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菟在她这位姨母怀中倒是睡得安稳,一连被辗转了数位人手,最终到了亲父怀中,依旧稳稳地睡着。

    周维将军平日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怀抱婴孩,却似做那扎马步之姿,手是用力不是,泄力也不是,眼生生地盯着怀中稚子,一时间竟是忘了言语。

    甄七掩面轻笑,随即道:“六姐夫,这是你的孩儿,哄哄便是。六姐姐也等着呢。”

    周维这方才有所动作,只是一举一动皆如机关之戏,可用滑稽二字以言之。

    “夫君,一道回去罢,六姐姐已经平安无事,我且回去再配上几方调身子的药。”甄七借着宽大的长袖将魏劭那长满了茧子的手握紧,两人一道携手回了信宫。

    魏劭一路上都在思衬着,自己定要在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别学周维那样成了个痴儿才好。谁能想着在外如此英勇作战的人在小儿跟前如此失态。

    不过他也着实有些生了妒忌之心。

    他想着,若是珠珠能为他生个儿子,他将会喜欢,魏家子嗣单薄,他这位置需要有个儿子来传承,日后他带着儿子入家庙祭拜之时会更有底气,他会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若是女儿,一个像珠珠的女儿……用那双顾盼生姿的若水明眸凝着她。

    能有像珠珠这样貌美又娴静的女儿该是他魏劭的福分,他会用尽平生经理去爱她,且定要夺下这千里江山,治得万世太平,将他的小女儿宠成最受人敬仰的公主。

    到了这冬日,咸宁尚属南地都已经在这萧瑟北风之中惹得人瑟瑟发抖,信宫都生起了暖炉,战争亦是到了大举进攻时刻。

    薛泰一方的详尽已由哨兵勘察完毕,魏劭与比彘、乔慈、周维和严肃等人齐聚江边。此前伏龙道长已经遣友人前往薛泰军中游说,将薛泰大小战船用铁索相连,以此来防备军中战士晕船而致无法全心战斗,再由着伏龙道长登台做法,用这周易八卦之经书,问天占卜,口中念念有词,在这雷声闪电中,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在众人眼中转化为和煦的春风。

    魏劭乃是不信这鬼神之人,往日里也不与徐太夫人一道礼佛,但是瞧着这伏龙道长的本事,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这铁索连船的主意便是他所出,这便是才能赢得战争的关键。

    在小寒的一个夜晚,薛泰的百万大军的战船被咸宁联盟军烧得干干净净,薛泰本人率领一波人马抄小路逃离,但这南地四处所有的道路都被敌军埋伏,最终魏劭在落明崖下将薛泰亲自斩首。

    历时将近一年的这场咸宁大战,以最后薛泰百万大军的惨败而告终。

    而在这战事告终之前,各路英雄已经送家眷离开了这咸宁。魏劭将薛泰斩于马下时,正是甄七快马回到渔阳的日子。

    “女君先回家了,老夫人念着您与男君呢,”来迎接她的是钟媪,快有九个多月不见,钟媪见她虽然旅途疲惫,但风采依旧,“女君为魏家儿郎所做的事,老夫人和夫人都知晓了,正想寻着你聊聊呢。”

    甄七缓声道谢:“多谢祖母和婆母挂念,妾身在远方也日日念着祖母与婆母的身子。”

    钟媪答道:“老夫人的精神向来都是好的,只是夫人,在女君离去三月之后便生了一场病,好在有女君留下来的方子,倒也不是什么大碍,现如今已经是恢复如初了。老夫人想着前方战事吃紧,且当时正是时疫蔓延之际,所以不曾有书信告之。”

    甄七道:“既是如此,待我明日再为婆母诊治一番。不知这些日子家中可有访客?”

    钟媪思衬一番:“女君,婢还是得说,玉楼夫人前些日子来了,如今正被老夫人安顿在梁信宫呢。”

    玉楼夫人?她不是正在新寡吗?是如何来的:“她可是有何时来过家里?”

    “昨日都来过的,来得可勤了,不过老夫人可防着,你放心吧。”钟媪边说边将甄七迎回了西屋,吩咐仆从烧了热水,洗个澡。

    第二日她便是照着往日去给徐太夫人请安,只是这一去,竟是瞧见了在北屋不常见的一人,她的婆母朱夫人。

    朱夫人却是跪地道:“有句话,说出来我也不怕婆母责备了。我入门至今,有三十载,婆母向来与我冷淡。儿媳入门一年不到,婆母却十分亲近。从前我也不是没有暗地怨怪过婆母偏心。那日回房后,我反复思量,这才惊觉这十年间,自从痛失夫君长子,我深陷悲恸,难以自拔,言行举止,无不失度。原来并非婆母存心与我疏远,而是我自己愚顽不堪,深陷执念,犹如画地为牢,自绝于人!想我劭儿一向孝顺,如今竟也日渐与我疏远。不是我自己之责,还会是谁?”

    嘶,她怎的觉得这话并非是出自婆母的口中?倒是像是有人指点似的。

    徐太夫人注视她半晌,神色慢慢地,终于也缓和了下来,垂目默然了片刻,方缓缓地道:“你入我魏家之门三十余年,无功劳也有苦劳,我也并非完全未记在心上。非我刻意不与你亲近。从前你若也有这等认知,我何以会对你失望至此?盼你今日所言确系出自你心。往后多些智慧,则也是劭儿的福分。有这样的心便好。起来吧。”

    朱夫人面上雀跃,亲手端来托盘,小心地道:“儿媳多有拿不出手之处,只能亲手为婆母煮了汤羹龙须面,中山出龙须面。家乡味道许对胃口。婆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若好,下回我多做些。若不好,与媳妇说,媳妇改进。”

    碗盏里,清汤还冒着热气。汤里卧了一小束面。细若龙须,根根相连。配上嫩芽青芦,看着十分可口。

    当着汤碗中的香味飘至甄七跟前时,甄七皱眉,再仔细嗅了嗅,忙起身,来到朱夫人跟前:“婆母待祖母尚有此孝心,儿媳自是该向婆母看齐,且先听说婆母痊愈了,可否让儿媳诊治一番,儿媳好放心。”

    朱夫人朝着徐太夫人献殷勤,现被甄七打断,本是不悦,但徐太夫人在上,甄七之言行自是好意一片,不得已,只得将碗暂时放置在一旁,伸出手,准备把脉。

    哪知道,甄七伸过来的手并非是向着朱夫人的脉搏,而是这碗。朱夫人怒道:“你这是何意?此前行为已是无礼,甄家便是如此教导女儿的?!”

    徐太夫人亦是震惊,她自觉得了解这个孙媳妇,不是这般莽撞之人:“孙媳,你这倒是如何?”

    甄七只是低首歉意:“请祖母、婆母恕罪。”说着她将这汤匙舀起一点汤,朝着徐太夫人一旁的鱼缸里,只那一勺子汤在鱼缸里化开,须臾,这一缸的鱼都翻起了肚子。

    徐太夫人与朱夫人皆是一惊。徐太夫人那独眼怒目圆睁,死死盯着这翻了肚子的鱼,,朱夫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否认:“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有毒呢?!”随后更是直接磕头恕罪:“婆母,婆母恕罪!真的不是儿媳!您要信我啊,我怎会有这个胆子来毒害您呢?!婆母……”

    徐太夫人深吸一口气,怒道:“别说了!我知晓非你,你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聪慧!孙媳妇,你如何看?”

    看着这一缸被毒死的鱼,甄七真的庆幸自己拦下了这一碗汤,心里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方才婆母送来汤药时,闻着这味儿孙媳便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孙媳手笨,虽不善庖厨,但也随着出身中山国的祖母煮过这龙须面。龙须面若是添了些风味,也绝不可能有股子苦香味,我当时便疑着是番木子。”

    “何为番木子?”徐太夫人问道。

    甄七答道:“番木子是一种草药,本是一味性温的良药,可用于治病救人。可若是大量添加便有骨子苦香味。可是若是大量添加,便是致命的毒药,食用者最初出现头痛、头晕、烦躁等症状,后来便会呼吸加重,瞳孔缩小、胸部胀闷、呼吸不畅,全身发紧,看样子像是普通的病症,长久不治,便是致命!”

    听着甄七的一番话,朱夫人本就惨白的脸色是越发没了血色,只觉得这寒冬腊月的,这北屋虽然有了火炉子,这屋子也只有婆媳三人,但却像是冰窖一般的冷:“怎,怎么会……”

    甄七这才转过身来:“婆母,媳妇信你是无辜的,你且好好想着,从烧水开始,这碗面还经过何人手?务必想想,媳妇好为婆母还这一身清白。”

    朱氏仿佛突然想了什么,慌忙道:“这面不是我做的!面里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姜媪叫我端面来给婆母吃的!快把姜媪叫过来!她一定知道!她能为我作证!”

    姜媪?

    这姜媪甄七是见过的,是朱夫人身边最为亲近的女侍,就像是秋霜之于她:“婆母,你且在这北屋多留些时候,姜媪媳妇这便叫人拿了捆起来。”

    “我不知晓啊,我不知晓,我待她不薄啊,她为何要如此害我?!”朱氏怕极了,她本就怕徐太夫人,如今被这独眼给盯着,她越发是怕极了。

    徐太夫人厉声道:“朱氏,你且冷静,莫要大吵大闹!孙媳妇说得对,先将那姜媪拿来便是,后面如何一一拷问便是。”

    若不是甄七在一旁扶着朱夫人,她早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抽搐不止了。

    徐太夫人道:“问,不仅要问,更要深究!”

    这姜媪定不是那幕后主使,她且要看看,是谁想把她这老太婆先送去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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