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拐子镇,李家村,里正拖着鼓鼓的圆肚和肥肥的腿,气喘吁吁地往前走,正是中午,太阳毒辣,他不时用袖子抹抹汗,歇一歇,又继续往前。终于到了田埂边,面前是一大片金黄的稻谷,有些人家嫌热躺到树荫底下,有些人家还拿着镰刀在田里挥汗如雨。

    里正停了脚步,双手撑着腰,赶着喘了几口气,大声喊道:“老炎,老炎……”

    李炎正在用麻绳捆稻谷,满身都是草屑,听到喊声怔了怔,问旁边的那个少年:“凡子,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喊我?”

    那少年抬了头,面上热得发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听了听:“是啊爹,里正在喊你。”

    “哎呀,”李炎忙丢下手上的活计,往田边跑去,李凡见状也跟着跑。

    此时田埂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里正,啥事儿啊?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是啊,找老炎家啥事儿啊?”

    里正哼了一声:“正主还没到呢,你们急啥啊。”还边用手扇着风。

    “里正,里正,”李炎终于跑了过来,李凡也紧跟在身后。

    “老炎啊,你们家的儿子出息啊,给我们这乡里乡亲的长脸了啊。”里正看到俩人,立马就激动起来,他从怀里抽出一个布包,拆开了,还包着一层布,继续拆。

    李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包,心提了上来。

    终于拆完了,里正往李凡手里一递:“小子,看看。”

    那是一份薄薄的书简,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在右下角印着一个古朴的花纹,纹路里嵌着金屑,这书简若是放在拐子镇这样的穷乡僻壤,怕不是大家都只对上面的金子感兴趣,但若是放在本国都城天阳,任何一个达官贵人见到了都要多看两眼,因为这书简是由云竹书院所颁发,一年也只有五十份。

    “大家伙啊,我们李家村的李凡,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天阳城读书了,知道天阳城是哪儿吗?那是我们临帝国的都城啊。”里正蕴含着饱满的感情,不顾额头上汗珠滑落,手舞足蹈向众人解说:“你们去过天阳城吗?没有吧,那离我们几千里远,我也没去过,但我们李家村有人要去了!你们知道云竹学院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们,那当官的儿子想进都进不了,但我们这小子,多出息。”里正把李凡往前一搡,李凡才回过神儿来,手里的触感是不真实的。乡亲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李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老炎,愣着干嘛?说两句。”里正又转向李炎。

    “不说了,不说了,这好事儿,请大家吃酒。”李炎忙摆摆手。

    “还吃啥酒啊,赶快收拾收拾出发啊。”里正嗓门大得很,“这东西从那么老远来这路上都不知道耽搁了多久,可别误了事儿啊。”

    “啊对对。”李炎忙点头。

    “我看你是昏了,快别干活了,回家收拾!”

    李炎和李凡准备往家里走。

    “凡子,”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住村头的三爷,脸上布满了沟壑,“读了书长学问了回来开个私塾,那小娃娃就不用跑镇上念学了。”

    “好好读啊,别天天画画了,那是吃闲饭的。”是叔家的嬢嬢,眼里都是关切。

    “唉。”李凡应了一声,闷着头跟在李炎身后往家里走。

    “行,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吧。”里正的声音慢慢在减小。

    他们并不知道,云竹书院的这份通知书,正是因为自己会画画。

    临帝国,当朝君主牧仪,四大家族卫、吕、柏、陶,这云竹书院便是由柏家、陶家的先辈所创,柏家擅丹青,这画儿,要是由一般人所绘,那也就只是画儿罢了,观赏的死物件而已,但若是由一些有天赋的柏家人来画,那死物可变成活物,叫种魂。传说中柏家先祖初次种魂时,画了一只金凤凰,那凤凰满身放金光,绕着天阳城飞了一圈才消失,羽毛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夺人眼球,满城震动,而后来人们发现,除了柏家人以外也有人有天赋,虽属凤毛麟角,但也确实存在。那陶家呢?他们是干什么的?

    临帝国,土地辽阔,将周边小国逼得退回了山,退进了海,不仅仅是因为国内以武为尊,也还因为有陶家的化气术。寻常战斗中,谋略布局,十八般武艺,胆气力量,都属正常。攻防之道。而这化气术,却是可以通过特殊的功法在周身形成一层看不见的铠甲,只有修炼到极致时才会显出淡淡的蓝色,彼时飞速而来的箭矢都伤不了人分毫。

    云竹书院一年五十份通知书,十份是绘艺科,四十份是化气科。

    李凡不知道这些,他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月以前,里正突然来家里说都城有人看上了他的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里人都大眼瞪小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凡打小就喜欢拿树枝在沙地上涂涂抹抹的,没人教,但还挺像个样子,等长大些了,就开始拿毛笔在纸上画,家里穷,那毛笔都开叉了,那纸稍微被墨水浸染久一点就洇成一大块,李凡只好轻轻地、很快地抹几笔,却也活灵活现。

    见老炎家的都云里雾里,里正急脾气上来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把画儿给过谁,又带到天阳去了?”

    李凡打小没出过这拐子镇,也没有镇外的朋友,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记起来,前些时候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卖的陶瓷娃娃实在可爱,小妹一直缠着要,李凡没办法,问能不能用画儿来抵?卖货郎不情愿,但看这生意实在不好,勉强同意了。李凡画了十多张才换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娃娃。

    难道是因为这个?

    “肯定是了!”里正一拍手掌,“那卖货的不是到处走吗?他带着你的画儿,那肯定有识货的。哎呀果然啊,咱李家村还是风水好……”

    里正说了一大堆,意思就是都城里有贵人打听这浔城是不是有个会画画的少年,浔城学堂的画儿都被收起来给别人过目,结果都不是,排查了好一阵,才确定是拐子镇的人,于是又开始收集。里正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咱李家村有啥会画画的人啊?啊有一个老炎家的喜欢瞎画,就晚饭后遛弯来随便拿了一张交上去,结果第二天官府的人就给回信了,里正脑袋瓜子一激灵,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事儿,于是火急火燎地赶来问。

    老炎家的本以为没什么后续,结果一个月前里正又跑过来,面上带喜色,说什么都城里有一家私塾看上凡子了,想让凡子过去读书,不要钱。

    这下家里人坐不住了,要是读书就能考秀才,当官,有个好前程。这一个月来,家里是坐立不安,日夜期待里正的消息,今天,石头终于落了地。

    走到家门口了,泥砌的墙,青黑的瓦,跟李家村所有其他的房子一样,大妹和小妹正在屋门口玩耍。

    “爹,哥,你们怎么现在回来了?”大妹听到动静,起身迎道。

    “走,进去说。”老炎左右各牵一只手。

    娘还在灶台旁忙活,屋子里一面土墙都贴的是李凡的画,有的是照着山水摹的轮廓,有的是逗妹妹开心画的小猪小狗。

    老炎牵着两个女儿在桌旁坐下,娘把手在围布上擦了擦,也站过来,一脸疑惑,随后又意识到什么。

    “凡子,过两天就去天阳城上学了。”老炎控制着声音,尽量平稳地说出这一句话。

    天阳?小妹想了想,是最近总听到的那个地方啊,“哥哥去我也要去。”小妹跳下凳来抱着李凡的腿。

    大妹懂事一些:“哥哥是去念书的,你去干什么?”

    娘轻轻抚上李凡的头,叹了一口气。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李凡把几只毛笔和磨得很薄的砚台郑重地裹成一个小包袱,大包袱里放的是衣物和被褥,娘烙了几个饼单独包着了,爹出门去了,大妹和小妹一直黏在李凡身边。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吗?”小妹问。

    “不知道啊。”

    不知道去要多久,也不知道回要多久,不知道天阳城是哪里。

    老炎在余晖中回了家,掏出一个纸包塞到李凡手上,挺沉的,是铜钱。

    “在外面不比在家里,肯定会受苦的,你,好好照顾自己。”老炎的声音有些哑,又碰了碰李凡的脸蛋,“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李凡埋着脸点了点头。

    小妹在一旁拉着姐姐的手,看着爹爹和哥哥,好像感受到某种情绪。

    李家村的夜晚永远是这么安静,李凡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有点困意,娘进来轻声喊:“凡子,起床了。”

    天还是黑的,很有些冷,老炎和李凡把包袱往身上背,屋内的油灯飘忽不定,但也是一方暖意。

    “我走了,娘。”

    “好。”娘没说什么,抱着肩膀在屋门口看李凡越走越远,直到不见。

    走到镇上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老炎在街口左看右看。

    “哎,这儿呢这儿呢。”里正的大嗓门透过半条街传过来,老炎急忙拉着李凡往那个方向走。

    是一家小酒馆的门口,停着几辆马车。

    里正把老炎拉到一边:“我跟你说啊,这是我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人家才答应捎上凡子的,你待会儿可机灵一点。”

    “当然当然。”老炎忙点头。

    几个人从小酒馆走出来,都是做活计的打扮,里正忙往前一步:“大哥,就是这个小孩,劳烦您了。”

    被叫大哥的那个人眼眸深邃,鼻梁挺直,老炎忙递上三盒腊肉:“孩子还小,没出过远门,您答应捎上他实在是太感谢了。”

    大哥瞟了一眼腊肉,又瞟了一眼李凡:“甭客气,肉拿回去,准备走了。”

    旁边的手下去解马绳,李凡无措地看向老炎,里正推着李凡:“去坐那儿。”

    马车上拉的是货,李凡跳上板车,老炎把东西递上来,想嘱咐点什么,又不知道说啥,“要会问路啊。”

    “嗯。”

    “别受欺负啊。”

    “知道。”

    马鞭在空中炸出一声响,车轱辘动起来了,李凡颠了一下,抓紧旁边的木扶手。

    “爹我走了。”李凡冲老炎喊。

    老炎点点头,满是不舍地看着儿子,没啥,受不了多大苦,那书院有钱,管吃管喝,不怕。马车过了拐角,老炎还盯着。

    “走了!”里正催道,“回了。”

    老炎也跟着转身,日头开始毒辣起来,今天还要割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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