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天,各家各户在张罗着过年,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厚。

    夏家也如此,曲珍提议说要不两家一块儿过年去,夏奶奶也想着孙女好几个年头没回过箍桶巷了,定是怀念,便迁回那儿,今儿年依旧。

    收拾过后,曲珍忙里忙外,准备那一天的晚饭,今天人多热闹,她说做个打边炉,广东吃法。

    夏梅茵肯定喜欢。

    “路迟青又上哪去了?都快过年了还到处跑,没个正经!”曲珍一边弄锅底蘸料一边骂他个不省心的。

    “唷,你就别骂他了,年轻人四处跑说明身体好!要说个不正经的,整条巷谁比得过迟青正经,那天他来接我的时候啊,开了辆什么蓝波鸡尼还是鸭尼,一身西装,这么大高个儿穿着,亮堂得很嘞,路过的人眼睛都长他身上!”夏奶奶在一旁笑呵呵道。

    此时的孟縠跟只鹅一样大模大样走出来,像京剧里的净角出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枚金边眼镜,缓缓戴上,一股子廉价精英感,还煞有介事地昂着下巴对夏奶奶说:“奶奶,我这样的,再穿上西装皮鞋,大概可以直接去华尔街上班。”

    夏奶奶笑个没停。

    “你们两只,劲儿全用在装上了。”曲珍也笑道,继续低头干手里活儿以免亮瞎了眼睛。

    至于路迟青,他下午送完媳妇儿上医院就拐弯喊几个伙伴儿一块约球去了,球场也离得近,方便一会接她。

    那几个哥们都是以前玩的要好的,打完球后孙嘉昊说下个馆子搓顿饭吧,反正好久没一块儿聚过了,起先大家一呼百应,毕竟大半都是大老粗,没女朋友,倒不用陪谁,向谁报备什么的,这时一圈视线齐刷刷望向路迟青这边。

    看的他起疙瘩,挑眉眼:“没见过这么帅的?”

    “我去你的吧,变这么骚。”凌昼川忍不住眼神剜他,“赶紧跟你小青梅报备去啊,流程还是要走的,今晚咱几个哥们撸个串,再喝喝酒,不醉不归!”

    “今天不了,我回家吃,你们吃吧,记我账上,别跟我客气。”时间快五点多,路迟青心中估摸了下距离所需的分秒,没超时,利落地套上外套,拎车钥匙走人。

    “不是吧,哥们面子都不给啦?”

    “有了媳妇忘了友啊路哥。”

    “就是就是,不行你把电话给我,我跟你那什么小青梅说,把你借我们一天。”

    另一个哥们欲拿他桌上手机,手没触碰,电话就自个儿响了。

    来电显示宝宝。

    最先捕捉到的人带头起哄:“宝宝……好亲热哦~~~宝宝来电话了宝宝!”

    “……”路迟青一把抢过,抬眼警告他们,“把嘴闭上。”

    一群伙儿又揶揄一会儿,识时务地乖乖闭上嘴巴,没听过女人声音似的,个个把耳朵凑近。

    电话很快被接起,路迟青清了清嗓,向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缱绻的嗯声,他又叫了叫她的名字,心情很好似的,夏梅茵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

    结果等了很久,里头人儿都没开声说话,信号不好?

    路迟青移开碍事的人群走到一边,他百分百肯定是这群傻逼的脑电波影响了信号接受以及卫星运转,咳了声,再次叫她的名字,带点儿撒娇的语气。

    “梅茵?”

    他不知,夏梅茵心口疼得难以复加,咬唇,很快失了血色,用极尽颤抖的声音掩住哭腔。

    “想我了?”路迟青笑了一下。

    “爷爷走了。”那边终于说。

    两人异口同声。

    路迟青怔愣原地,手指缩抖。

    …

    傍晚时分,他急急忙忙赶回医院,病房里好几道不同的哭声交错在一起,门敞开,无法抑制的悲伤都流到了外面。

    他冲进房里时差点绊脚,在看到夏梅茵那一刻心跳更是漏跳一拍。

    夏爷爷痛苦地躺在白色床床上,机器上微弱平直的波浪线显示已无心肺气息,他的生命终结于这里。

    在这特殊又美好的一天。

    医生递来一张心电图,宣示着一条生命的结束:“心脏停搏,节哀吧。”

    夏梅茵有一瞬间耳鸣。

    夏奶奶跌倒在地,幸亏路迟青扶住她。

    “不可能!”夏梅茵上去使劲揉搓爷爷的手臂,去晃他断掉一根大拇指的手,去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似的,“他的身体是热的,机器那里不是还有波浪线吗!”

    “那是杂音。”医生看着她,“我们给病人做过心肺复苏,但是他生命体征太低了,身体弱到支撑不住肺部呼吸交换,病人已经没有心跳了,请节哀。”

    夏梅茵沉默了,一脸哀楚,眼泪止不住地落满双颊,她深深地把爷爷望在眼里,仿佛他只是熟睡一觉。

    最受打击的是奶奶,曲珍抹着眼泪扶她出去外面坐着,她待在里面只能更伤心,老人家经不起伤心了。

    气氛沉闷又压抑。

    夏梅茵听到了很多哭声,哭得她整个人在颤,双腿一软,在她踉跄之际,路迟青眼疾手快拥住她脆弱不堪的灵魂,温柔爱抚地叫她名字,叫她宝宝,最后声音都沙哑难辨了,他还一声一声叫着。

    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夏梅茵早已发不出声音了,溢出口的音节都成了破碎的、泥泞的,难以拼凑的悲痛,她想开口叫他最后一声,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唤过爷爷了,她用尽全部力气,舌头猛颤,却感到有什么东西压抑住喉咙。

    爷爷,你明明说过,会等我一起过年的啊。你说过,过年一个人都不能少……

    你却不在了。

    当晚,爷爷的尸体被拉去火化。

    一行人站在门外,看向光线昏暗的门洞里火光燃烧,那是爷爷消失人世的地方,他们在火中告别。那火烧得太猛了,他的遗体又是那么的轻柔,那么沉重,随时间奔流化为一抹骨灰。

    夏梅茵眼睁睁看着,她的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如有千万只蚂蚁啮咬她的皮肤骨肉,她疼得快死了,眼泪如同窗外雪花一样滚落,很快就铺满了一地……

    窗外雪落不尽,像雪灾一样凋零,雪声落在她的耳中,仿佛雷鸣。

    爷爷总是说,眼睛泄下来的从不是泪,她记得小时岁月,问过他是什么,他也答了,可她忘了。

    如今她想,是爱,一定是爱。

    年过除夕。

    冬景萧冷,风声悲凉,天空中笼罩着大块大块浓厚的黑云。

    箍桶巷各家各户年味浓厚,阖家团圆,却无辜偏生出几分寂寥,没有往年热闹。夏家路家门庭冷清,霜花寥落,祠堂挂上白布条和白灯笼,在雨夹雪中晃呀晃。

    祠堂内,一行人黑衣装束,沉默站着,神情哀伤。灵堂前,夏梅茵跪下来磕头,磕完后没再起身,路迟青站在一边,也双膝跪下去三重叩头,陪她一起跪着。

    夏奶奶断断续续地流着泪,由曲珍搀扶才站得稳些:“可以了,孙女孝顺,女儿外孙都陪了你最后一程,老爷子你可以瞑目了,你一路好走啊……”

    曲珍泪眼朦胧。

    到了年初三那天,爷爷下葬于北郊墓园,听闻那里风水佳绝,依山就势,苍松修竹环绕。夏梅茵不懂这些,她只知道爷爷安眠于此,再也无法醒来,骨灰盒被黄沙掩埋,墓碑上簌簌落雪,若她想念,这里是她祭拜的地方。

    葬礼结束后,再次回到祠堂里,亲人离世需守灵七日,到了最后一日,夏寿安风尘仆仆回来了,他大步冲进灵堂,站在香火缭绕的夜色里,视线定在那抹黑白色遗照,久久不动,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哭出声来,像个无助的大人……

    夏梅茵静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路迟青赶上前,温柔地抱着她站到一边,找来张凳子,她坐着,他蹲下,替她揉搓跪久了泛红的膝盖。

    孩儿不孝四个字冲进耳膜里,夏梅茵感觉那道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快听不见似的,他磕头的声音,忏悔的声音,撕心裂肺的痛,如漫天雪花……烛火燃烧的灵位映入通红的眼眸里,看了不知多久,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仍一动不动地,她想到孩提时爷爷离家一段时间,她会哭的很大声,她故意哭的,爷爷听到她的哭声就会立马回头,而她再怎么哭,爷爷都不会醒过来了,无论怎样她也哭不出来了,原来人难受到极致的时候,是表达不出任何情绪的,只能机械地本能地站着,看着。

    要是她一直长不大该多好……

    是不是爷爷也不会老去。

    她想。

    夏奶奶不知何时站在门外,透过夏寿安颤抖的肩膀以及门廊昏黄的光线看去,她枯瘦,矮小,头发斑白,眼里百千悲愫如雪花轻轻落入尘埃,她的记忆因年华老去随时随刻都在淡消,还隐于岁月。可她儿子的容颜,时隔多年,尽管这样一个背影她都记忆如此深刻,她曾在无数个日夜祈祷他回家,人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都不会忘记归路的,那些走过的道或坎,脚印会引领他回来,如今他回来了,平安健康地回来,活生生地回来,却也再也无法见到那位平安健康的,活生生的父亲。

    夏寿安这半生,功利与潦草,得与失,最后却一无所有。

    他记得,明明曾经一直都在拥有着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面目全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追悔莫及?他不知道,命运似圈,如果让他回到意气风发的二十来岁,他还会不会选择宁愿众叛亲离,也要追逐风雨飘摇的人生?

    可他四五十岁了,他活的一败涂地,而他的父母,一个入土,一个恨他入骨。

    这就是他追逐了大半辈子,得到的东西。

    夏寿安哭声心碎,始终没有发觉,站在他身后同样心碎的母亲。

    夜太漫长。

    纷飞大雪中,夏奶奶仰望黑夜,亿万的雪降落她皱巴巴的脸庞,转瞬又被炙烫的眼泪融化。

    老爷子这辈子啊……死都是痛苦的。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痛苦了。

    …

    艰难的寒冬已尽,春天来得毫无预兆,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梧桐叶子又换了一遍,旧的变成新的,风中的柳絮用它们的嫩叶歌唱。

    这上半年,爷爷常常来到夏梅茵梦里,有时是噩梦,有时又是美梦,所幸路迟青一直陪伴着她,长夜才没有那么难熬。说来也怪异,五月份中旬的时候,夏梅茵去扫墓,给爷爷做了最爱吃的面,从那回来以后,就再也没做过关于爷爷的梦了。

    姑姑叫她别怕,那是爷爷的思念,亲人来梦里不值得害怕的,有了这句话做底,夏梅茵真就没害怕过,睡觉也踏实许多。

    大三下学期的课程不是很繁重,夏梅茵有足够多时间在南京待着,白家那边也从未劝她回来,白绍濂打过一次电话,问她归期,还没开口电话就被人抢了去,是夏临翊。

    “妹妹,我们不是催你回来,你若不想离开南京,那就待着,陪你奶奶,你不用管我们,哥哥知道你爷爷去世,你心里也挺难受的,你要记住,哥哥永远是你的后盾,你也永远是我们白家最重要的人,哥哥最近学会做波饼了,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夏梅茵挂完电话,眼睛早已湿润。

    她觉着,这一年流的泪都可以成河了。

    风渐起。

    春雨尽。

    正是南京最好的时节。

    “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风挡于窗外,屋里人静静推开窗,吹散纱帘和秀发,未了,一句低喃,泪珠成线,“别离多,欢会少。”

    别离多……

    欢会少……

    路迟青这人就别提多忙了,大三的课一样还是紧,物理学本就是一门实验理论并重的学科,学起来更是不易,除此,公司也有很多事情打理,和巴勒斯坦的合作项目刚启动不久,每日行程会议不断,不得已把大半工作量交给秦卷,尽管忙的焦头烂额,他仍然会挤出时间陪夏梅茵。

    夏梅茵也心疼他,自己懂事地找点事情做,跟着曲珍学栽花,做甜品。苦闷久了,她日渐失去兴趣,她说要考研,人生路很长,要学的知识还很多,她又想去英国,想申请牛津大学研究生,托尔金曾就读于这里并写下《霍比特人》《魔戒》等多部奇幻作品,她觉得自己接近牛津,会一定程度上更接近于这位她钟爱的女作家的灵魂,二话不说买资料备考。

    以她的实力,她十分有信心。

    听到她考牛津,白燕奥难得的给她发来信息问候。

    ———妈咪想当年的话是对的,而你花费了两年才明白妈咪的良苦用心。

    夏梅茵读而不语。

    后来才知道,夏临翊早就替她反驳过这句话了。

    他对白燕奥说:“我该庆幸她并不是为了白家才上的牛津,而是仅仅是她喜欢霍比特人里的小矮人巴金斯。”

    路迟青当然无条件支持她,只是他很有必要早日想出如何把异地恋这个情侣间最具备杀伤力的问题解决掉。

    更何况,他们将面临的是异国恋。

    曲珍见他们这种积极向上的状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样的田螺小子!”她对正在厨房勤力刷碗的路迟青以资表彰。

    “你们现在呀,特别像爸妈年轻的时候,一边甜甜蜜蜜一边规划生活,再过几年都可以考虑把婚事办了。”曲珍抿着笑嘴开始幻想未来。

    路迟青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我们目前不打算结婚。”而且结婚二字对于他俩来说还为时尚早。

    “目前是目前,那以后也要结婚的呀,人一辈子肯定要结婚的。”

    “妈,结婚是自主意愿,如果她不想结婚,我肯定听她的。”

    曲珍咋舌。

    路迟青想了想,语气认真:“我不想用结婚把她绑在我身边,不想将她禁锢在爱情之中,她有思想,有天赋,有雄心,有美貌,也有自己想做的事,结不结婚在她人生中都不会是一道必选题,而我什么都听她的,我永远支持她,不过妈,无论结不结婚我都有信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婚姻栓不住一个人的心,爱才可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夏梅茵永远自由。

    他也必须给得起。

    曲珍静静地听他说完,她忽然觉得路迟青变了好多,总有说不上来的感觉,最终叹了口气:“也是,时代变了,世界辽阔,你们有更多选择,反正不留遗憾就好。”

    路迟青两手捂着杯榛果热可可,夏梅茵醒来爱喝,虽说如今已入夏,他还是舍不得她喝冰的,听完曲珍的话,他低垂眸睫,只发出一个字音:“嗯。”

    曲珍看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欣慰之际又心头酸酸的,轻声道:“以后少转钱给爸妈花,我和你爸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多,大房子豪车什么的,也不是我们追求的,妈知道你赚了很多钱,但这是你赚的,与我们无关,你拿着这些钱给梅茵花,不要让她受委屈。”

    “我不会让她受委屈。”路迟青说。坚定,一槌定音。

    话毕,他看了会时间,端着热可可准备离开客厅,刚抬脚,曲珍视线顺着他起身:“去哪儿?”

    “上楼,她快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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