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怕是离着南珩再远,高阳默良也能够感觉到在那依旧微笑着的平静的表面之下那近乎至疯狂的灵魂,貌似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先前南珩对自己的温润、强迫,甚至是纵容都是他的伪装,只有现在——一只被锁在牢笼里的困兽才是南珩真正的面目。

    借着这难得的夕阳之下亮起的微弱烛火,高阳默良好似在南珩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泪。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些吓到了她,南珩从座椅之上起身,站立在一根顶梁柱旁,修长的手指抚上这根漆了殷红的柱子:“这太子府原先并非是太子府,而是……珩王府。在孤十岁的时候,皇帝就迫不及待让孤从太妃身侧搬离,塞进了这座黄金牢笼之中,封为珩王,位居京城亲王之首。早在一年前,皇帝就将这座宅子修缮了一番。能用上金的绝对不用银的,能用玉雕的绝对不用木的,就连这柱子里的木头也是金丝楠木……”

    听着南珩这番详细的计较,高阳默良仿佛才意识到一点:南珩所用的一切,几乎已经逾制,但这么多年她在南边却没有听到任何一御史来弹劾他的案例:“朝堂上……可有人上奏弹劾?”

    “弹劾?!”南珩狠狠地道,“当时朝堂之上,几乎是高氏一手遮天,珩王府内,除了文管家和祖母送来的人外,都是京城里各路官员安插的细作。既然高家在朝堂之上都没有说什么,那么下面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弹劾孤呢?”

    高阳默良默了一瞬,起身至南珩的身侧,说起了一件事:“殿下,默良幼时,约摸是八岁之时,当时在南宁之地读书之时,曾见过侧妃所生的两个儿子的残忍手段。他们二人将捉来的田间蟾蜍放在一口大锅里,往锅里面加水,在四周架上了柴火,慢慢地煮这锅水。蟾蜍喜春水,所以一开始水温和之时,它们尚且能在锅中安然;但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水逐渐变烫,等到蟾蜍意识到周遭环境变幻,它早就失去了动弹的能力,只能在锅中被烫死。”

    “你说得不错,他们有多种手段对付孤,而这一种是杀人不见血,既能给他们留下好名声,又能以金银财宝、美□□伶来蛊惑孤,直至孤最后丧失了意志,只能乖乖让位给二皇子,”南珩嘴上这样言语,但是神色依旧未变,“其实在孤三四岁时,皇帝派来照顾孤的宫人,便是出自皇后宫中,相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美,丹凤眼细柳腰,皆是十四出头的美貌宫人。当然,她们都不及你。”

    “殿下……”说着说着这人就不正经了……

    南珩嗤笑了一声,揉了一下她的发顶,高阳默良躲了过去,制止了他这种将她当做狸奴般的行为。

    见人不给摸,南珩只好继续道:“一个幼童,天生对美的事物哪儿有抵抗力?若非是皇祖母一直保护着孤,敲打了这些人,不听话的都交给了祖母身侧的嬷嬷处理,这才让孤长到了七岁。”

    “七岁,孤迷迷糊糊地长到了七岁。就在那一年,高皇后所生的二皇子也到了五岁,虽然人还小,但可谓是斩头露角,才五岁便熟读儒家经书,那个时候的孤不过才仅仅被祖母压着学了《诗经》而已;二皇子五岁开始弓马骑射,而孤连块石头都举不起来。”

    回忆起这些,南珩的额角就觉得疼痛,他摁住自己的右上额角,那里似乎有什么陈年旧伤一样,嘲讽一笑:“那个夏日,就在御花园的池子边上,孤和老二因为母后起了冲突,才五岁,老二那个混账就骂孤,说孤的母后是个短命鬼,是块垫脚石,还用石头砸了孤的额角,将孤推进了水里。如果不是前去拜见贵妃的高大人及时发现救了孤的命,孤……很可能就成了这御花园的亡魂之中的一个!”

    “高大人?”听到这个姓氏,高阳默良不解,这高大人难道不是高家的人吗?

    南珩解释道:“高家祖上一脉,后因为利益分为两支。宗族一支是高皇后一脉;分支一脉是高贵妃,两家因为祖上仇恨一直到如今都是作对。当时救孤的高大人不过是个五品的京官,而如今……默良你在宴会上见过的,就是如今的高首辅。”

    高首辅?!

    这个答案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为南珩的原因,自己出宫之时多数官员都来相送,这其中就有高首辅,她原先是避开还来不及,不曾想到高首辅和南珩还有这一遭:“不曾想,原来高首辅也是殿下的人。”

    “谈不上是孤的人,他能力超群,有这个能力来统领群臣,而且……孤之所以能够与他一道,是因为共同的利益。”南珩解释道,“往后若是你遇上了他,大可不避,先前出宫的时候,孤瞧着你的模样,还觉得有些滑稽。”

    “……是,默良知晓了,”高阳心下了然,“后来呢?殿下的身体可无恙?”

    “到底是发了一场热,皇帝也惩罚了老二,不过不是因为皇子之间的争夺,而是因为……老二嘴不严,”南珩谈及此处,眼眶发红,深吸了一口气,“孤病好之后,就问祖母,明明都是兄弟,而且孤先前从未与老二有过龃龉,他为何要害孤。也就是那个时候,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是有些哽咽的,几乎是哑声:“你知晓,孤的母后是在生下孤之后,就离开孤的吧?”

    高阳本不想提及他的伤心事,但他问了,她只能挑拣着文字答:“我在南宁听过,彼时,先文昭皇后只是晋王妃,彼时正是当时还是晋王的皇帝夺嫡关键时期,在七月十五之时诞下殿下,却因为思虑过重……薨逝于王府。”

    她没有说完的事,她在南边听到的消息是,当时先皇后的死因是血崩。

    “对了一半,”南珩拿起了桌上的酒壶,径直灌了一口下肚,“她是生孤血崩而死,但……不是思虑过重,而是周围人害死的!”

    !!!

    她曾经猜测过是否是这个原因,但当这话从南珩的嘴里吐露出来时,她竟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谁害的?”

    “她周围的人,都在害她……同床共枕的丈夫、手帕之交的密友以及打小服侍的下人……整个王府里都是要她命的人。”

    “但凡见过我母后的人,无一人不赞叹其温柔贤惠,操持家务,安抚后院,是京中一等一的榜样,无一人不喜爱她。除了南煦与高氏。她的丈夫早在与她成婚之前便与她的闺中密友高氏搅合在了一起,奈何婚事是受了皇恩无法更改。南煦娶她是看中了她身后的许家,曾经的京城名门望族,娶了她才能坐稳夺嫡之位!高家也不例外,南煦若是真的喜爱高氏,为何不允高氏正妃之位?这一切都是南煦为了坐上那个位置使出来的手段。”

    “高氏手段狠辣,自是有手段入了王府做侧妃。她原本在女儿家的时候就伤了身子不容易有孕,入了王府多年,母后却是怀上了我。那时,夺位之争已然进入了尾声,南煦登基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的事实,高氏欲谋夺皇后之位,而南煦……也要掩盖自己是借着王妃娘家势力上位的事实,两人一拍即合。想出了这招不损二人名声,最是合乎道理的死法。”

    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容易被安插人手、也是最容易别忽视的死亡之处——产房。

    “等到那日,南煦先是买通了宫中内监,让内监故意传讯给母后,告诉她南煦在宫中生死未卜,就是这个消息,直接让母后提早发动。怀胎八月便产子,母后也没有什么把握孤能顺利降生。王府内,王妃产子、王爷不在,高氏资历够,自然把控全局。她提前就买通了五个稳婆,并且让母后在孕中大补……孤的个头太大了,顺产母后生不下来,稳婆只能……”

    舍母留子。

    “他们怎么敢?!难道,许家太爷没有派人来探望吗?”高阳默良连自己什么时候流了泪都不知道,只觉得听着南珩如今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段痛苦的往事,她恨不得替他去疼。

    “王府被高家的人把控,消息递不出去。那个时候,许家的主人们都和南煦一道入了宫,作为南煦登基的见证。默良,孤真正是生在七月十四亥时二刻,虽然是早产,但因为母后大补,所以孤生来健全。七月十四,多好的日子,诸事皆宜,大吉大利……但高氏处死了当时产房中的所有人,硬生生给孤改了日子,说孤生于七月半,生来便是天煞孤星,克死了母后,喂饱了自己……”

    他的眼泪仿佛是流干了,高阳默良能感到他莫大的悲伤,却不见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流出:“高氏留下了孤,是因为当时许家还在,南煦才给了母后一个文昭皇后的谥号。但是南煦登基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便给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许家一百三十多口人。本来母后的谥号也是要被抹去的,但母后在京城的名声却不是他们所能撼动的,高氏再如何,气度胸襟不及母后一根手指头。”

    “殿下呢?”

    “开始两年,是高氏养着孤,但两年后高氏有孕,南煦便将孤交与祖母抚养。这一切,都是祖母千辛万苦保住了母后生前的一些人所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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