一场大战,南阳太守是父亲的老部将,此地正适合他休息。

    卫珩难得没有与父亲的意思拧着来,携堂弟卫琰在南阳等了近半月。

    左等右等,直等到快要不耐烦时。有人来报,那位陆姑娘已到城外。

    前来通报的是陆家的车夫,他依稀记得名唤陆广。

    这陆广生的浓眉大眼,每次见了他便笑,笑够了还古怪地盯着他,盯得人心里发慌,卫珩实在不愿见到此人。与他同行一路,实是一种折磨。

    陆广含笑恭敬道:“我家小姐已至城外,特命我来通报世子。”

    卫珩正欲松松筋骨,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出城去迎陆姑娘。”

    卫珩强压下被陆广笑出来的鸡皮疙瘩,携了数名兵士,打马出城去。

    卫琰在南阳待得憋闷,正想出城散散心,便也随他一同前去。

    行至城外一处客栈,陆广兴奋道:“两位少将军,就是此处,我家小姐就在里面等候。”

    一行人下了马,奇怪的是,客栈并无人出来招呼牵马。

    进了院门,地上却躺着几个受伤的人□□呼痛,里面还有打斗声传来。

    卫珩卫琰对视一眼,面色一变,同时抽剑出鞘。

    陆广一瞧,三魂没了两魂,登时大叫一声:“此地有匪徒!”冲进门去。

章节目录

闻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暮云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暮云青并收藏闻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