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身穿一袭白色长袍，戴着的皮质面罩有些像电视里的防毒面具，只有眼睛的部位留出两个深色的目镜。面罩遮住了整张脸，因此白慕真看不见来人长相，只能听到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仿佛是正常人类的声音。
他的眼睛藏在面罩上深色目镜后，但白慕真感觉到他正在打量自己。
“你现在冷静一些了吗？”
白慕真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其实这时候要是出现一个能交流的活人的话，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只不过，这个白衣人虽然能交流，但她很难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活人。
这给喜悦打了点折扣。
但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好，那我现在把禁言给你解开。”
白衣人伸手在空中反向一划，她嘴巴上的拉链便被解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见了！？”
问题立刻如连珠炮一般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她打量着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依然没有放下警惕。
白衣人伸出手掌，示意她先停一停，接着，便拎起手里那吱哇乱叫的黑垃圾袋，向她解释道：
“首先，这东西叫咕噜虫，靠吸食生物的灵魂而生。其实这东西力量很弱，你看它连个上锁的门都打不开，不过，就因为它力量弱，所以它们十分擅长迷惑术，用来躲避天敌，也用来迷惑猎物。”
白慕真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
“其实它的迷惑术也并不算强大，只是因为你的意志太薄弱，才会被这个小东西给控制。”
其他的话她听不太懂，这话她一下就听懂了，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替自己辩解道：
“我才不是意志薄弱，我只是被吓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依旧没有停止颤抖。
她看着白衣人人手里那个叫咕噜虫的东西，只见它浑身长满了黑色的触角，像无数蠕虫正在疯狂扭动一样。
平时，白慕真最怕虫子，这虫子的丑陋模样差点让她当场吐了出来。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嘬着牙花子问：“你说这东西以吸食灵魂为生？”
“是的，它们的生命十分短暂，一旦诞生，就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觅食，以维持自己的存在。而人类的灵魂，是这个世界里能量最高、营养最丰富的猎物了。”
白慕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被一个虫子吓得屁滚尿流，不仅差点成了虫子的食物，而且还是这么恶心的虫子！
瞬间便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干呕了几声。
“……为啥要吃我的灵魂？我看起来很好吃吗？”
“不……你看起来，很弱。”
真是虎落平阳差点被虫吃！
白慕真愤怒地……皱了皱眉头，继续往墙角里缩。
白衣人见她害怕那虫子，便反手将那坨垃圾袋一样的生物攥在掌中，随后，他手中燃起熊熊火焰，蓝色的火苗将虫子吞噬，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虫子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白慕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吸食灵魂的虫子……使用火的少年……
“这里是什么魔法世界吗？你……你是魔法师吗？”
被她这么一问，白衣人明显顿了一下。
“不，这里不是魔法世界，我也不是什么魔法师。这里是真实世界，而我只是一个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人，跟这条咕噜虫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白慕真心说，那区别可大了去了……
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地方，但这里有能够交流的活人在，这已经让她比刚才感觉好了很多。
多少冲淡了一些她的绝望和孤独。
但她依然有些茫然。
“你说这里是真实世界，那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见了啊？”
白衣人摇摇头：“并不是其他人都不见了，而是你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掉到这个世界来了。”
白慕真注意到他用了“掉”这个动词。
“‘掉’到这里？为什么我会‘掉’到这里？”
“那是因为……”
白衣人欲言又止。
白慕真抬起头，却看不见他的脸：“什么？”
“你死了。”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把白慕真打懵了。
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浑身冰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才记起来要呼吸，长吸了一口气。
“什么？”
白衣人重复道：“你死……”
“不可能！”白慕真打断了他的话。
“我怎么可能死了呢？我刚才还在教室里上着课呢，突然一睁眼，所有人就都不见了……然后我就突然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很古怪，一个人也没有，路上的车停住了，我的手表也停了，还突然跑出来一个恶心的虫子想要吃了我！这都是什么事啊？我以为自己是穿越了，什么的，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但是……我怎么会死了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后脑勺的那阵剧痛……难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然后死了？
她立刻捂住后脑勺，揉了揉，但那阵疼痛已经消失了，头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里吗？我还在呼吸，我还能和你说话！”白慕真揪了揪自己的脸，“我还能触碰到自己啊！！”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是好端端的吗？
白衣人透过深色的目镜看着她，声音清冷得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死去的人的灵魂会脱离身体去往更高维空间，在那一瞬间，因为万物的惯性，灵魂会在高维的空间中保持实体，保留记忆和情绪，就仿佛……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你之所以还具有实体，是因为在灵魂脱离身体升入高维空间的时候，你不小心掉进了这个次空间里。在这里，时间停滞，万物力场不变动，所以，你的灵魂的实体便被保持下来了。”
他这一番话解释了等于没解释，白慕真听的云里雾里的，但她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这里是一个次空间。
“次空间……是什么？”
“就是存在于时空夹缝中，不太稳定的一个空间。”
白慕真还是不太懂。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所有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吗？”
白衣人摇摇头：
“这里不是死后的世界，只是时空的缝隙，只有少数人在死后会因为偶然原因掉进这里。就好比……弹珠在斜坡上往下落的时候，卡在了石头缝里，但并不是所有弹珠都会卡在石头缝里，这个概率很小，明白吗？”
白慕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次空间不稳定，所以，卡在石头缝里的弹珠也很不稳定，所以，最终，弹珠还是会掉下去。”
白慕真沉默了一会儿，产生了一种上物理课时常有的那种脑子一团浆糊的感觉，但她仍然努力去理解白衣人的话语。
“你是说，我死了，我的灵魂本来应该去往死后的世界。但因为偶然，我的灵魂卡在了这个什么次空间里，所以还没有彻底死透？”
白衣人点头。
“但是最后我肯定还是会死透？”白慕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白衣人再次点点头。
这下，白慕真总算明白了现状——
坏消息：自己死了。
好消息：还没死透。
坏消息：肯定会死透。
她感到浑身冰冷，嗓子眼里仿佛堵了一团刺。
白慕真的心沉了下去，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她的肚子里涌了上来，冲开了她喉咙里堵住的那团刺，让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令她疑惑不解，惊慌失措，以至于她从来到这里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冷静地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她绝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死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她才刚过十六岁的生日啊！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没有和父母朋友告别，和好朋友约好的毕业旅行也还没有实现，她喜欢的漫画还没有完结……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却已经宣告结束了？
虽然她已经死了，但那悲伤却是那么真切，让她感觉自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疼痛。
悲伤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从她的胸腔之中倾泻而出，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突然，她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抬起头，看到白衣人从深色的目镜后看着自己。
她以为对方要安慰自己，刚要开口，就听见他说道：
“你的灵魂开始褪色了，剩下时间不多了。”
白慕真闻言，抹了一把自己朦胧的泪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真，她原本粉白的手开始失去色彩，褪色，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
她眼泪汪汪，泣不成声：“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衣人的声音依然清冷，仿佛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人在心跳停止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还没有彻底死亡，也就是处于所谓的弥留状态，这时候，你的灵魂还是生灵，所以还存在生命的色彩。但死亡真正开始的时候，生命力开始流失，灵魂开始失去颜色，变成没有生气的死灵。你开始褪色，也就是说……真正的死亡开始了。”
白慕真抽泣：“褪色之后就会彻底死亡吗？”
白衣人沉默了一下：“……大部分时候死这样的。”
“到那时，我的灵魂会怎么样？”
“到那时，你的灵魂会碎裂，像烟雾一样散开，变成灵魂碎片。”白衣人向她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一个小匣子，那小匣子很像一块电子表，但却要复杂、精致的多，“不过你放心，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会帮你把灵魂碎片收集起来。”
白慕真哭得更大声了：“我放心个鬼啊……”
隔着泪眼，她看着自己的手，那种毫无生气的白色正在她手上蔓延。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死亡是苍白的。
突然，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真真……”
她立刻就认出那是妈妈的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在咫尺。
“妈妈？妈妈！”
她止住哭泣，四处张望着，但面前却只有那白衣人。
“真真！”
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是爸爸的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
她顿时明白了。
这是父母为自己心碎的声音。
真难想象一向以硬汉自居的爸爸和最坚韧的妈妈竟然会哭得如此心碎。
接着，她又听见了人们哭泣的声音，叫喊的声音，有父母的，也有朋友的，也有老师和同学的，还有一些她不熟悉的陌生声音。
他们叫着她的名字。
听着那些声音，白慕真的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般流了下来，这次她不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夜临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宛若一个身着白衣的死神。
他在这个次空间里不知待了多久了，遇见过许多偶然掉进这里的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后，灵魂很快就会支撑不住，从他的眼前慢慢消失。
但，虽然概率很小，也有一些时候，那些灵魂会支撑住自己，不会消失。
如果有灵魂做到了这一点，没有从他眼前消失，那么便意味着这个灵魂的能量足够高，具备在这个次空间存在下去的可能性。
次空间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残酷，从悲伤中幸存下来，只是继续在次空间生存下来的一个基本前提。
他的眼睛透过深色目镜，不带任何情感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的灵魂正在以很快的速度褪色，这表明她的能量正在流失。
根据现状评估的话，这个女孩的灵魂似乎无法支撑……
女孩的灵魂已经变得完全苍白，正在变得透明。悲伤淹没了她，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将自己最后的力量用在了哭泣上。
每个掉进这里的灵魂所具有的能量都是不确定的，有些人的能量很低，因此在知晓自己的死亡之后，甚至还连哭都来不及哭，就消失了。
像她这样能哭这么久的，已经算表现的很不错了。
况且，她还这样年轻，甚至来不及去触碰生命的厚度，积累的能量也相对较弱，绝大多数年纪小的灵魂都会消失得很快。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死去的灵魂，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生命的色彩从她的身上渐渐消失。
夜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边，白慕真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她发现自己短暂的人生竟然如同一片空白，连一件让她觉得“这辈子死而无憾”的事情都没有：活着这些年里，她虽然没有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却也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当然，她也曾经帮助过迷路的小朋友，扶过老奶奶过马路，给灾区人民捐过全部零花钱，什么的。但是，她也撒过谎生过气，小时候还偷摘过邻居果园里的枇杷什么的。
林林总总，都是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
她闭着眼睛，很快就回忆完了，因为她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连回忆也少的可怜。
难道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其实她也曾经有很多人生计划，但她总以为人生还长，因此一直习惯把故事延期。
也许，她应该早一点跟爸爸学摄影，早点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止于此，她本想见识这个广阔的世界，也曾想认识许多有趣的人，幻想自己能探索这个宇宙未知的奥秘，躺在飞船中数星星。
但她又总是转念一想，觉得明天再开始好好学习也来得及，大学的时候再开始学摄影更好，下个月再开始好好锻炼也无所谓，想写的故事要等以后有空了再写……
总而言之，她总以为人生的精彩之处在于未来，所以，当生命戛然而止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死亡的苍白并不是灵魂的褪色。
而是当你发现自己的人生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来不及做的事情永远都不能再做了，想成为的人也永远都成为不了，时间停滞，所有人都消失，世界是一潭死水，只剩下自己苍白的灵魂正在逐渐消失——这才是死亡的苍白。
然而，无论如何……这并不是她的人生计划。
她不想接受，不能接受。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指甲刻进掌心里的疼痛感依然清晰。
既然自己因为偶然掉进了这个什么次空间……
既然自己都灵魂还没有消失……
那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存在一刻？哪怕只是多一刻也好，她想延续自己短暂的生命。
至少要在彻底消失之前，做一件让自己觉得死而无憾的事情吧？
手心里的疼痛很轻微，然而此刻，却无比真实。
这是活着的感受。
她突然握紧拳头，用校服的袖子抹干了眼泪。
于是，夜临惊讶地看到，面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突然停止了哭泣，也不再发抖，只是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自己。
“我不接受死亡。”
女孩说。
于是，她那原本已经开始褪色变得苍白的身体，忽然闪烁出光芒，接着，竟慢慢恢复了色彩。
白慕真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跳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她还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用力的活着。
这种感觉真奇怪。
虽然死了，她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
白衣人似乎也愣住了。
“你……”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又住了嘴，转头看向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外。
夕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玻璃，无私地洒满了房间。那夕阳丝毫未曾变过，而白衣人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怎么了？”
白慕真看他突然警觉起来，有些害怕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嘘。”
他嘘了她一声，让她闭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乌鸦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仿佛是正常人类的声音。
他的眼睛藏在面罩上深色目镜后，但白慕真感觉到他正在打量自己。
“你现在冷静一些了吗？”
白慕真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其实这时候要是出现一个能交流的活人的话，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只不过，这个白衣人虽然能交流，但她很难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活人。
这给喜悦打了点折扣。
但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好，那我现在把禁言给你解开。”
白衣人伸手在空中反向一划，她嘴巴上的拉链便被解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见了！？”
问题立刻如连珠炮一般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她打量着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依然没有放下警惕。
白衣人伸出手掌，示意她先停一停，接着，便拎起手里那吱哇乱叫的黑垃圾袋，向她解释道：
“首先，这东西叫咕噜虫，靠吸食生物的灵魂而生。其实这东西力量很弱，你看它连个上锁的门都打不开，不过，就因为它力量弱，所以它们十分擅长迷惑术，用来躲避天敌，也用来迷惑猎物。”
白慕真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
“其实它的迷惑术也并不算强大，只是因为你的意志太薄弱，才会被这个小东西给控制。”
其他的话她听不太懂，这话她一下就听懂了，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替自己辩解道：
“我才不是意志薄弱，我只是被吓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依旧没有停止颤抖。
她看着白衣人人手里那个叫咕噜虫的东西，只见它浑身长满了黑色的触角，像无数蠕虫正在疯狂扭动一样。
平时，白慕真最怕虫子，这虫子的丑陋模样差点让她当场吐了出来。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嘬着牙花子问：“你说这东西以吸食灵魂为生？”
“是的，它们的生命十分短暂，一旦诞生，就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觅食，以维持自己的存在。而人类的灵魂，是这个世界里能量最高、营养最丰富的猎物了。”
白慕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被一个虫子吓得屁滚尿流，不仅差点成了虫子的食物，而且还是这么恶心的虫子！
瞬间便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干呕了几声。
“……为啥要吃我的灵魂？我看起来很好吃吗？”
“不……你看起来，很弱。”
真是虎落平阳差点被虫吃！
白慕真愤怒地……皱了皱眉头，继续往墙角里缩。
白衣人见她害怕那虫子，便反手将那坨垃圾袋一样的生物攥在掌中，随后，他手中燃起熊熊火焰，蓝色的火苗将虫子吞噬，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虫子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白慕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吸食灵魂的虫子……使用火的少年……
“这里是什么魔法世界吗？你……你是魔法师吗？”
被她这么一问，白衣人明显顿了一下。
“不，这里不是魔法世界，我也不是什么魔法师。这里是真实世界，而我只是一个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人，跟这条咕噜虫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白慕真心说，那区别可大了去了……
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地方，但这里有能够交流的活人在，这已经让她比刚才感觉好了很多。
多少冲淡了一些她的绝望和孤独。
但她依然有些茫然。
“你说这里是真实世界，那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见了啊？”
白衣人摇摇头：“并不是其他人都不见了，而是你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掉到这个世界来了。”
白慕真注意到他用了“掉”这个动词。
“‘掉’到这里？为什么我会‘掉’到这里？”
“那是因为……”
白衣人欲言又止。
白慕真抬起头，却看不见他的脸：“什么？”
“你死了。”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把白慕真打懵了。
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浑身冰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才记起来要呼吸，长吸了一口气。
“什么？”
白衣人重复道：“你死……”
“不可能！”白慕真打断了他的话。
“我怎么可能死了呢？我刚才还在教室里上着课呢，突然一睁眼，所有人就都不见了……然后我就突然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很古怪，一个人也没有，路上的车停住了，我的手表也停了，还突然跑出来一个恶心的虫子想要吃了我！这都是什么事啊？我以为自己是穿越了，什么的，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但是……我怎么会死了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后脑勺的那阵剧痛……难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然后死了？
她立刻捂住后脑勺，揉了揉，但那阵疼痛已经消失了，头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里吗？我还在呼吸，我还能和你说话！”白慕真揪了揪自己的脸，“我还能触碰到自己啊！！”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是好端端的吗？
白衣人透过深色的目镜看着她，声音清冷得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死去的人的灵魂会脱离身体去往更高维空间，在那一瞬间，因为万物的惯性，灵魂会在高维的空间中保持实体，保留记忆和情绪，就仿佛……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你之所以还具有实体，是因为在灵魂脱离身体升入高维空间的时候，你不小心掉进了这个次空间里。在这里，时间停滞，万物力场不变动，所以，你的灵魂的实体便被保持下来了。”
他这一番话解释了等于没解释，白慕真听的云里雾里的，但她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这里是一个次空间。
“次空间……是什么？”
“就是存在于时空夹缝中，不太稳定的一个空间。”
白慕真还是不太懂。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所有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吗？”
白衣人摇摇头：
“这里不是死后的世界，只是时空的缝隙，只有少数人在死后会因为偶然原因掉进这里。就好比……弹珠在斜坡上往下落的时候，卡在了石头缝里，但并不是所有弹珠都会卡在石头缝里，这个概率很小，明白吗？”
白慕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次空间不稳定，所以，卡在石头缝里的弹珠也很不稳定，所以，最终，弹珠还是会掉下去。”
白慕真沉默了一会儿，产生了一种上物理课时常有的那种脑子一团浆糊的感觉，但她仍然努力去理解白衣人的话语。
“你是说，我死了，我的灵魂本来应该去往死后的世界。但因为偶然，我的灵魂卡在了这个什么次空间里，所以还没有彻底死透？”
白衣人点头。
“但是最后我肯定还是会死透？”白慕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白衣人再次点点头。
这下，白慕真总算明白了现状——
坏消息：自己死了。
好消息：还没死透。
坏消息：肯定会死透。
她感到浑身冰冷，嗓子眼里仿佛堵了一团刺。
白慕真的心沉了下去，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她的肚子里涌了上来，冲开了她喉咙里堵住的那团刺，让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令她疑惑不解，惊慌失措，以至于她从来到这里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冷静地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她绝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死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她才刚过十六岁的生日啊！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没有和父母朋友告别，和好朋友约好的毕业旅行也还没有实现，她喜欢的漫画还没有完结……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却已经宣告结束了？
虽然她已经死了，但那悲伤却是那么真切，让她感觉自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疼痛。
悲伤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从她的胸腔之中倾泻而出，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突然，她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抬起头，看到白衣人从深色的目镜后看着自己。
她以为对方要安慰自己，刚要开口，就听见他说道：
“你的灵魂开始褪色了，剩下时间不多了。”
白慕真闻言，抹了一把自己朦胧的泪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真，她原本粉白的手开始失去色彩，褪色，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
她眼泪汪汪，泣不成声：“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衣人的声音依然清冷，仿佛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人在心跳停止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还没有彻底死亡，也就是处于所谓的弥留状态，这时候，你的灵魂还是生灵，所以还存在生命的色彩。但死亡真正开始的时候，生命力开始流失，灵魂开始失去颜色，变成没有生气的死灵。你开始褪色，也就是说……真正的死亡开始了。”
白慕真抽泣：“褪色之后就会彻底死亡吗？”
白衣人沉默了一下：“……大部分时候死这样的。”
“到那时，我的灵魂会怎么样？”
“到那时，你的灵魂会碎裂，像烟雾一样散开，变成灵魂碎片。”白衣人向她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一个小匣子，那小匣子很像一块电子表，但却要复杂、精致的多，“不过你放心，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会帮你把灵魂碎片收集起来。”
白慕真哭得更大声了：“我放心个鬼啊……”
隔着泪眼，她看着自己的手，那种毫无生气的白色正在她手上蔓延。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死亡是苍白的。
突然，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真真……”
她立刻就认出那是妈妈的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在咫尺。
“妈妈？妈妈！”
她止住哭泣，四处张望着，但面前却只有那白衣人。
“真真！”
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是爸爸的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
她顿时明白了。
这是父母为自己心碎的声音。
真难想象一向以硬汉自居的爸爸和最坚韧的妈妈竟然会哭得如此心碎。
接着，她又听见了人们哭泣的声音，叫喊的声音，有父母的，也有朋友的，也有老师和同学的，还有一些她不熟悉的陌生声音。
他们叫着她的名字。
听着那些声音，白慕真的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般流了下来，这次她不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夜临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宛若一个身着白衣的死神。
他在这个次空间里不知待了多久了，遇见过许多偶然掉进这里的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后，灵魂很快就会支撑不住，从他的眼前慢慢消失。
但，虽然概率很小，也有一些时候，那些灵魂会支撑住自己，不会消失。
如果有灵魂做到了这一点，没有从他眼前消失，那么便意味着这个灵魂的能量足够高，具备在这个次空间存在下去的可能性。
次空间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残酷，从悲伤中幸存下来，只是继续在次空间生存下来的一个基本前提。
他的眼睛透过深色目镜，不带任何情感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的灵魂正在以很快的速度褪色，这表明她的能量正在流失。
根据现状评估的话，这个女孩的灵魂似乎无法支撑……
女孩的灵魂已经变得完全苍白，正在变得透明。悲伤淹没了她，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将自己最后的力量用在了哭泣上。
每个掉进这里的灵魂所具有的能量都是不确定的，有些人的能量很低，因此在知晓自己的死亡之后，甚至还连哭都来不及哭，就消失了。
像她这样能哭这么久的，已经算表现的很不错了。
况且，她还这样年轻，甚至来不及去触碰生命的厚度，积累的能量也相对较弱，绝大多数年纪小的灵魂都会消失得很快。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死去的灵魂，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生命的色彩从她的身上渐渐消失。
夜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边，白慕真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她发现自己短暂的人生竟然如同一片空白，连一件让她觉得“这辈子死而无憾”的事情都没有：活着这些年里，她虽然没有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却也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当然，她也曾经帮助过迷路的小朋友，扶过老奶奶过马路，给灾区人民捐过全部零花钱，什么的。但是，她也撒过谎生过气，小时候还偷摘过邻居果园里的枇杷什么的。
林林总总，都是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
她闭着眼睛，很快就回忆完了，因为她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连回忆也少的可怜。
难道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其实她也曾经有很多人生计划，但她总以为人生还长，因此一直习惯把故事延期。
也许，她应该早一点跟爸爸学摄影，早点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止于此，她本想见识这个广阔的世界，也曾想认识许多有趣的人，幻想自己能探索这个宇宙未知的奥秘，躺在飞船中数星星。
但她又总是转念一想，觉得明天再开始好好学习也来得及，大学的时候再开始学摄影更好，下个月再开始好好锻炼也无所谓，想写的故事要等以后有空了再写……
总而言之，她总以为人生的精彩之处在于未来，所以，当生命戛然而止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死亡的苍白并不是灵魂的褪色。
而是当你发现自己的人生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来不及做的事情永远都不能再做了，想成为的人也永远都成为不了，时间停滞，所有人都消失，世界是一潭死水，只剩下自己苍白的灵魂正在逐渐消失——这才是死亡的苍白。
然而，无论如何……这并不是她的人生计划。
她不想接受，不能接受。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指甲刻进掌心里的疼痛感依然清晰。
既然自己因为偶然掉进了这个什么次空间……
既然自己都灵魂还没有消失……
那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存在一刻？哪怕只是多一刻也好，她想延续自己短暂的生命。
至少要在彻底消失之前，做一件让自己觉得死而无憾的事情吧？
手心里的疼痛很轻微，然而此刻，却无比真实。
这是活着的感受。
她突然握紧拳头，用校服的袖子抹干了眼泪。
于是，夜临惊讶地看到，面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突然停止了哭泣，也不再发抖，只是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自己。
“我不接受死亡。”
女孩说。
于是，她那原本已经开始褪色变得苍白的身体，忽然闪烁出光芒，接着，竟慢慢恢复了色彩。
白慕真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跳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她还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用力的活着。
这种感觉真奇怪。
虽然死了，她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
白衣人似乎也愣住了。
“你……”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又住了嘴，转头看向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外。
夕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玻璃，无私地洒满了房间。那夕阳丝毫未曾变过，而白衣人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怎么了？”
白慕真看他突然警觉起来，有些害怕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嘘。”
他嘘了她一声，让她闭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乌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