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胎药照喝，血照流。南楼江郎才尽的一众医师被木主集体罚了顿鞭子。虽说妊娠期多的是无法干预的状况，优胜劣汰之事常有，但木主是不会管这些的。性格冷峻的少主近来心情也不好，气场森然，处事手段愈发凌厉，底下人稍有疏漏下场都会很惨。所有人一边承受着□□和精神的双重攻击，一边等待一个糟糕的结果，以此来终结这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就这样，神经衰弱的众人陪着某位同样神经衰弱的孕妇度日如年地熬过22周，又度日如年地撑过24周……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木杧肚子里的小生命竟是异常顽强，母体频繁的出血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照着胎儿的正常生长发育速度一天天长大。而自那两次血崩之后，尽管木杧还是隔三差五地见红，倒也没再发生过那样大量出血的状况。
28周的时候，那莫名其妙的出血症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自此再未出现。谁也说不清个中缘由，木杧也没兴趣知道。木九说过，26周之后胎儿就有存活的可能；28周后，存活率会大幅提升；若能挺到32周后生产，再经过精心喂养，这孩子的健康状况完全能赶上足月出生的孩子。如今她已经过了28周这道坎，以南楼的医疗水平，胎儿性命无虞，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这孩子能在她肚子里多待一天就多赚一天，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早产，加之血已经止住，一切指标又始终处于正常水平，她有预感她的孩子一定会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地降生！
经历了近两个月的身心煎熬，如今的木杧颇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无所畏惧，满心期待地为即将迎来的小生命着手准备各种用品。听说组织里安置三岁以下幼儿的育婴房目前正好有两个弃婴，最小的还不到两个月，她便向木轩讨了许可去那儿考察——尽管连她自己都很怀疑，“沐”组织的育儿方式是否有值得参考借鉴之处……
不过真见到两个弃婴的时候，木杧发现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育婴房的氛围跟“天地玄黄”四个训练基地一点不沾边。房间温度适宜、洁净宽敞，婴儿用品一应俱全，两名中年女性各负责照护一个婴儿。木杧去的时候，那两人一个在喂奶，另一个奶已经喂完了正在给婴儿拍嗝，神态安详，动作轻柔，科学娴熟的手法，说是外头请来的职业育婴师她都信。
这一趟育婴房之行收获颇丰，木杧自己能想到的和没想到的，育婴房里都有，基本就是照搬一套，材质用料上再讲究一些就差不离了。看来顶尖的组织不管做什么都是最顶尖的。暗杀就不必说了，行业大佬，专业度首屈一指；作为配套辅助的医术和毒术也是个中翘楚；该照顾的时候就提供最专业的照顾，该训练的时候就施予最严酷的训练，主打一个“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打道回府的时候又路过黄部，适逢放饭时间，来时紧闭的铁门一扇扇打开，走出一群三至六岁的孩童，分明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却幽魂般悄然聚集，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每个人脸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神情麻木、步调一致，并没有表现出对食物的热情，只因在训练基地，进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则是为了迎接无尽的训练——这才是训练基地的风格，木杧想，跟育婴房中所见，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众多铁门中，有一扇引起了木杧的注意。所有房门大开的时候，只有那一扇紧闭，要说里头没人，那铁门又是上了锁的。她从铁门上的小窗往里瞧，发现里头用铁链锁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童，衣衫褴褛、脏污不堪，跟方才被带出去吃饭的那一群比起来，又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向迎上来的人打听了一下，被告知这约莫三、四岁的小孩是个逃跑惯犯，木樟正在给他做规矩。那孩子也不哭闹，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打盹，看不清脸，身上衣物不知多久没换了，满是污泥和破洞，约莫是在多次逃跑过程中折腾的，脚上没穿鞋，这季节到了晚上肯定得挨冻。露在破损衣袖外的一截手臂上有好几处淤青，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即将为人母的女人最看不得这些，木杧仗着自己是动辄出血无人敢惹的种母，硬是把那小不点从黄部带了出来。
回去命人给他一通洗刷换衣、清创上药，几天一过，鼻青脸肿的小不点脸上的淤青也消了，肉也养回来几分，一双眼睛葡萄一样又圆又大，瞳色非常奇异，黑中隐隐带着一抹漂亮的紫。五官标致，模样俏生生的，煞是可爱。大概是之前遭受了虐待，这孩子不肯开口说话，只犹犹豫豫地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指。母性泛滥的木杧当即便做了一个决定——“告诉樟，这孩子我要了。”
在被告知每天结束训练后木八二都会去黄部接他回木杧这里之后，那编号3214的孩子也接受了黄部的训练课程，不再想方设法地逃跑。并且就如木樟当初执着于小不点的理由一样，他的确在各项训练中都远超同龄的孩子，短短一个月就补完一整年的启蒙课程，三个月赶上体能训练的进度，专注力和协调性尤为出色，甚至能与黄部即将毕业的孩子比肩。
39周的时候，木杧在南楼经历漫长的阵痛诞下一名女婴。从木九口中的先兆流产到先兆早产，一直到足月顺产，打了场极富戏剧性的翻身仗，其过程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木杧轻抚趴在她胸脯，攥紧小拳头用尽全身力气闭眼大哭的女儿，在心底轻轻道：谢谢你，那么努力地来到我身边。
木杧给女儿起名叫木宴，以“宴”字为名，取安闲喜乐之意。名字是早早就想好的，木轩只简单表达了“杀手组织谈什么安闲喜乐”的感想，倒也没反对。别人家的新生儿在母亲肚子里被挤得不成样子，生出来皱皱巴巴，头发也稀稀拉拉。而她的小阿宴一出生就白白净净，头发和睫毛都很浓密，眉是眉、眼是眼，秀气的鼻子，樱桃小嘴，长相集了木轩和她的优点，小模样讨人喜欢得紧。
从围产期平安过渡到哺乳期之后，南楼便腾了一栋小楼安置她和女儿。新生儿需要一个安静稳定的环境，人员不宜过多过杂，木轩把木柃和八二派了过来，并且还将朱魄双刀给了他那翻身都不会的女儿。这对神兵给阿宴当武器为时尚早，用来镇宅倒是绝佳。毕竟原是木主给继承人的见面礼，如今供在木杧屋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种无声的宣示，任谁都不敢怠慢了她母女二人。
木轩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木柃意外的是个十分靠得住的得力帮手。自从她被分派了这份差事，每天围着人类幼崽打转，再也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机会招蜂引蝶。为了照顾婴儿，这女人剪短了十分爱惜的长指甲，香水也不喷了，妆也不化了，绑起长发，换上柔软的纯棉衣裤，尽心尽责地照顾阿宴。木杧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女人眼中看到一种母性的温柔。许多年前，她或许也曾畅想过与心爱之人的未来，为那人生儿育女，为那人洗手做羹汤。然而一切都是她的妄念，在那人死后更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缺憾，而阿宴的出生似乎弥补了这份缺憾。木杧觉得现在这个精明强干、忙而不乱，气势十足地支使人干这干那的木柃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自从有了育儿的共同话题，积怨已久的两人渐渐也能和平相处。
木八二依旧负责接送小不点，只不过现在变成在南楼和黄部之间往返。这孩子之前一直不肯说话，将“沉默是金”贯彻到底，以至于有段时间木杧都怀疑他是不是有语言障碍。直到他第一次见小阿宴，突然开口叫了“宴宴”，从那之后语言功能好像被触发了，虽说还是惜字如金，一句能说清楚绝不说两句，但毕竟肯说话还是一大进步。
至于木轩……
自从阿宴出生后，这人就再未出现过。只要他想，即便不合规矩，悄悄来见上一面总还是能办到的。他不来，只能说明他并没有想见她和阿宴的意思。产后的女人身体虚弱的同时，情绪上也容易多愁善感。木轩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给她来一出人间蒸发，这事木杧其实挺生气的——尽管以繁育者的身份来说，她并没有立场生气。生气之余又禁不住有些担忧，她不确定究竟是在她临盆那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不能再跟她见面，还是纯粹只是依着“沐”的规矩本该如此。
跟木轩相比，他的双生弟弟木轾倒是更有做父亲的样子。跟着木杧和木柃学照顾阿宴，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仅会看孩子，还会逗她玩，小阿宴很黏他。木杧向他询问过木轩的情况，他含糊其辞，只说木轩这段时日不在组织。
一晃六个月过去了，这日木轾来的时候，木杧正陪着阿宴和刚从黄部接回来的小不点玩。木八二去给厨房帮忙准备晚饭。这两天木柃重感冒，担心传染给小阿宴，于是跟木杧告了假，把自己关在房里养病。少了一个得力帮手，本来是可以另外调育婴房的人来帮忙的，但木杧想着也就几天，没必要调个小阿宴不熟悉的人过来重新磨合，她跟八二顶几天应该不成问题。两天下来倒也没出什么纰漏，但憔悴也是真心憔悴。
阿宴一看到木轾就喜笑颜开，张开小手求抱抱。木轾十分熟练地将她抱起，腾出一只手牵住小不点，说出去溜一圈，给木杧休息会儿。木轾带俩孩子出去遛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木杧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喝了口水，梳了梳松散的头发，把奶瓶和沾了奶渍的婴儿服和口水巾洗了，又烧了开水逐一烫过，最后把阿宴的小床收拾了一下，一看时间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深秋的天色黑得早，眼看外面天光渐暗，木杧算着人也该回来了，于是擦干手去屋外等。忙惯了的人是闲不下来的，心里想着是出去等，脚下却不自觉地循着木轾平时的散步路线一路找了过去。
“小不点，他们人呢？”木杧在花园里找到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小不点，附近却不见抱着阿宴的木轾。
但凡事关阿宴，小不点都是有问必答，不仅如此，偶尔还会用奶声奶气的童言造长句：“轾少爷带宴宴去塔里玩，不带我。”
“去哪里玩？”木杧没听懂，这个字眼在小不点有限的常用词汇量中没怎么出现过。
“塔。”小不点伸出白嫩的小手遥遥一指，又收回来两手高举过头，支起一个尖尖的角，“那个很高很高的石头塔。”
“石头塔？！你说木轾把阿宴带去了往生塔？！！！”
……
*** *** ***
木杧是在禁地那座吊桥上找到木轾的。他靠在吊桥的护栏上，仰望着夜色中小山般矗立的往生塔，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笑，神情安定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及肩的乌发轻柔描摹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落日余晖、霞光漫天，俊美男子坐于桥上迎风遥望，佛塔庄严、吊桥古朴，本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木杧看着眼前的景象却只觉惊悚可怖。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她放慢脚步朝吊桥上走去。
“真可恨。”便在这时，木轾自语般地开口了。
木杧脚步一僵，脸上勉强扯起一个笑，尽可能不把自己紧张的情绪传递给眼前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木轾，你怎么跑来这里？阿宴呢？”
木轾感慨地叹息，“木杧啊木杧，你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那年往生塔的教训居然一点没让你长记性。”
木杧滞了一下，追问：“阿宴呢？”
木轾终于回头看向她，“别急，我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今天终于是时候一吐为快了。等你听我说完，我会让你跟阿宴见面的。”
木杧，一时无言。多年的疑惑在方才木轾那一声叹息中豁然明朗——那日在厨房被迷晕这事，她之后不是没有怀疑过木轩这个胞弟，若是单纯针对木辗，这事倒也说得通，可问题是那天木轩也入塔了。一来木轾与木轩相依为命，兄弟情深；二来他天生体弱多病，说句不好听的，根本就时日无多，也就没了争夺少主之位的必要。木轩是他最大的靠山，也是唯一的靠山，他根本没有害木轩的动机。可是现在，回头再想想木轾那时的一举一动，答案就很明显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是你往那锅药里添水的时候做了手脚？还是你开启了往生塔的机关？”中药材煎煮时的浓重药味掩盖了其他一切气味，所以并不是她什么都没闻到，而是她闻到太多古怪气味，迷药混杂其中也未觉察。
“你可算想明白了。”
“但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你的目标是木辗，把我带到塔里之后，你只需留在原地等一路闯关力竭的木辗入瓮。木辗一死，你立刻停掉机关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塔。这些你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完全没必要把木轩扯进来。你却非但没有告诉他你的计划，反而在墙上留字引他入塔。若是木轩因此有个万一，而木辗侥幸不死，你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木辗那么难对付，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好不容易得了你这么个绝佳的饵食，轩却藏着不用，我一时也摸不准他对你的心思，索性不告诉他。我既然放他入塔，自然有法子保证他的安全。”
“或许你能，可是这么做的必要性呢？”
“因为我想看看，我和你，他究竟会救谁。”
“这事有悬念么？他从来都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从前自然如此，但我刚才也说了，轩对你的态度很是不同，我摸不准他对你的心思，所以我在自己身上绑了双向起爆的炸弹，以此来验证一番。”
木杧皱眉，“你在我身上装的是双向炸弹？”可如果是这样，木轩救木轾在前，她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那倒没有。就这么把你炸死了，哪还有后面那一场场好戏看？不过那时轩跟你一样，也以为另一头绑在你身上，但他还是选择了我。”
“真可笑，难不成你觉得他会抛下你转而去救我么？”木杧冷笑，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在那一枪之前，她就已经被木轩舍弃了一次。
“我当然也觉得没可能，不过还是想要验证一番。”
“就这值得你拿命去赌？”
“既然是没可能输的，赌又何妨？”
木杧发现，虽然眼前这位计划周全、思维缜密，但可能是个冷静的疯子。
“你会这样试探你哥，说明你并没你说的那样信任他。”
“你懂什么？！我虽然赌赢了，但这场测试，他仍旧不合格。当时他明明可以直接带我出塔，然后召集人手在塔外围杀木辗。结果他居然又追着木辗去了你所在的那条机关路！你说他有什么必要再次孤身犯险？比起他是去杀木辗，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去找你——即便以为你已经被炸死了，他还是扔下我去找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在塔里，只为了去找一个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你！！老实说，我很意外他后来居然舍得放你走。啊，说到这个，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令木主对你的死生疑的人，也是我。”
木杧一瞬间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到了极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木轾挑眉，这一挑眉的神情与木轩像了个十足十，“好处？对我当然没有。不过对轩来说，这难道不是他木家少主传宗接代的责任么？我这位亲爱的哥哥啊，但凡他不愿意的事，谁都勉强不了他。而他越是违逆，只会惹木主更加生气。木主是什么人？他是在继承人竞争中开局就干掉最强备选种子的那一个，是设下精妙连环计，兵不血刃就弄死一片的那个人，也是以一敌三活到最后的那个人。轩还没有强到能赢过那头怪物，闹僵了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他。既然那些女人入不了他的眼，那我就给他找一个入了他的心，教他既杀不得，又拒绝不了的女人。”
“你恨他？”
“是。”
“为什么？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他最重视的弟弟居然是恨他的！那一刻，木杧甚至对木轩生出一种同情，而这种情绪她本以为永远都不可能用到那个无往不利的男人身上。
“他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是恨他。凭什么？明明我们是一母所出的孪生子，凭什么他事事比我强？凭什么他天生禀赋惊人，我就活该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要靠他的施舍才能活下去？”
羸弱的身躯，深藏着不容冒犯的骄傲，压抑在不甘和嫉妒中逐渐扭曲……
“很早以前我就不想活了，拖着这样的身体，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是我总想着万一有一天轩需要我呢？说不定哪一天我的这条命也能起到一些作用——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我苟延残喘的坚持也算有意义。但是他不需要我！一路走到今天，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证明不管有没有我，他都能做好。他，不需要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拖累。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了。”木轾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继而又笑道：“我们的小阿宴醒了。”说着站起身，露出他身后一把带鞘的细长直刀，横亘在吊桥间隔二十公分的护栏间。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刀此时已被木轾握在手里。看那刀型木杧本以为是木主赏给他的墨魂双刀，定睛再看却发现刀鞘上有朱色暗纹，居然是本该供在前厅的朱魄。那把卡在护栏上的朱魄刀，刀鞘上系着一根麻绳，那绳子受力绷直，并不随风摆动,穿过吊桥护栏垂向布满箭簇的深坑。木轾握住卡在护栏间的那把朱魄刀把绳子提上来一些，随着他拉拽的动作，从吊桥下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意识到孩子被那细细一根麻绳系在吊桥下，木杧吓得魂都没了，“你放了阿宴！”
木轾手中的朱魄刀刀尖贴近麻绳，“你再上前一步，阿宴就没命了。”
“好，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先放了阿宴，我们有话好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什么要求都答应么？”
“什么要求都答应！只要你别伤害阿宴——”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如果我说，我想要你的命呢？”
“……可以。”
木轾扬手抛给她一个小瓶子，“吃了它，我就放过阿宴。”
“这是什么？”
“北楼新制的毒药，不出半日，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死状极其可怖。这毒的解药还在研制中，一旦服下就无药可解。”
“你真的会放过阿宴？”
“当然，毕竟阿宴也是轩的孩子。”
木杧拔掉瓶塞倒出一粒白色药丸一口吞下。
“木杧，有时候我觉得你挺聪明的，有时候又觉得你傻得无可救药。”
“阿宴在你手里，我只是别无选择。你对木轩怎么想是你跟他之间的事。阿宴是无辜的，他不在乎这孩子，你伤害她毫无意义。药我已经吃了，阿宴生在木家命已经很苦了，我求你放过她。”
木轾勾起嘴角，“你心里其实是怨他的吧？自从阿宴出生后，他就没来看过你们母女一次。不过你错怪他了，虽然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一定跟你有关。”
“你说什么？”
“这半年里他不是把自己关起来特训，就是跑出去找人练手。全球排行前二十的顶尖高手被他挑了个遍。半月前他告诉我他准备杀木主，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动手。”
木杧说不出现在是个什么心情，那家伙本该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变强，直到强过现任木主然后取而代之，一切本该水到渠成。然而他记着他对她的许诺，他逼着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强。全球前二十的高手……那意味着每一次实战都是赌命。他一面利用她，一面帮她；一面与她保持距离，一面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她。她切实感受到他是真的对自己动了心的，鉴于他轻易无法撼动的冷血心性和定力，她甚至确信他对入了他的眼的自己能保有高度的专情。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心结和执念竟能令他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跟你一样，都疯了……”木杧喃喃地道。
“轩做事当然是有把握才会去做，无非是代价多少罢了。不过这件事给了我一个警告——你对他来说，太危险。轩为你几次三番涉险，在底线上一退再退，毫无原则的纵容，替你斡旋，为你铺路。我没几个月好活了，以后我不在他身边，还不知道他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来。在我离开前，我要替他解决掉一切不确定因素，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一切。这个恶人，我来做。我们可怜的小阿宴，出生在了不该出生的地方。与其迎接这受诅咒的命运，不如再投一次胎吧——”木轾说罢，挥刀将绳子割断，断绳受另一头的重力朝坑底飞速滑去。
“不要——！”木杧失声尖叫，飞扑上去压住绳头。看木轾之前拉拽绳子很轻松的样子，却不曾想另一头的分量竟是异常沉重！她此刻伏在地上，是一个极难使力的姿势，双手又都在绳上，木轾若在这时给她一刀，她是毫无抵抗之力。不过木杧已顾不上这些，只拼命将断绳回拉，心里想的是，就算是死，也要先把她的阿宴救上来。然而没拉几下，绳子那端的力突然消失了，她握着一截被朱魄锋利的刀刃再次切断的绳子，在听到重物坠入坑底发出的沉闷声响之后，风过树叶的声音、归巢鸟雀的鸣叫声……真实世界中的一切声音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单调冰冷的刺耳长音无休无止地在脑中回荡。
嘀——
她的阿宴……她的阿宴还那么小，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走路都还不会。摔下去的时候她该多害怕多疼啊！是她没用，她没保护好她的孩子……木杧心如刀绞，一口气堵在胸腔发不出半点声音，良久，几不似人声的悲鸣才在禁地撕心裂肺地震荡开：“啊啊啊啊啊——！！！”
痛，极度的悲痛！痛到丧失语言功能，痛到嘶声惨叫，仿佛若是不这样，她就会在下一刻发疯死去。她承受不了，她真的承受不了！她在阿宴身上倾注的情感早在她流血不止的那段日子里就已经多过这世上任何一位母亲。没有人比她更懂失而复得的珍贵。她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无论遭遇什么她都挺得住，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接受。可唯独阿宴，她愿以命相护，换她一世安闲喜乐。哪怕她受一点点伤害她都无法忍受。但现在，她的阿宴，死了。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弃到了极点，有那么一刻，她也确实想随女儿一起跳下去一了百了，视线却落在身旁绑着绳圈的那把朱魄刀上，顿时清醒！
是啊，她的孩子死了，木轾凭什么还能活？这魔鬼凭什么还能活？！！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的同时，身体已经自发做出反应！
拔刀斩向木轾的动作快绝狠绝，攻势悍勇绝伦、锐不可挡，已是她此生巅峰。两抹绯色在空中交击碰撞，木杧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招，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应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她要杀了他！木轩的弟弟又如何？这疯子害死了她的孩子！！她要他抵命，她要将他千刀万剐，她要他死得奇惨无比！
终于，她手中的朱魄突破另一把的阻截，洞穿木轾的胸膛！她一刀得手，随即拔出又是一刀捅进木轾腹部——她木杧这辈子下手都没这么狠过，她要把这锥心之痛十倍百倍地加诸到杀害阿宴的凶手身上！她要用这世上最残忍的方式让他受尽折磨！
一刀、两刀、三刀……木杧面无表情的将刀刃一次次扎进已无反抗之力的血肉之躯，机械的，麻木的，就像着了魔一般。
木轾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眼见是不能活了。分明应是痛极，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上的疼痛，眼中有种殉道的狂热、无畏和圆满。
“哈哈哈哈……”那张跟木轩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又因实实在在的疼痛而微微抽搐扭曲。木杧一阵窒息，“当啷”一声，朱魄从抖得停不下来的手里掉落在地上。
她杀了他的弟弟，而纵使将这疯子扎成一滩肉泥，也换不回阿宴的命来，换不回阿宴的命来……
木杧只觉万念俱灰，走到吊桥的护栏边又想跳下去一死了之，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中，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从护栏的空隙间冒了出来。木杧眼神涣散，只因着本能向发出动静的地方看去。然后，目光渐渐聚焦，挥之不去的耳鸣声也逐渐减弱至消失。她听到了，是阿宴的哭声！是阿宴！！
护栏之外，有人正将裹着婴儿的襁褓努力往桥面上塞，但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力气不够，没能成功。一瞬间木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扑上去将襁褓牢牢接住，另一只手握住桥下那人细细的手腕往上一提！襁褓中闭目大哭的小婴儿睁眼看到妈妈，立刻就止了哭声，小嘴发出“哎哎哎”的单音努力跟木杧表达“宝宝受苦了，现在很不高兴”，被提上桥面的小不点满头大汗，虚脱地瘫在地上喘气。木杧向护栏外看去，吊桥下每隔六十公分就有一根装饰横梁向外延伸出桥面约三十公分，上刻祥云浮雕，小不点先前就是抱着阿宴伏在那横梁上，赶在绳子被割断前从某个此时已坠入坑底的容器里抢出阿宴。
“小不点，谢谢你！你救了阿宴，真的谢谢你！”木杧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小不点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那时她着急出来找阿宴，又不放心留小不点独自一人，干脆将他一起带走。远远看到木轾端坐桥头的时候，她便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将他放下，叮嘱他哪儿也别去，等她回来。小不点向来是很听她话的，没想到这次居然擅自行动。木杧现在想想，从小不点坐着的那块石头朝桥上看，那个角度该是正好能瞧见吊桥侧面的情况，他一定是发现了吊在护栏外的阿宴，这才跟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色衣裤，个子又小，经由吊桥装饰梁爬过来的这一路都在桥上二人的视线盲区。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用他那双细瘦弱小的臂膀救下阿宴。无论是从力量、胆量还是心智，木杧都无法相信这么小的孩童竟能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做出准确预判并展开营救，但他就是做到了！小不点或许压根就不知道他爬上吊桥的行为有多危险，大概在懵懂的孩子眼里，他只是单纯想着要把天天陪伴着的洋娃娃拿回来。
木轾虚弱又得意的笑声在吊桥上回荡，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刚从大悲大喜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的木杧看看沾满血迹的朱魄，再看看已然变成血人的疯子，无助和绝望的感觉又一次将她淹没……
她将阿宴塞在小不点怀里，走到血肉模糊的木轾跟前，低声问道：“你是故意求死，是么？”其实不必问，她也已经知道答案了，一时只觉心力交瘁，几欲晕去。
“我死在你手里，轩再怎么偏爱你，也绝对不会原谅你。若是他竟敢原谅你，哈，若是他竟敢把你看得比我还重要，那就更妙，因为你也活不了，他只会更痛苦，加倍的痛苦。呵呵，这样就好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妨碍他了。这样就好了，我不能，你也不能，谁都……”木轾没能说完，就此闭目气绝。
木杧木然注视着木轾的尸体，良久，惨然一笑，“小不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不点抱着小阿宴站在一旁，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位轾少爷不笑也不动了，大概就是死了，他死了所以杧大人才这么难过么？
“我亲手杀了他最重要的人……”木杧哽咽道，视线里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和他已经完了……”
*** *** ***
一轮满月高挂夜空，风里有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依稀还有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木杧抱紧怀里的阿宴，望着面前大户人家高耸的雕花铁门，苦恼地蹙起眉头。她带着阿宴逃出来已经整整一天了，并没有如木轾所说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但两手手腕的青筋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黑紫色，她吃下去的那颗药丸肯定还是有毒，只不过尚未发作。木杧对此并不在意——木轾死在她手里了，木轩一定会让她偿命，左右都是死，有没有中毒，是什么样的毒还有那么重要么？现在最要紧的，是她不能把阿宴留在一个没有她的杀人组织里。在死之前，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就是给她找一户心地善良、有权有势的好人家。心地善良才有可能善待阿宴，有权有势阿宴就不会成为负担，就算将来真的被“沐”找到，也不怕那家人受牵连。
可问题是，她压根不认识什么有权有势的正经好人家。想来想去，只有几年前同木轩一起执行任务时遇上的那个安姓女人。一个愿意豁出性命救自己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吧！南陵厉家，说到有权有势，道上无出其右。只是据木轩所说，当年那场火灾后，厉家把人给接走了，那之后也不知是否会再回原来的住处。夜幕中，曾经烧塌了大半的房子早已修葺一新，却不见灯火，里头黢黑一片的花园里草木生长得旺盛，却杂乱无序，似乎已经很久无人修剪。木杧轻声哄着哭闹的女儿，心想果然没那个运气。
“她是不是饿了？”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小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木杧扭头，只见对门那户人家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胸前抱着一只圆鼓鼓的卡通猫头鹰形状的小背包，
孩童的气息本就轻浅，这个小孩刚才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木杧居然没有发现。男孩从台阶上跳下来，月光下木杧看到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本以为长得像小不点那么好看的小孩是极罕见的，但看着眼前这个，又觉得或许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罕见？
这么一个更深露重的秋夜，男孩穿得有些单薄，上身一件墨绿长袖T恤，下身一条薄款直筒烟灰色牛仔裤。很随意简洁的穿搭，然而被他那精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五官和笔挺的身姿一衬，硬生生穿出一种富贵人家小少爷的气质。
小孩从猫头鹰小包里掏出一盒牛奶递到木杧面前。
木杧很是意外，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谢谢你，小弟弟！”她在男孩之前坐的台阶上坐下，将牛奶盒上附带的吸管插上，这才送到见着新奇玩意儿早已迫不及待的阿宴手里。
六月龄的阿宴还从来没用过吸管，没想到咬着吸管嘬啊嘬的，居然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在吸管里喝到第一口牛奶的时候，她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随即便捧着牛奶盒大口吸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人小男孩片刻不离。木杧顺着阿宴的视线扭头看向身边重新坐下来的男孩，发现他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神情，心中一动，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男孩指指对面安家的房子。
木杧一愣，“这是你家？”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孩，年纪约莫四、五岁，时间上倒也吻合，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姓安？”
男孩不作声，看这反应应该就是了。
木杧笑得尽可能的和蔼可亲，“阿姨有事找你妈妈，能带我去见她吗？”
男孩还是不作声，神色变得有些戒备。
“你别紧张，阿姨不是坏人，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你呢！”
“你找她什么事？”虽是脆生生的童音，表述却十分清晰简练，完全没有小孩的懵懂天真，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老练的样子让她又想到了小不点，只不过若是换成小不点，陌生人跟他说话，他就算心里已经把话听得明明白白，面上却根本不会搭理人家。
“嗯……阿姨想跟她商量一下，能不能捡我家阿宴回去养。”
男孩歪歪头，目光带着谴责投过来，很认真地问：“你不要她了？”
“我没有不要她，只是有事不能带着她一起，得‘暂时’给她找个地方寄养一段时间。”木杧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哄骗的笑，“我家阿宴很好带的。睡得多、吃得少，不哭不闹脾气好。你看她这么可爱，将来长大会是个大美人呢！给你当童养媳好不好？”
男孩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淡定拒绝道：“不好。”
“啊，那真是可惜了。现在我们可以去见你妈妈了吗？”
小男孩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小婴儿，想到师傅说过，如果出门在外遇到危险，首选向身边带着小孩的女性求助。可师傅没有告诉他，如果带着小孩的女性反过来向自己请求帮助该怎么处理。抱着牛奶狂喝一通的奶娃娃果然如女人所说，吃不了太多就饱了，女人从娃娃的脖颈间扯出一角口水巾，给她擦擦小嘴。小娃娃推开妈妈的手，却向他伸出自己的小胖手，同时仰起头看妈妈，咿咿呀呀“说”起话来，似乎是想让妈妈看看面前这个人。
木杧猜阿宴大概是把小不点与这身型年龄都相近的男孩搞混了。或许她还在奇怪，怎么小不点变了模样吧？小孩对小孩的关注总是多于大人，在组织的时候，阿宴就对小不点的动向很敏感，只要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小不点无论做什么，她都看着。见女儿一副憨态可掬的迷糊样，虽然满腹心事，木杧也不由得笑起来：“阿宴也觉得小哥哥长得好看是不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哥哥，心地也一定很善良，一定会帮我们的，是不是？”
阿宴“咯咯”傻笑起来，就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
“我母亲已经死了。”
木杧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原来如此，所以这孩子才会露出那种令人心疼的表情。想起那年发生的事，那时就有人想要她母子二人的命，想不到最后还是没能逃掉。如此看来，把阿宴托在这家也不是良策。
“那你现在跟谁一起生活？你父亲么？”
男孩摇摇头。
还待再问小男孩的近况，几条黑影幽灵般飘落，黑色轿车堵住了前后道路。车上下来一人，木杧都不用看，光凭那人周身晦暗的气场就知道来的是木槐。身旁的孩子明显紧张起来，木杧正要宽慰他别怕，就惊讶地看着他从那装牛奶的可爱小包里掏出一枚手雷……
“别怕，他们是冲我来的。”木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带着阿宴，动手是不可能的，既然已经被锁定，再逃也是无用。她摸了摸男孩细软的头发，“小弟弟，你的妈妈很爱你，就算她不能陪你长大，但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说完抱起女儿向木槐走去。
轿车无声地启动，木杧最后看了眼不远处默默立在原地注视这边的小孩，忽然摇下车窗，将自己带走的一对凶器抛了出去。旁边的木槐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这对双刀给你防身吧，就当是牛奶的谢礼！即便只剩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连同你母亲的份一起。
*** *** ***
男孩走近看了看地上那两根东西，朝女人离开的方向追去，边跑边喊：“喂！你的刀掉了……”然而没跑几步，那几辆车已经没了影。
“小辰，你在嚷什么？不是让你安静地坐着等嘛！果然你母亲以前住的这栋房子里还留着一些她的东西，我挑了几样不显眼的带出来，你选一件喜欢的留个念想。这张照片拿出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我就处理掉，不然会暴露你的身份……嗯？这是什么？”
“刀。”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里的妈妈。
“我知道是刀，我不但知道它们是刀，我还知道它们是一对看起来很值钱的刀。我是问你这对双刀哪儿来的？”
小男孩却并没听进她的话，将照片压在胸口，闭上眼睛将妈妈的样子永远地刻在脑子里，片刻后睁开眼，恋恋不舍地将照片递回给女人，“重华，‘童养媳’是什么？”
“哈？！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哪里听来的？不是让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嘛！”
“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变态。”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讲的确也很奇怪……
“不管哪种变态都不行！你这么可爱，万一被拐卖了怎么办？万一被猥亵了怎么办？可恶啊，我才离开一小会儿！”
“真这么担心的话，就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路边。”
“不然呢？那么高的墙，你倒是爬一个给我看看啊！”
“你现在说这话，刚才明明是你拦着不让我爬。”
“哪有，你记错了。小小年纪，怎么说胡话呢？”
“……”
……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木杧肚子里的小生命竟是异常顽强，母体频繁的出血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照着胎儿的正常生长发育速度一天天长大。而自那两次血崩之后，尽管木杧还是隔三差五地见红，倒也没再发生过那样大量出血的状况。
28周的时候，那莫名其妙的出血症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自此再未出现。谁也说不清个中缘由，木杧也没兴趣知道。木九说过，26周之后胎儿就有存活的可能；28周后，存活率会大幅提升；若能挺到32周后生产，再经过精心喂养，这孩子的健康状况完全能赶上足月出生的孩子。如今她已经过了28周这道坎，以南楼的医疗水平，胎儿性命无虞，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这孩子能在她肚子里多待一天就多赚一天，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早产，加之血已经止住，一切指标又始终处于正常水平，她有预感她的孩子一定会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地降生！
经历了近两个月的身心煎熬，如今的木杧颇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无所畏惧，满心期待地为即将迎来的小生命着手准备各种用品。听说组织里安置三岁以下幼儿的育婴房目前正好有两个弃婴，最小的还不到两个月，她便向木轩讨了许可去那儿考察——尽管连她自己都很怀疑，“沐”组织的育儿方式是否有值得参考借鉴之处……
不过真见到两个弃婴的时候，木杧发现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育婴房的氛围跟“天地玄黄”四个训练基地一点不沾边。房间温度适宜、洁净宽敞，婴儿用品一应俱全，两名中年女性各负责照护一个婴儿。木杧去的时候，那两人一个在喂奶，另一个奶已经喂完了正在给婴儿拍嗝，神态安详，动作轻柔，科学娴熟的手法，说是外头请来的职业育婴师她都信。
这一趟育婴房之行收获颇丰，木杧自己能想到的和没想到的，育婴房里都有，基本就是照搬一套，材质用料上再讲究一些就差不离了。看来顶尖的组织不管做什么都是最顶尖的。暗杀就不必说了，行业大佬，专业度首屈一指；作为配套辅助的医术和毒术也是个中翘楚；该照顾的时候就提供最专业的照顾，该训练的时候就施予最严酷的训练，主打一个“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打道回府的时候又路过黄部，适逢放饭时间，来时紧闭的铁门一扇扇打开，走出一群三至六岁的孩童，分明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却幽魂般悄然聚集，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每个人脸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神情麻木、步调一致，并没有表现出对食物的热情，只因在训练基地，进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则是为了迎接无尽的训练——这才是训练基地的风格，木杧想，跟育婴房中所见，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众多铁门中，有一扇引起了木杧的注意。所有房门大开的时候，只有那一扇紧闭，要说里头没人，那铁门又是上了锁的。她从铁门上的小窗往里瞧，发现里头用铁链锁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童，衣衫褴褛、脏污不堪，跟方才被带出去吃饭的那一群比起来，又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向迎上来的人打听了一下，被告知这约莫三、四岁的小孩是个逃跑惯犯，木樟正在给他做规矩。那孩子也不哭闹，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打盹，看不清脸，身上衣物不知多久没换了，满是污泥和破洞，约莫是在多次逃跑过程中折腾的，脚上没穿鞋，这季节到了晚上肯定得挨冻。露在破损衣袖外的一截手臂上有好几处淤青，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即将为人母的女人最看不得这些，木杧仗着自己是动辄出血无人敢惹的种母，硬是把那小不点从黄部带了出来。
回去命人给他一通洗刷换衣、清创上药，几天一过，鼻青脸肿的小不点脸上的淤青也消了，肉也养回来几分，一双眼睛葡萄一样又圆又大，瞳色非常奇异，黑中隐隐带着一抹漂亮的紫。五官标致，模样俏生生的，煞是可爱。大概是之前遭受了虐待，这孩子不肯开口说话，只犹犹豫豫地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指。母性泛滥的木杧当即便做了一个决定——“告诉樟，这孩子我要了。”
在被告知每天结束训练后木八二都会去黄部接他回木杧这里之后，那编号3214的孩子也接受了黄部的训练课程，不再想方设法地逃跑。并且就如木樟当初执着于小不点的理由一样，他的确在各项训练中都远超同龄的孩子，短短一个月就补完一整年的启蒙课程，三个月赶上体能训练的进度，专注力和协调性尤为出色，甚至能与黄部即将毕业的孩子比肩。
39周的时候，木杧在南楼经历漫长的阵痛诞下一名女婴。从木九口中的先兆流产到先兆早产，一直到足月顺产，打了场极富戏剧性的翻身仗，其过程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木杧轻抚趴在她胸脯，攥紧小拳头用尽全身力气闭眼大哭的女儿，在心底轻轻道：谢谢你，那么努力地来到我身边。
木杧给女儿起名叫木宴，以“宴”字为名，取安闲喜乐之意。名字是早早就想好的，木轩只简单表达了“杀手组织谈什么安闲喜乐”的感想，倒也没反对。别人家的新生儿在母亲肚子里被挤得不成样子，生出来皱皱巴巴，头发也稀稀拉拉。而她的小阿宴一出生就白白净净，头发和睫毛都很浓密，眉是眉、眼是眼，秀气的鼻子，樱桃小嘴，长相集了木轩和她的优点，小模样讨人喜欢得紧。
从围产期平安过渡到哺乳期之后，南楼便腾了一栋小楼安置她和女儿。新生儿需要一个安静稳定的环境，人员不宜过多过杂，木轩把木柃和八二派了过来，并且还将朱魄双刀给了他那翻身都不会的女儿。这对神兵给阿宴当武器为时尚早，用来镇宅倒是绝佳。毕竟原是木主给继承人的见面礼，如今供在木杧屋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种无声的宣示，任谁都不敢怠慢了她母女二人。
木轩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木柃意外的是个十分靠得住的得力帮手。自从她被分派了这份差事，每天围着人类幼崽打转，再也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机会招蜂引蝶。为了照顾婴儿，这女人剪短了十分爱惜的长指甲，香水也不喷了，妆也不化了，绑起长发，换上柔软的纯棉衣裤，尽心尽责地照顾阿宴。木杧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女人眼中看到一种母性的温柔。许多年前，她或许也曾畅想过与心爱之人的未来，为那人生儿育女，为那人洗手做羹汤。然而一切都是她的妄念，在那人死后更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缺憾，而阿宴的出生似乎弥补了这份缺憾。木杧觉得现在这个精明强干、忙而不乱，气势十足地支使人干这干那的木柃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自从有了育儿的共同话题，积怨已久的两人渐渐也能和平相处。
木八二依旧负责接送小不点，只不过现在变成在南楼和黄部之间往返。这孩子之前一直不肯说话，将“沉默是金”贯彻到底，以至于有段时间木杧都怀疑他是不是有语言障碍。直到他第一次见小阿宴，突然开口叫了“宴宴”，从那之后语言功能好像被触发了，虽说还是惜字如金，一句能说清楚绝不说两句，但毕竟肯说话还是一大进步。
至于木轩……
自从阿宴出生后，这人就再未出现过。只要他想，即便不合规矩，悄悄来见上一面总还是能办到的。他不来，只能说明他并没有想见她和阿宴的意思。产后的女人身体虚弱的同时，情绪上也容易多愁善感。木轩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给她来一出人间蒸发，这事木杧其实挺生气的——尽管以繁育者的身份来说，她并没有立场生气。生气之余又禁不住有些担忧，她不确定究竟是在她临盆那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不能再跟她见面，还是纯粹只是依着“沐”的规矩本该如此。
跟木轩相比，他的双生弟弟木轾倒是更有做父亲的样子。跟着木杧和木柃学照顾阿宴，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仅会看孩子，还会逗她玩，小阿宴很黏他。木杧向他询问过木轩的情况，他含糊其辞，只说木轩这段时日不在组织。
一晃六个月过去了，这日木轾来的时候，木杧正陪着阿宴和刚从黄部接回来的小不点玩。木八二去给厨房帮忙准备晚饭。这两天木柃重感冒，担心传染给小阿宴，于是跟木杧告了假，把自己关在房里养病。少了一个得力帮手，本来是可以另外调育婴房的人来帮忙的，但木杧想着也就几天，没必要调个小阿宴不熟悉的人过来重新磨合，她跟八二顶几天应该不成问题。两天下来倒也没出什么纰漏，但憔悴也是真心憔悴。
阿宴一看到木轾就喜笑颜开，张开小手求抱抱。木轾十分熟练地将她抱起，腾出一只手牵住小不点，说出去溜一圈，给木杧休息会儿。木轾带俩孩子出去遛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木杧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喝了口水，梳了梳松散的头发，把奶瓶和沾了奶渍的婴儿服和口水巾洗了，又烧了开水逐一烫过，最后把阿宴的小床收拾了一下，一看时间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深秋的天色黑得早，眼看外面天光渐暗，木杧算着人也该回来了，于是擦干手去屋外等。忙惯了的人是闲不下来的，心里想着是出去等，脚下却不自觉地循着木轾平时的散步路线一路找了过去。
“小不点，他们人呢？”木杧在花园里找到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小不点，附近却不见抱着阿宴的木轾。
但凡事关阿宴，小不点都是有问必答，不仅如此，偶尔还会用奶声奶气的童言造长句：“轾少爷带宴宴去塔里玩，不带我。”
“去哪里玩？”木杧没听懂，这个字眼在小不点有限的常用词汇量中没怎么出现过。
“塔。”小不点伸出白嫩的小手遥遥一指，又收回来两手高举过头，支起一个尖尖的角，“那个很高很高的石头塔。”
“石头塔？！你说木轾把阿宴带去了往生塔？！！！”
……
*** *** ***
木杧是在禁地那座吊桥上找到木轾的。他靠在吊桥的护栏上，仰望着夜色中小山般矗立的往生塔，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笑，神情安定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及肩的乌发轻柔描摹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落日余晖、霞光漫天，俊美男子坐于桥上迎风遥望，佛塔庄严、吊桥古朴，本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木杧看着眼前的景象却只觉惊悚可怖。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她放慢脚步朝吊桥上走去。
“真可恨。”便在这时，木轾自语般地开口了。
木杧脚步一僵，脸上勉强扯起一个笑，尽可能不把自己紧张的情绪传递给眼前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木轾，你怎么跑来这里？阿宴呢？”
木轾感慨地叹息，“木杧啊木杧，你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那年往生塔的教训居然一点没让你长记性。”
木杧滞了一下，追问：“阿宴呢？”
木轾终于回头看向她，“别急，我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今天终于是时候一吐为快了。等你听我说完，我会让你跟阿宴见面的。”
木杧，一时无言。多年的疑惑在方才木轾那一声叹息中豁然明朗——那日在厨房被迷晕这事，她之后不是没有怀疑过木轩这个胞弟，若是单纯针对木辗，这事倒也说得通，可问题是那天木轩也入塔了。一来木轾与木轩相依为命，兄弟情深；二来他天生体弱多病，说句不好听的，根本就时日无多，也就没了争夺少主之位的必要。木轩是他最大的靠山，也是唯一的靠山，他根本没有害木轩的动机。可是现在，回头再想想木轾那时的一举一动，答案就很明显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是你往那锅药里添水的时候做了手脚？还是你开启了往生塔的机关？”中药材煎煮时的浓重药味掩盖了其他一切气味，所以并不是她什么都没闻到，而是她闻到太多古怪气味，迷药混杂其中也未觉察。
“你可算想明白了。”
“但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你的目标是木辗，把我带到塔里之后，你只需留在原地等一路闯关力竭的木辗入瓮。木辗一死，你立刻停掉机关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塔。这些你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完全没必要把木轩扯进来。你却非但没有告诉他你的计划，反而在墙上留字引他入塔。若是木轩因此有个万一，而木辗侥幸不死，你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木辗那么难对付，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好不容易得了你这么个绝佳的饵食，轩却藏着不用，我一时也摸不准他对你的心思，索性不告诉他。我既然放他入塔，自然有法子保证他的安全。”
“或许你能，可是这么做的必要性呢？”
“因为我想看看，我和你，他究竟会救谁。”
“这事有悬念么？他从来都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从前自然如此，但我刚才也说了，轩对你的态度很是不同，我摸不准他对你的心思，所以我在自己身上绑了双向起爆的炸弹，以此来验证一番。”
木杧皱眉，“你在我身上装的是双向炸弹？”可如果是这样，木轩救木轾在前，她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那倒没有。就这么把你炸死了，哪还有后面那一场场好戏看？不过那时轩跟你一样，也以为另一头绑在你身上，但他还是选择了我。”
“真可笑，难不成你觉得他会抛下你转而去救我么？”木杧冷笑，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在那一枪之前，她就已经被木轩舍弃了一次。
“我当然也觉得没可能，不过还是想要验证一番。”
“就这值得你拿命去赌？”
“既然是没可能输的，赌又何妨？”
木杧发现，虽然眼前这位计划周全、思维缜密，但可能是个冷静的疯子。
“你会这样试探你哥，说明你并没你说的那样信任他。”
“你懂什么？！我虽然赌赢了，但这场测试，他仍旧不合格。当时他明明可以直接带我出塔，然后召集人手在塔外围杀木辗。结果他居然又追着木辗去了你所在的那条机关路！你说他有什么必要再次孤身犯险？比起他是去杀木辗，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去找你——即便以为你已经被炸死了，他还是扔下我去找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在塔里，只为了去找一个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你！！老实说，我很意外他后来居然舍得放你走。啊，说到这个，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令木主对你的死生疑的人，也是我。”
木杧一瞬间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到了极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木轾挑眉，这一挑眉的神情与木轩像了个十足十，“好处？对我当然没有。不过对轩来说，这难道不是他木家少主传宗接代的责任么？我这位亲爱的哥哥啊，但凡他不愿意的事，谁都勉强不了他。而他越是违逆，只会惹木主更加生气。木主是什么人？他是在继承人竞争中开局就干掉最强备选种子的那一个，是设下精妙连环计，兵不血刃就弄死一片的那个人，也是以一敌三活到最后的那个人。轩还没有强到能赢过那头怪物，闹僵了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他。既然那些女人入不了他的眼，那我就给他找一个入了他的心，教他既杀不得，又拒绝不了的女人。”
“你恨他？”
“是。”
“为什么？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他最重视的弟弟居然是恨他的！那一刻，木杧甚至对木轩生出一种同情，而这种情绪她本以为永远都不可能用到那个无往不利的男人身上。
“他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是恨他。凭什么？明明我们是一母所出的孪生子，凭什么他事事比我强？凭什么他天生禀赋惊人，我就活该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要靠他的施舍才能活下去？”
羸弱的身躯，深藏着不容冒犯的骄傲，压抑在不甘和嫉妒中逐渐扭曲……
“很早以前我就不想活了，拖着这样的身体，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是我总想着万一有一天轩需要我呢？说不定哪一天我的这条命也能起到一些作用——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我苟延残喘的坚持也算有意义。但是他不需要我！一路走到今天，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证明不管有没有我，他都能做好。他，不需要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拖累。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了。”木轾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继而又笑道：“我们的小阿宴醒了。”说着站起身，露出他身后一把带鞘的细长直刀，横亘在吊桥间隔二十公分的护栏间。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刀此时已被木轾握在手里。看那刀型木杧本以为是木主赏给他的墨魂双刀，定睛再看却发现刀鞘上有朱色暗纹，居然是本该供在前厅的朱魄。那把卡在护栏上的朱魄刀，刀鞘上系着一根麻绳，那绳子受力绷直，并不随风摆动,穿过吊桥护栏垂向布满箭簇的深坑。木轾握住卡在护栏间的那把朱魄刀把绳子提上来一些，随着他拉拽的动作，从吊桥下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意识到孩子被那细细一根麻绳系在吊桥下，木杧吓得魂都没了，“你放了阿宴！”
木轾手中的朱魄刀刀尖贴近麻绳，“你再上前一步，阿宴就没命了。”
“好，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先放了阿宴，我们有话好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什么要求都答应么？”
“什么要求都答应！只要你别伤害阿宴——”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如果我说，我想要你的命呢？”
“……可以。”
木轾扬手抛给她一个小瓶子，“吃了它，我就放过阿宴。”
“这是什么？”
“北楼新制的毒药，不出半日，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死状极其可怖。这毒的解药还在研制中，一旦服下就无药可解。”
“你真的会放过阿宴？”
“当然，毕竟阿宴也是轩的孩子。”
木杧拔掉瓶塞倒出一粒白色药丸一口吞下。
“木杧，有时候我觉得你挺聪明的，有时候又觉得你傻得无可救药。”
“阿宴在你手里，我只是别无选择。你对木轩怎么想是你跟他之间的事。阿宴是无辜的，他不在乎这孩子，你伤害她毫无意义。药我已经吃了，阿宴生在木家命已经很苦了，我求你放过她。”
木轾勾起嘴角，“你心里其实是怨他的吧？自从阿宴出生后，他就没来看过你们母女一次。不过你错怪他了，虽然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一定跟你有关。”
“你说什么？”
“这半年里他不是把自己关起来特训，就是跑出去找人练手。全球排行前二十的顶尖高手被他挑了个遍。半月前他告诉我他准备杀木主，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动手。”
木杧说不出现在是个什么心情，那家伙本该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变强，直到强过现任木主然后取而代之，一切本该水到渠成。然而他记着他对她的许诺，他逼着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强。全球前二十的高手……那意味着每一次实战都是赌命。他一面利用她，一面帮她；一面与她保持距离，一面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她。她切实感受到他是真的对自己动了心的，鉴于他轻易无法撼动的冷血心性和定力，她甚至确信他对入了他的眼的自己能保有高度的专情。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心结和执念竟能令他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跟你一样，都疯了……”木杧喃喃地道。
“轩做事当然是有把握才会去做，无非是代价多少罢了。不过这件事给了我一个警告——你对他来说，太危险。轩为你几次三番涉险，在底线上一退再退，毫无原则的纵容，替你斡旋，为你铺路。我没几个月好活了，以后我不在他身边，还不知道他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来。在我离开前，我要替他解决掉一切不确定因素，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一切。这个恶人，我来做。我们可怜的小阿宴，出生在了不该出生的地方。与其迎接这受诅咒的命运，不如再投一次胎吧——”木轾说罢，挥刀将绳子割断，断绳受另一头的重力朝坑底飞速滑去。
“不要——！”木杧失声尖叫，飞扑上去压住绳头。看木轾之前拉拽绳子很轻松的样子，却不曾想另一头的分量竟是异常沉重！她此刻伏在地上，是一个极难使力的姿势，双手又都在绳上，木轾若在这时给她一刀，她是毫无抵抗之力。不过木杧已顾不上这些，只拼命将断绳回拉，心里想的是，就算是死，也要先把她的阿宴救上来。然而没拉几下，绳子那端的力突然消失了，她握着一截被朱魄锋利的刀刃再次切断的绳子，在听到重物坠入坑底发出的沉闷声响之后，风过树叶的声音、归巢鸟雀的鸣叫声……真实世界中的一切声音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单调冰冷的刺耳长音无休无止地在脑中回荡。
嘀——
她的阿宴……她的阿宴还那么小，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走路都还不会。摔下去的时候她该多害怕多疼啊！是她没用，她没保护好她的孩子……木杧心如刀绞，一口气堵在胸腔发不出半点声音，良久，几不似人声的悲鸣才在禁地撕心裂肺地震荡开：“啊啊啊啊啊——！！！”
痛，极度的悲痛！痛到丧失语言功能，痛到嘶声惨叫，仿佛若是不这样，她就会在下一刻发疯死去。她承受不了，她真的承受不了！她在阿宴身上倾注的情感早在她流血不止的那段日子里就已经多过这世上任何一位母亲。没有人比她更懂失而复得的珍贵。她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无论遭遇什么她都挺得住，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接受。可唯独阿宴，她愿以命相护，换她一世安闲喜乐。哪怕她受一点点伤害她都无法忍受。但现在，她的阿宴，死了。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弃到了极点，有那么一刻，她也确实想随女儿一起跳下去一了百了，视线却落在身旁绑着绳圈的那把朱魄刀上，顿时清醒！
是啊，她的孩子死了，木轾凭什么还能活？这魔鬼凭什么还能活？！！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的同时，身体已经自发做出反应！
拔刀斩向木轾的动作快绝狠绝，攻势悍勇绝伦、锐不可挡，已是她此生巅峰。两抹绯色在空中交击碰撞，木杧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招，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应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她要杀了他！木轩的弟弟又如何？这疯子害死了她的孩子！！她要他抵命，她要将他千刀万剐，她要他死得奇惨无比！
终于，她手中的朱魄突破另一把的阻截，洞穿木轾的胸膛！她一刀得手，随即拔出又是一刀捅进木轾腹部——她木杧这辈子下手都没这么狠过，她要把这锥心之痛十倍百倍地加诸到杀害阿宴的凶手身上！她要用这世上最残忍的方式让他受尽折磨！
一刀、两刀、三刀……木杧面无表情的将刀刃一次次扎进已无反抗之力的血肉之躯，机械的，麻木的，就像着了魔一般。
木轾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眼见是不能活了。分明应是痛极，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上的疼痛，眼中有种殉道的狂热、无畏和圆满。
“哈哈哈哈……”那张跟木轩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又因实实在在的疼痛而微微抽搐扭曲。木杧一阵窒息，“当啷”一声，朱魄从抖得停不下来的手里掉落在地上。
她杀了他的弟弟，而纵使将这疯子扎成一滩肉泥，也换不回阿宴的命来，换不回阿宴的命来……
木杧只觉万念俱灰，走到吊桥的护栏边又想跳下去一死了之，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中，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从护栏的空隙间冒了出来。木杧眼神涣散，只因着本能向发出动静的地方看去。然后，目光渐渐聚焦，挥之不去的耳鸣声也逐渐减弱至消失。她听到了，是阿宴的哭声！是阿宴！！
护栏之外，有人正将裹着婴儿的襁褓努力往桥面上塞，但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力气不够，没能成功。一瞬间木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扑上去将襁褓牢牢接住，另一只手握住桥下那人细细的手腕往上一提！襁褓中闭目大哭的小婴儿睁眼看到妈妈，立刻就止了哭声，小嘴发出“哎哎哎”的单音努力跟木杧表达“宝宝受苦了，现在很不高兴”，被提上桥面的小不点满头大汗，虚脱地瘫在地上喘气。木杧向护栏外看去，吊桥下每隔六十公分就有一根装饰横梁向外延伸出桥面约三十公分，上刻祥云浮雕，小不点先前就是抱着阿宴伏在那横梁上，赶在绳子被割断前从某个此时已坠入坑底的容器里抢出阿宴。
“小不点，谢谢你！你救了阿宴，真的谢谢你！”木杧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小不点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那时她着急出来找阿宴，又不放心留小不点独自一人，干脆将他一起带走。远远看到木轾端坐桥头的时候，她便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将他放下，叮嘱他哪儿也别去，等她回来。小不点向来是很听她话的，没想到这次居然擅自行动。木杧现在想想，从小不点坐着的那块石头朝桥上看，那个角度该是正好能瞧见吊桥侧面的情况，他一定是发现了吊在护栏外的阿宴，这才跟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色衣裤，个子又小，经由吊桥装饰梁爬过来的这一路都在桥上二人的视线盲区。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用他那双细瘦弱小的臂膀救下阿宴。无论是从力量、胆量还是心智，木杧都无法相信这么小的孩童竟能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做出准确预判并展开营救，但他就是做到了！小不点或许压根就不知道他爬上吊桥的行为有多危险，大概在懵懂的孩子眼里，他只是单纯想着要把天天陪伴着的洋娃娃拿回来。
木轾虚弱又得意的笑声在吊桥上回荡，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刚从大悲大喜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的木杧看看沾满血迹的朱魄，再看看已然变成血人的疯子，无助和绝望的感觉又一次将她淹没……
她将阿宴塞在小不点怀里，走到血肉模糊的木轾跟前，低声问道：“你是故意求死，是么？”其实不必问，她也已经知道答案了，一时只觉心力交瘁，几欲晕去。
“我死在你手里，轩再怎么偏爱你，也绝对不会原谅你。若是他竟敢原谅你，哈，若是他竟敢把你看得比我还重要，那就更妙，因为你也活不了，他只会更痛苦，加倍的痛苦。呵呵，这样就好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妨碍他了。这样就好了，我不能，你也不能，谁都……”木轾没能说完，就此闭目气绝。
木杧木然注视着木轾的尸体，良久，惨然一笑，“小不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不点抱着小阿宴站在一旁，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位轾少爷不笑也不动了，大概就是死了，他死了所以杧大人才这么难过么？
“我亲手杀了他最重要的人……”木杧哽咽道，视线里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和他已经完了……”
*** *** ***
一轮满月高挂夜空，风里有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依稀还有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木杧抱紧怀里的阿宴，望着面前大户人家高耸的雕花铁门，苦恼地蹙起眉头。她带着阿宴逃出来已经整整一天了，并没有如木轾所说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但两手手腕的青筋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黑紫色，她吃下去的那颗药丸肯定还是有毒，只不过尚未发作。木杧对此并不在意——木轾死在她手里了，木轩一定会让她偿命，左右都是死，有没有中毒，是什么样的毒还有那么重要么？现在最要紧的，是她不能把阿宴留在一个没有她的杀人组织里。在死之前，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就是给她找一户心地善良、有权有势的好人家。心地善良才有可能善待阿宴，有权有势阿宴就不会成为负担，就算将来真的被“沐”找到，也不怕那家人受牵连。
可问题是，她压根不认识什么有权有势的正经好人家。想来想去，只有几年前同木轩一起执行任务时遇上的那个安姓女人。一个愿意豁出性命救自己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吧！南陵厉家，说到有权有势，道上无出其右。只是据木轩所说，当年那场火灾后，厉家把人给接走了，那之后也不知是否会再回原来的住处。夜幕中，曾经烧塌了大半的房子早已修葺一新，却不见灯火，里头黢黑一片的花园里草木生长得旺盛，却杂乱无序，似乎已经很久无人修剪。木杧轻声哄着哭闹的女儿，心想果然没那个运气。
“她是不是饿了？”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小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木杧扭头，只见对门那户人家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胸前抱着一只圆鼓鼓的卡通猫头鹰形状的小背包，
孩童的气息本就轻浅，这个小孩刚才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木杧居然没有发现。男孩从台阶上跳下来，月光下木杧看到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本以为长得像小不点那么好看的小孩是极罕见的，但看着眼前这个，又觉得或许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罕见？
这么一个更深露重的秋夜，男孩穿得有些单薄，上身一件墨绿长袖T恤，下身一条薄款直筒烟灰色牛仔裤。很随意简洁的穿搭，然而被他那精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五官和笔挺的身姿一衬，硬生生穿出一种富贵人家小少爷的气质。
小孩从猫头鹰小包里掏出一盒牛奶递到木杧面前。
木杧很是意外，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谢谢你，小弟弟！”她在男孩之前坐的台阶上坐下，将牛奶盒上附带的吸管插上，这才送到见着新奇玩意儿早已迫不及待的阿宴手里。
六月龄的阿宴还从来没用过吸管，没想到咬着吸管嘬啊嘬的，居然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在吸管里喝到第一口牛奶的时候，她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随即便捧着牛奶盒大口吸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人小男孩片刻不离。木杧顺着阿宴的视线扭头看向身边重新坐下来的男孩，发现他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神情，心中一动，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男孩指指对面安家的房子。
木杧一愣，“这是你家？”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孩，年纪约莫四、五岁，时间上倒也吻合，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姓安？”
男孩不作声，看这反应应该就是了。
木杧笑得尽可能的和蔼可亲，“阿姨有事找你妈妈，能带我去见她吗？”
男孩还是不作声，神色变得有些戒备。
“你别紧张，阿姨不是坏人，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你呢！”
“你找她什么事？”虽是脆生生的童音，表述却十分清晰简练，完全没有小孩的懵懂天真，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老练的样子让她又想到了小不点，只不过若是换成小不点，陌生人跟他说话，他就算心里已经把话听得明明白白，面上却根本不会搭理人家。
“嗯……阿姨想跟她商量一下，能不能捡我家阿宴回去养。”
男孩歪歪头，目光带着谴责投过来，很认真地问：“你不要她了？”
“我没有不要她，只是有事不能带着她一起，得‘暂时’给她找个地方寄养一段时间。”木杧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哄骗的笑，“我家阿宴很好带的。睡得多、吃得少，不哭不闹脾气好。你看她这么可爱，将来长大会是个大美人呢！给你当童养媳好不好？”
男孩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淡定拒绝道：“不好。”
“啊，那真是可惜了。现在我们可以去见你妈妈了吗？”
小男孩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小婴儿，想到师傅说过，如果出门在外遇到危险，首选向身边带着小孩的女性求助。可师傅没有告诉他，如果带着小孩的女性反过来向自己请求帮助该怎么处理。抱着牛奶狂喝一通的奶娃娃果然如女人所说，吃不了太多就饱了，女人从娃娃的脖颈间扯出一角口水巾，给她擦擦小嘴。小娃娃推开妈妈的手，却向他伸出自己的小胖手，同时仰起头看妈妈，咿咿呀呀“说”起话来，似乎是想让妈妈看看面前这个人。
木杧猜阿宴大概是把小不点与这身型年龄都相近的男孩搞混了。或许她还在奇怪，怎么小不点变了模样吧？小孩对小孩的关注总是多于大人，在组织的时候，阿宴就对小不点的动向很敏感，只要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小不点无论做什么，她都看着。见女儿一副憨态可掬的迷糊样，虽然满腹心事，木杧也不由得笑起来：“阿宴也觉得小哥哥长得好看是不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哥哥，心地也一定很善良，一定会帮我们的，是不是？”
阿宴“咯咯”傻笑起来，就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
“我母亲已经死了。”
木杧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原来如此，所以这孩子才会露出那种令人心疼的表情。想起那年发生的事，那时就有人想要她母子二人的命，想不到最后还是没能逃掉。如此看来，把阿宴托在这家也不是良策。
“那你现在跟谁一起生活？你父亲么？”
男孩摇摇头。
还待再问小男孩的近况，几条黑影幽灵般飘落，黑色轿车堵住了前后道路。车上下来一人，木杧都不用看，光凭那人周身晦暗的气场就知道来的是木槐。身旁的孩子明显紧张起来，木杧正要宽慰他别怕，就惊讶地看着他从那装牛奶的可爱小包里掏出一枚手雷……
“别怕，他们是冲我来的。”木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带着阿宴，动手是不可能的，既然已经被锁定，再逃也是无用。她摸了摸男孩细软的头发，“小弟弟，你的妈妈很爱你，就算她不能陪你长大，但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说完抱起女儿向木槐走去。
轿车无声地启动，木杧最后看了眼不远处默默立在原地注视这边的小孩，忽然摇下车窗，将自己带走的一对凶器抛了出去。旁边的木槐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这对双刀给你防身吧，就当是牛奶的谢礼！即便只剩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连同你母亲的份一起。
*** *** ***
男孩走近看了看地上那两根东西，朝女人离开的方向追去，边跑边喊：“喂！你的刀掉了……”然而没跑几步，那几辆车已经没了影。
“小辰，你在嚷什么？不是让你安静地坐着等嘛！果然你母亲以前住的这栋房子里还留着一些她的东西，我挑了几样不显眼的带出来，你选一件喜欢的留个念想。这张照片拿出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我就处理掉，不然会暴露你的身份……嗯？这是什么？”
“刀。”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里的妈妈。
“我知道是刀，我不但知道它们是刀，我还知道它们是一对看起来很值钱的刀。我是问你这对双刀哪儿来的？”
小男孩却并没听进她的话，将照片压在胸口，闭上眼睛将妈妈的样子永远地刻在脑子里，片刻后睁开眼，恋恋不舍地将照片递回给女人，“重华，‘童养媳’是什么？”
“哈？！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哪里听来的？不是让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嘛！”
“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变态。”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讲的确也很奇怪……
“不管哪种变态都不行！你这么可爱，万一被拐卖了怎么办？万一被猥亵了怎么办？可恶啊，我才离开一小会儿！”
“真这么担心的话，就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路边。”
“不然呢？那么高的墙，你倒是爬一个给我看看啊！”
“你现在说这话，刚才明明是你拦着不让我爬。”
“哪有，你记错了。小小年纪，怎么说胡话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