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科英语考完,铃声打响,青春也就到此结束,而燥热鲜绿的夏天还在远航,没有一刻停歇。

    晚上有谢师宴,是高三人的规矩,所有老师都来席了,倒是语文老师有了身孕,不便前来,在班级群里发了个红包,没几秒大家一抢而光。

    潭影笑嘻嘻地说:“33上上!好兆头,我肯定能上岸!”

    沈宣词嗤一声讥诮:“我看你是迷信,我44是不是要死?”

    旁边同学插话:“那我55是不是等着哭?”

    温老师一脸无语凝噎:“你们什么不信偏偏信这个,就像之前戴平安符,以为戴了就能科科满分?”

    有人记起来这茬:“你别说,平安符还是效仿路迟青的呢。”

    坐在角落处置身事外的人被提名,抬了一下眼又事不关己地低垂下去,他的眼神带有一丝冷调,显然与热闹隔绝。

    管宁把他拉回热闹之中:“就是啊路哥,物理学家也迷信啊?”

    潭影哦一声:“我记得你的小青梅也戴着一个和你类似的。”

    “哦?路迟青有青梅?”

    “谁啊谁啊,哪个班的?”

    温老师也陪他们胡闹,笑:“路迟青你今晚一个字不说,闷声发大财啊,快跟同学们讲讲。”

    沈宣词大声说:“就是啊,我都不知道你身边有女生!”

    路迟青扫过他一眼,嘴角扯着笑,说不出的意味,过了会儿开口:“我是有个青梅,但是她……”

    说到这儿,他神情暗淡几秒,侧脸看上去有些忧郁。

    他了无生趣补充:“她转学了。”

    沈宣词遗憾:“啊,转学了……”

    “会不会是她?经常来班上找你的?”女生撞了撞正吃的正香的黄梅雨。

    黄梅雨差点噎住,放下鸡腿,白她一眼,然后和路迟青视线对上。

    但很快,他偏离目光,不再看她。

    “噢噢,夏梅茵?”另一个女生问她,“你怎么猜到是她?”

    “因为我撞见过路迟青给她送零食,还买果茶饮料给她……”

    温老师也吃瓜道:“夏梅茵这个名字我有点熟啊,经常来办公室交英语作业来着。”

    “她是英语课代,英文说的贼溜,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就是不明不白转学了。”

    黄梅雨饶有兴味地笑着打趣:“既然大家都毕业了,有什么就说什么,路迟青,我可不可以八卦一下,你喜欢她吗?”

    话音落地,众人沸腾,耳朵高高竖起,几十双眼珠子齐登登看向当事人。

    然而路迟青的表情过分压沉,平静得像一棵养在罩子里的树,风吹不动雨打不招,众人又立马失落下来,以为他不欲回答这种无聊的私人情感问题,乃知下一秒,一颗雷炸在空气里。

    “喜欢。”未了,他声色薄闷,话音淡淡的,“我喜欢她。”

    /

    路迟青陷入夏日幻想。

    人生中头一次靠着自己双手赚到大钱,他有种失重的恍惚感,自己一手成立的小公司也在同行业内拥有一席之地。

    少年人总是心比天高,没有谁不想年少有为东成西就,路迟青也不例外。

    他想变厉害,变强大,强大到能守护一个人的自由。

    六月底,高考成绩出来了,登上网络热搜前榜,如果不是手机推送,路迟青压根不知道今天是放榜之日。

    三百多分,物理满分,挺好,意料之中,就是英语……16分。

    曲珍笑话他:“你是有多恨洋人啊?”

    他只笑笑。

    路迟青摸出根烟,慢吞吞吐雾,夹烟的姿势越来越娴熟,添了些许神秘阴鸷的气质,他没事就来这条巷子故地重游睹物思人,一坐就是老半天,上次丢的烟头还镶在泥里,他用鞋尖把它们翻出土,又塞回去。

    潮湿角落生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的酢浆草,叶子像绿色心形。

    以前温老师总说,没有高考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可他参加了高考,拿了成绩,人生还是不完美。

    都是哄话。

    我们在未来相见……

    未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她没说确切日期,只说未来,多么空泛的一个词,被她说成一记承诺。

    还是说,仅是当初为了哄他离开才脱口而出的托词?

    缘尽则散了么?不由你我了么?

    还会相见么,夏梅茵……

    我很想你啊。

    ……

    时间来到一个月后,命运之轨载着所有人往前路而去,大家各奔前程,管宁考上清华数学科学系,还把刘新晴追到手,学业爱情双丰收。而陈剑,那个老是和他敌对的家伙也考上了复旦。至于潭影,北京电影学院全国专业第二,文化线超出整整五十分。

    十八岁的年纪,有奔头,有希望。

    少年人,看着一无所有,却是拥有一切。

    路迟青有一瞬间觉得这是电影里最好的结局了,而电影又总是在最美的那一刻落幕。

    他今天要去和光耀上市公司的胡总谈生意上的事儿,特意买了套沉黑色西装。以为穿上去会有多成熟,依然无法遮掩眉宇间的稚嫩锋芒。

    酒局设在红公馆,一家主打淮扬菜的高端饭店,装修趋于民国风格,氛围雅致,进门就是一幅孙先生纪念画。

    胡总是商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手下经营一家控股集团,可以说垄断了低空经济所有的市场股权投资,要想入行,免不了和胡总打交道。

    路迟青等了近一个小时,脸上已经明显有些烦躁了,明明约好时间,就算中途有事也托个人带话通知他一声吧,放鸽子是怎么个事儿?

    就在他刚要起身时,大门推开了,三五个人走进来。

    为首的是胡总,胡东喜,两鬓斑白,看起来有四五十岁,身后助理一米七出头,其貌不扬。

    路迟青立刻起身笑脸相迎,伸手:“等你可久了胡总。”

    胡东喜板着张臭脸,浅浅斜他一眼,然后擦过他肩自顾自地落座主位。

    路迟青表情讪讪。行,又是一个瞧不起后生的业内大佬。

    胡东喜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想买股份?”

    “没错。”

    胡东喜深深看他:“你是想独揽整个低空行业的控制权啊,你开拓的无人机领域还没有所起色,就着急把刚赚来的钱买股,就不怕血本无归?”

    路迟青也笑了下:“做生意失败是常事,大不了收拾旧山河,重新来过。”

    胡东喜胸腔发出一声冷哼:“你太着急了,今天我就给你上一课。”

    路迟青皱眉。

    恰好女侍上来倒茶,胡东喜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靠在椅背,指使他:“你来倒。”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沉重。

    路迟青忍了忍,拎起茶壶,往茶杯里沏了杯上等好茶,推给他。

    胡东喜没喝,老奸巨猾道:“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你太年轻了,没什么经验,总爱出风头,这种人不适合谈商。”

    路迟青暗暗捏紧拳头,一双眼睛若沾雪削泥的刀刃般锋利凌厉,冷声开口:“你是前辈我尊重你,但你不配给我下判词。”

    “你看,说你几句还急上眼了。”胡东喜开怀大笑,露出一口黄牙,他眼角闪过一瞬狡狯。指了指那杯茶,“这杯茶色泽不好,你再沏一杯新的。”

    路迟青消住气,看在有望和他合作的可能性上,忍气吞声倒了杯新茶。

    胡东喜眯起细长的眼:“知道麦荷门吗?”

    “不知。”

    胡东喜笑着解惑:“麦荷门具有普鲁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远无法变成普鲁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

    路迟青直直和他对视,冷淡的唇抿着,绷紧下颔线。

    胡东西甩了甩西装下摆,起身挺了挺浑圆啤酒肚,“饭我就不吃了,给你一个忠告,干大事前先把自己戾气收好。”

    “礼尚往来,我也给你一个忠告。”路迟青起身身高上压他一头,他拿起那杯茶水,不算烫,仰首一饮而尽,睥着他的脸,“俗话说脸大江山稳,股大掌乾坤,也难怪你没事儿就指指点点,教人做事,但我是年轻人,最不爱的就是听别人建议。”

    撂完狠话,路迟青剜他一眼,寒着脸拉门走人。

    今晚莫名受气,遭同行人施压,说不难受也是假的,他出了饭店,白衬衫领口扣子一怒之下暴力扯开,一拳锤在电线杆上,骨节颤了颤,瞬而泛红。

    操蛋啊。

    没权没势就天生被人看不起吗?!

    操他妈傻逼世界,没劲。烟瘾又犯了,他去便利店买了包烟,大口大口不要命地抽,烟雾漫了一嘴,从鼻口溢出。

    路迟青回到家,把事跟老爸说了,他没什么表情,仿佛预料之中,反倒是曲珍照本宣科念了句;“你要学会藏锋隐智,成大事者应有龙蛇之变,成蛇之时,俯身草莽,待时而动,败而不怨。成龙之时,飞腾万里,遨游九霄,骄而不躁,能屈能伸,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国学视频看多了吧。

    没一句听得懂,路迟青无奈退出房间,打几把游戏早点睡。

    一周后,路迟青事业遭遇重创,起先投资的那批无人机生产商宣布破产倒闭,连夜卷钱走人。

    路迟青把所有财产都投入进去了,还真应了胡总那句话,血本无归。

    因为他是风险承担者,白纸黑字画押的,韩总那边也因他亏损不少钱,没有几百也有上千万,这会儿打爆他电话催债。

    路迟青眼不见为净,忍不住了摁了接听夹着怒火吼:“催屁啊,生产商是你找的,靠不靠谱你心里没数?”

    说完,嘟一声果断挂断电话。

    现在主要是找到那个该死的生产商,把钱追回来,否则他事业就泡汤了,他现在兜里蹦子儿没有,就一穷光蛋,想要东山再起,有这钱没这胆。

    他不想被路俟咏瞧不起。

    他不想失败。

    他报了警,根据警察提供的线索,找到逃逸着的车牌号,是辆陕汽卡车,正准备往外省高速逃亡,路迟青二话不说就单枪匹马前去堵人。

    那天夜里下了场暴雨,雨水冲刷着夜色,车窗玻璃上砸下滂沱密集的雨点。

    路迟青最后在一个地下车库堵住他们,一共四五个大汉,看着老实,说话时脏话就飙了出来。

    龅牙哥怒道:“你他妈一个人也敢来找死?”

    路迟青穿了件单薄白短袖,全身湿透,湿发一滴一滴淌水,他上前几步,启唇:“废话少说,把钱还我。”

    “什么钱,我们不知道啊。”龅牙哥回头看了眼身后弟兄,“你们知不知道?”

    他们装疯卖傻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龅牙哥掂了掂手里的铁棍,恐吓:“我们手上有武器的,你要是敢惹我们,我会让你死的难看。”

    路迟青话音冷凉:“钱要不回来,你们谁也不许走。”

    龅牙哥咧嘴一笑:“我要是不还呢?”

    话音刚落,路迟青疾步冲上前举起拳头往他颧骨砸落,他猛地跌倒在地,路迟青仍不放过他,拽住衣领提起来恶狠狠瞪视:“还不还!”

    雨水混着浓浓的血腥味充斥鼻腔,路迟青脖子青筋暴露无遗,又粗又青,他眼底刷满红色血丝,看着狞恶。

    龅牙哥偏头吐出一口淡红色的血,冲弟兄们发火:“乌龟胆啊,愣着干什么,把他往死里打!”

    路迟青眼风凛紧,眼疾手快放开他,站起身来猛冲过去,给最前一小子来个膝盖踢,那小子只觉眼前横扫过来一条大长腿,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踢倒一边。

    后面弟兄急眼儿,张牙舞爪围住他,场面混乱,厮杀味和血腥味在夜雨天出奇浓重,郊外山头,空荡荡的废弃车库没有一丝光源,所以在这里打死个人都不会有人发现。

    外面暴雨如注,彻底把所有惨叫声都掩盖得七七八八。

    一开始路迟青占据上风,慢慢地体力不支,力气耗尽,他脊椎被一记闷棍从头敲打下来,头脑嗡一声趴倒在水泥地。

    龅牙哥又给了他一棍,豹头环眼地吐了口唾沫,人性最阴暗的一面在此刻释放出来,“你拽啊,我看你怎么拽!”

    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脸上,立刻挂彩:“你不是很厉害?啊?”

    路迟青胸口吐出血沫,眼神倔劲,他支着上半身想要爬起来,脊椎骨被一只脚施了力往下踩。

    路迟青蓦地趴下去,无力挣扎。

    “我告诉你年轻人,这是一个你敲我诈的社会,想要做生意,脑子放灵活点,韩闻烨不是什么好人,他配合我坑你呢,只有你见谁信谁。”

    龅牙哥又给他一脚,阴恻恻的笑声在阴湿空间里久久回旋:“留你一条命,你好自为之。”

    那群人开着车离开现场,车灯彻底消失,车库仅有的光源也随之消失。

    路迟青怒目圆睁,下巴抵在水泥地,他望着前方一片幽深黑暗。

    脊椎断了似的,两只拳头掐出血,他尝试站起来,四肢百骸立刻传来钻心剜骨的痛感,他大口大口喘粗气,皱紧眉心。

    尝试多次,他彻底爬不起来了,力气被揉碎,碾碎的还有少年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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