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大暑未至,然连日高涨的日头晒得人憔悴。

    下午四点钟,凌明月一跨出高铁站,热气滚滚往身上一打,仿佛进了蒸笼,她在日头下忍不住眯了眯眼,往出口走去。

    “美女去哪啊,出租车坐不坐?”甫一出站,司机上来要帮她拿行李,顺势瞄了眼前的女人一眼。

    只见女人头发松松地挽了个结,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侧,被日头晒的微红的脸颊像云朵落了霞,一身白色衬衫长裙掐得腰盈盈一握。整个人像清水出芙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司机暗暗腹诽,叫她美女可一点没恭维。

    凌明月对司机揽客的热情早有预料,握紧行李箱,笑着边走边推脱:“不用了谢谢。”

    她越过站口的出租司机,快步往公交车站走去。

    手机不合时宜地在此刻响起,明月腾出手瞧了一眼来电显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忍不住皱眉,随后没有一丝停顿地挂断。

    可那人好像很有耐心,挂断之后又打来,在第三次响铃时,凌明月深吸一口气,接听。

    没有一句问候,对面问:“凌小姐,回乡还算顺利吗?”

    明月脸上的笑一扫而空,口气冷淡,单刀直入:“我们并不值得寒暄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声音笑了笑,“没什么,现在剧院的人都觉得你是个抱有钱人大腿的拜金女,谣言沸沸扬扬,你工作也没了,申城也待不不了,不然凌小姐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呢。”

    “我们在一起后我会对你很好的,做不了昆曲演员也没什么,公司捧你做个女明星也比昆曲演员赚的多,两全其美。”那人补充说。

    凌明月皱眉,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现在回头不就如你的意了嘛。”

    没等对面回答,她把拒绝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不可能跟着你,不用考虑了,你也别骚扰我了,我只想好好唱昆曲儿。”

    “而且,你真的很烦!”她补充说。

    对面停顿片刻,接着说:“你唱昆曲,去哪唱?成为角儿又能怎么样?”那人冷哼一声,评价了一句不识好歹后挂断电话。

    空气中更闷热了,明月抬手擦掉额前渗出的一层薄汗,心里渐渐急躁起来。

    怎么等了好大一会,不见一个去昙镇的公交车,明月心里疑惑,望向四周,才发现高涨的日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代替而来的是阴沉的天色和浓厚堆积的乌云。

    不良的预感慢慢涌上心头,她不再空等,一边在手机上打车,一边倒回高铁站,后悔自己刚才为了省那一点钱放弃舒适的出租车。

    才走两步,像是为了验证她的预感似的,“哗啦啦哗啦啦”,暴雨瓢泼而下,泥土混合着雨滴的气息一瞬间涌入她的鼻腔。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从天而落砸向地面,又反弹起来淋湿她白色的裙摆。

    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月连忙退回到公交站台,看着自己转瞬淋湿的衣服,开始把希望寄托于手机上的打车软件。

    “前面还有29位顾客排队,预计还需等待一个小时。”

    打车软件无情地提示她,明月悬着的心差不多死了。

    她才回乡第一天,这样对她真的好吗?

    没等她思考出答案,忽然,一辆出租车堪堪从凌明月身旁经过,轮胎碾过道路积水,溅起水花,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倒霉,泥水准确无误地溅到了她本就半湿了的裙摆,在上面留下了明显的污渍。

    凌明月抬头,出租车已经大摇大摆地飞驰而过,她看看自己的裙摆上留下的“罪证”,忍不住泄了气:“没看到路边有人吗,慢一点又怎样啊!”

    有时候,倒霉事可真是一件接一件。

    从申城到昙镇,里程一百多公里,许潮平独自驾车到这儿,正赶上这场暴雨。

    暴雨的公路上人影稀少,瓢泼大雨连成雨帘,能见度不高,以至于许潮平确认是她时不知道花了几秒。

    这样皎洁的衣服不该被淋湿,看着可怜巴巴,让人心疼。这是许潮平的第一想法。

    所以他不再犹豫,朝前行驶。

    宽阔而平坦的柏油路上,许潮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车辆稳当而平缓地在她面前停下。

    然后,车门开了。

    车门开了,许潮平踏上积水的路面,激起一圈涟漪,鞋子瞬间湿了一半,可他丝毫不在意。

    他行云流水般走到她面前,黑色的大伞不加分说地分给她一半多,覆盖到她的头顶,语言简短却清晰:“上车,带你一段。”

    许潮平靠近了看她,发现确实是可怜巴巴,不仅衣服脏兮兮的湿着,头发也贴在了脸上,一双眼睛湿润着看着他,像是愣住了。

    “不认得我了吗?”他眉头一皱,说。

    此时雨突然变大,雨珠倾泻在头顶的黑色大伞上,哗然作响,凌明月望着眼前有些熟悉,但更多是陌生的脸,慢慢回神,半晌才回答:“认得,你是许潮平。”

    伴随着这个名字说出口,像一颗石子投入湖泊,在她的脑海里激起琐碎的一些画面,然后慢慢定格到眼前这张脸上。

    其实说陌生也是不大对的,最近很火的电影《一揽芳华》,便是由许潮平投资,说来也是唏嘘,事业上成功的大有人在,所以并不值得说道,而他的出名竟然源于和当红小花流出的社交照片。

    营销号发出的标题明月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随性贵公子×娇俏当红小花,小说走进现实!”

    这组照片整整霸占了那两天所有的娱乐新闻,而她剧院的朋友和她提起这位新贵时,用的话也可谓是艺术:“国外留学,眼光毒辣,26岁,还有一张不和俗气沾一点儿边的脸,造物主可真是不公平啊!”

    明月看着朋友捧到自己面前的高清照片,打量一番后把重点放在那人的脸上,认真反驳:“其实也还好吧,就是气质看着点好一点,长相也不算惊艳吧,那些明星比他标志的多了去了。”

    朋友震惊地看着她,落下一句:“帅哥有很多种,这种是最绝的。”

    明月不可置否。

    朋友又说:“不过,他才回国没多久吧,这都和女明星传了好几次绯闻了,看来这种有钱又长的带劲的男人,注定是花心的。”

    所以,无论是从网络上,还是记忆里,明月都是知道他的,只不过从六年前就没有见过罢了。

    “看来你的记性还是很好,不过你之前都是喊我潮平哥的。”他说。

    许多年不见,没有一句问好,倒像是两个人一直熟识一样,但凌明月没法忽视。

    她努努嘴巴,垂下眼睛不看他,“那时候年纪还小,谁长大了还喊哥啊,而且我们都那么久没见了。”

    许多年没见,说认得都算是勉强,还像小时候一样的话反倒别扭得很,再说,小时候的话当然算不了真。

    有一两秒的沉默,许潮平没再执着,又说了一遍:“上来吧,雨太大了,我带你一程。”

    凌明月犹豫,瞥了一眼雨中那辆贵的扎眼的车,重新抬头看许潮平,他的发尾微卷,眼神瞧着莫名有股庄重,和网上流出绯闻照片表现出的轻佻随意完全不同。

    因为站在雨里又把伞分了她一半,肩膀已经有些湿,在他灰色的衬衫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尽管如此,许潮平也并没有催促她。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等在这儿确实也不是办法,明月淡淡一笑,说:“好,那谢谢你。”

    就这一次,当占个便宜了,她想。

    得到她的答复,许潮平应了一声,没有耽搁地先替她打开车门,问了她目的地,又把纸巾递给她。

    明月再次道谢,把发丝拨开,抽出纸巾擦脸,许潮平从镜子里正好能看清她的脸,细长的柳叶眉,杏眼,整张脸像毛笔勾勒般柔和。

    她小心地坐在副驾驶,裙子衣摆湿了大半,不想往后靠。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一个刹车,后座力让她一整个靠过去,明月睁大眼睛转头,看到靠背上清晰的水痕。

    许潮平带笑的声音同时在一旁响起,接着侧身从后座拿出一个软垫放到她腰后,“坐那么直累不累?靠着吧。”

    小心思被发现了,明月垂下头,感受到脸慢慢发烫,干脆一鼓作气地靠下去。

    车辆这时候开始平稳的行驶。

    雨滴四面八方地打在车身,在静谧的空间发出沉闷的声音,明月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不往驾驶座分一个眼神。

    许潮平主动开口:“你怎么从申城回来了。”

    明月掩下那些让人心烦的原因,简短解释:“想回来了呗,我以后就不回申城了。”

    爷爷的戏班正好缺一位闺门旦,而且爷爷年纪大了,戏班需要人接手,回来未必不是好事。

    许潮平多看了她两眼,在车里陷入安静的氛围之前,她顺着这个问题问许潮平:“那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潮平很多年没回来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到这儿。

    许潮平笑了一下,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竟然还卖起了关子,明月后悔问了,于是她扬着下巴堵回去:“不用告诉我,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

    这话她说的没差,可听起来总归有点夹枪带棒,所以这下是真的安静了。

    明月说完略有些不自然,她动了动把脚往前伸,突然触碰到坚硬的东西,弯腰摸了一把,看清是什么后快速放了回去。

    “怎么了?”驾驶座突然问。

    “没事,鞋带开了。”她面色如常地说。

    那是一只口红,不知道怎么掉在了地上,明月系好本就整齐的鞋带,顺手拾起来偷偷放到座位上。

    夏天的雨来势汹汹,退场也迅疾,没等他们到地方,一场雨已然洗净去天边一轮赤红落日。

    明月家所在的那条街道过不了车,很容易磕碰,要过的话还要绕路,因此大多车都是停在镇口那块儿。

    快到镇口时,凌明月开口:“停在这就行了,前面路会窄一点,车不好过,剩下这一点路我自己走就行了。”接着对着他淡淡一笑,再次道谢。

    车辆停稳,许潮平突然说:“那好,下车吧,一起过去。”

    “可别。”太麻烦了,再说送她回家,这算什么事啊,她连忙说:“我自己回去,你和我一起不太方便。”

    这话让别人一听指定就此结束了,谁知道许潮平没半点眼色,细问:“有什么不方便的?怕我和你一起走丢人?”

    明月不想和他多说,于是直接顺着他的话回答:“对,丢人。”

    没想到许潮平反而笑了,“我都丢人了,你忍心让我一个人丢人吗,而且,老太太我外婆回来昙镇小住,我在这陪她住着,总得回家吧。

    原来是这样啊,她尴尬地笑了两声,“那走吧。”

    傍晚日落收回,天幕由赤橙转为灰蓝,柏油路两侧的路灯一瞬间骤亮,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面打出光影。

    明月被淋湿的裙摆悄然风干,剩下干涸的泥点,一阵风起,梧桐叶和两人的衣服下摆一同晃荡。

    许潮平把她蓝色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没等她接过,就这样替她拿着往前走了。

    明月跟着走在路上,细想觉得许潮平是故意的,她不服气:“你怎么不早说许奶奶回来了。”

    “刚才车上我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你说不用告诉你,而且,谁知道你觉得我丢人啊。”

    这是重点吗!她在心里大喊。

    许潮平倒好,把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人和以前根本没差。

    有非常两极的感觉在她心里荡漾开来,然后想到什么,又转瞬化成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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