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断魂
人上了年纪不以筋骨为能。尤其是这些年，不到一年之内，连续削藩三个大姓藩王，南煦为了这件事呕心沥血，宵旰夜寐，如今天下多数田地尽归大靖，其余的小封地不堪一击，他随时都能出手收回。唯独这最后的南宁之地高阳氏，乃是他的心腹大患。
这突如其来的病，便是他上了年纪与通宵一年的结果。
从鸾凤宫到皇帝的寝宫，路程不近也不算远，但是南珩偏是每一步都走出了宿命之感。高阳默良有这种感觉，每临近寝宫一寸，就像是悬在皇帝头上的那把尖刀离着将死之人的心脏又近了一寸。
南煦病倒有些时日了，今日自午时开始便是难得的清醒，先前他隐隐约约知晓是高贵妃一直在侍疾，但在他醒来之后，眼里只看到了一脸愁容守在身侧的丽贵妃。
以及他和丽贵妃的一双儿女。
“陛下！陛下您可算醒了……”丽贵妃虽是上了年岁，但依旧是风韵犹存，她静静地跪坐在绣着金丝牡丹的软垫上，一袭素白罗裙衬得她愈发清瘦。烛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裙摆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尖泛着淡淡的红，唇瓣紧抿，却仍止不住那细微的抽噎声，“臣妾和孩子们一直盼着陛下龙体安康……”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南煦的一声冷哼直接将丽贵妃给吓得一哆嗦：“盼着朕安康？”
“……陛下要怀疑臣妾的真心吗？”丽贵妃不可置信地望着南煦。
南煦凝了她一会儿，已经冷如冰的手抚上她未被岁月侵蚀的面庞：“丽妃的心意朕是知晓的。只是，朕与丽妃的两个孩子，是真的盼着朕出这个寝宫吗？”
丽贵妃不明白南煦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陛下，瑞儿和歌儿都是臣妾与您的孩子啊，歌儿虽然是女儿身，瑞儿虽然不如太子殿下，但是他们对父皇的濡慕是真真切切的。”
“哼，”南煦那双失了神却依旧厉害的双眸望着他的这一双儿女，“若是真的濡慕朕，怎会无诏入宫？！这分明是违抗旨意，欺君之罪！”
这一顶大帽子直接扣在两个孩子的头上，吓得丽贵妃是跌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孩子们：“陛下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两个孩子是随着太子殿下一道进来的啊，宫中统领也说过了，太子殿下手里拿着的是大监的亲笔诏书，还盖着陛下的圣印呢。”
“那就要问问，南瑞和南歌什么时候和那个孽畜站在一块儿了！”他厉声说完，直接咳嗽了起来，他弓着背，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而出，脸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咳出血来。
丽贵妃赶忙上前为南珩拍了拍背，边拍还边对着在一旁立着无动于衷的两个孩子道：“你们俩还杵在那里干嘛？给你们父皇递茶啊！”
南瑞与乐月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什么，随后是乐月缓步上前，面无神色地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杯茶，恭敬地跪在了地上向南煦递去。
等南煦缓过来，却没有接乐月的那杯茶：“果真是朕的好女儿，朕唯一的女儿，敢和朕叫板了？朕的私印是你换的吧？至于那伪造的圣旨，大监的笔迹你们府邸都有一份，想要伪造并不难。南歌，你和你哥哥，还有你母妃，当真是胆大！你还要朕如何去宠幸你们？！朕还特意让你哥哥做了亲王之位！就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们就是这样和南珩联合起来报答朕的？！”
见着南煦不接这杯茶，乐月举着茶杯的手放了下来，将茶放在了地上，朝着南煦叩了个头，行了一份大礼。
丽贵妃不知道她为何要行如此大礼，只见乐月正言道：“自儿臣有记忆开始，记着的全是母妃的泪水。在那个时候正是皇后对付母妃之时，母妃性子软，为了儿臣和哥哥被皇后刁难了这么多年，父皇可曾来看望过我们仨？在母妃被皇后灌下红花之时，哥哥跑出去找父皇做主，足足半日，回来的时候是一身雨水，他在父皇的门前求了这许久，父皇可曾给过哥哥一个正色？”
“哥哥的瑞王之位，是父皇为了与太子兄长打擂台而设立的。我们仨在后宫尚且无法立足，更何况对上心思深沉的太子兄长呢？父皇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若非是太子兄长难得放过我们一条生路，这天下是否还有瑞王与乐月公主尚不得知。”
“你！你放肆！”南煦吼道。
他声音这样大，能震慑得住丽贵妃，但却只见乐月的背越来越直，甚至未曾经过他的准许站了起来：“父皇可曾还记得我们两个的名字？从小到大，您从未唤过我们的名字。小时候是皇子公主，大了是瑞王乐月。从来不唤一声瑞儿和歌儿……”
“歌儿，你们心里受了这样的委屈，怎的不告诉母妃？偏要和你们父皇拌嘴呢？”丽贵妃已经是泪如雨下。
乐月眼眸里充斥着泪水，望向自己的母亲：“因为母妃很累了。您性子软，对付不了任何人。您的一切都是靠着父皇的宠爱来的。您将父皇看作丈夫，父皇却将您当个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歌儿本来以为这世界上我们兄妹两人过得就很苦了，直到我们知道了太子的事……母妃，试问一个连原配发妻都能如此设计的男子，您又为什么要期待他能够对您一个妾室有情意呢？！”
“歌儿！”
“母妃！他先前都要将女儿许配给高阳承宇了！您还要心软为他求情吗？”乐月公主，不，应该说是南歌，直接吼道，满腹的委屈在此刻全然释放出来。
南瑞行至妹妹跟前，掏出了手帕给妹妹擦泪，随后一把走到丽贵妃身前，将她拉了起来：“母妃，您这些天侍疾累了，儿臣扶您回宫歇息，等会儿轮到太子殿下尽孝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丽贵妃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看到寝宫大门被蛮横地推开，门口的大监已然被两个侍卫五花大绑，嘴里被塞了一块白色的布，站在门口的正是南煦口中的孽畜——他的嫡长子南珩。
南珩跨了一步，迈入了寝宫内，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带着丽贵妃退下。南瑞和南歌得了指令，两人一人一边搀扶着还在抽噎的丽贵妃，强行将她带出了殿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南煦披着一件外衫靠着床沿儿佝偻着上半身坐在床边，眼里无限的恨意折射在南珩的身上。而南珩则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也不曾将他脱下，直接开了口：“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还是勉强了些。不过若非是事发突然，孤也不会将计划提早。”
南煦咳了几声，讪笑道：“早在你九岁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你这狼子野心，到底是朕心软了，早该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里做掉才是！”
“不是您手软，而是您顾前虑后，没找准时机，”南珩望着他如今的样子，看着还挺精神的，“孤在九成宫里您杀不了孤，孤开府出了宫您杀不了孤，您企划和孤打擂台的两个皇子，一个被孤弄死了，一个投靠了孤。朝廷内外，尽管孤的名声被你们弄得狼藉了些，但是这些年朝臣们将孤的能力看在眼里。您啊，比不得孤。”
听着这番话，南煦觉得不像是南珩说得出来的：“南珩，朕到底是你的父！君父之令大过天！今日若是朕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御史上有你弑父一笔！天下人唾之！”
这两句着实把南珩给逗笑了：“这话说的，想您当初逼宫上位，残杀手足，暗害发妻，甚至害了岳家满门。除此之外，残子弄术削藩乱战……您这名声都乱成这样了也不怕史书之笔，孤又有何怕？也只有想到这里，孤才觉得孤的身上流着父皇您的血脉，一样残忍，一样的冷血至极。”
南煦怒吼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真后悔……”
南珩轻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戏谑地笑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呵，多谢夸奖，我不愧是你的儿子。”
“不过父皇虽说儿臣不忠不孝，不过，父皇教给儿臣的礼，儿臣可是一点没忘呢。”他话锋一转，随后一把将几乎要趴在地上的南煦捞了起来，硬按在了床上。
“孽畜！早知道有今日，朕就在在你襁褓之时将你掐死！不该留你一命到现在！咳咳……”南煦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煞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丽妃掉落在地上的绢帕。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声都像是要将心肺震碎，额角的青筋暴起，眼中却燃烧着难以熄灭的怒火。
见着他这样，南珩笑着又捡起了丽妃的帕子，一点点地为他这位到了陌路的父亲擦拭着嘴角的药。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贴心地问道：“天仙子的滋味如何？伪君子与蛇蝎妇，正巧是一对儿，也省得孤再去找其他的药了。”
“你，你把皇后怎么了……咳……”又是一口血吐出。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被你利用之后又抛弃的女人，”南珩面上越是平静，心里便却是惊涛骇浪般的怒，“二十年了，您一定不记得母后的死因了。不过孤也不愿再提起，毕竟孤刚刚送了那女人一程，给母后下地府磕头认错去了。您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高氏好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面子上的情意还是有的，孤不会让高氏寂寞许久的。”
“你，你居然敢杀了皇后！孽畜！畜生！”南煦拼尽全力想要去拔出被自己放在床头的剑，但是他心中越是生气，手上便越是无力。
南珩戏谑的眼神顺着他手伸向的方向望过去，踱步兴致床头，一脚踢翻了架着的剑，剑嘭地掉在地上，竟然就如此断裂成了两半！
若是说南珩的话只是让南煦气急败坏，而这柄剑的断裂，恍若就在南煦的心理划开了伤口，伤口浸出了源源不断的血。
“这剑您和孤说过，是您当年夺嫡之时，用来斩杀敌人的剑，如今这剑断了，您这皇位也该做到头了。”南珩将剑柄和断裂的剑身踢到了远处，“哦，不过说起来，您的病除了天仙子外，也有其他的诱因。放心父皇，孤总比您有些人气儿，让您也死个明白。”
“这一年来，您为了削藩呕心沥血本就伤了身子，早该好好歇息的，奈何您便要和南宁王较量，最后也没较量出个结果来。外面没较量好，处理高家也花了心思吧？高阳承宇那个蠢货在您本来就快要垮了的基础之上给了您一击，本来您以为您的处理结果足以让南宁王忌惮。但是您没有想过，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手握十万铁骑的南宁王呢？”
天仙子累计的药量在此刻慢慢来了作用，南煦只觉得自己全身恍若只有眼睛和嘴还能动了。
“您好好算算吧，为了您的皇位，您算计了多少女人？这些女人不全是丽贵妃，而她们的恨意总会化作利刃扎在你自己心中的。”
南珩故意伸出了手指开始数起来：“高氏和丽妃是可怜人也是蠢货，这两个就不谈了。就说给你戴了帽子的敏妃。敏妃朱氏在入宫前本就有了心上人，眼瞧着能定亲了，却被您强诏入宫，一对有情人被硬生生拆散。敏妃是个会隐忍的，而且那男子硬是因为这件事从一个文臣转成了侍卫，只为与敏妃见一面。”
“嗯！！嗯！！”南煦倒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浑圆，像是要把浑身的气力都化作言语骂出来。
南珩又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您后宫里曾有个死在高皇后手上的舒妃？也是被您抢走的，从高首辅身侧抢走的。哦，对了，高贵妃心里也有人。哎，可怜啊，她本该成为孤的舅母，而不是孤的庶母。孤那外祖家一百多口人，悉数死在你手下，这一对兄妹心里怎能不恨呢？”
南煦浑身都被气得颤抖着，若是此刻谁愿意给他灌药让他聋了他都愿意，嘴角也渐渐地流出了一行血！
“关键是，您为您的养母，昭懿太妃娘娘也没留个念想，”说起这个，南珩也是自己在无意之中发现的，“祖母原本就是南地进贡的贡女，而原先征服了南地的，正是孤的外祖。她十五岁被送进宫，却在路上便默默地许了真心，恋着那个明朗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都被南煦给毁了。他凭借着一己之力，毁了母后，毁了高皇后，毁了小高贵妃，毁了丽贵妃，毁了舒妃，毁了敏妃，毁了祖母，还有他的子女们，数不清的冤魂飘荡在这宫室的上空，每夜都在诉说着来自魂魄深处的冤屈。
“您啊，做夫君，做父亲，做君王，没有一样是成功的。您口口声声想要和南宁之地较量，但是您偏偏步步都走在南宁王的穴位之上，杀人还要诛心，手段不高明，但是却为孤铺了一条路。您不觉得可笑吗？”南珩就站在南煦的一切，冷眼瞧着他从肺腑里升起的殷红的血，从南煦的口中涌出来。他那张嘴嚅动着，似乎还想着为自己的天下辩解着什么。
门在此刻再次被推开了，一阵狂风刮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南煦耳畔响起：“殿下，南宁之军已然调动，只等着殿下的吩咐。”
高阳默良！南珩居然连她也给带来了！
高阳默良熟稔地立在了南珩的身侧，故意用比平日里高了些许的声音道：“南宁之地永远是大靖的土地，若是殿下要拨乱反正，外臣愿用这十万铁骑为殿下撑腰。助殿下荣登大宝！”
她的话永远能带给自己安稳，南珩心中底气十足。他凝望着南煦那张充斥着死相的面容，轻言一声："南煦，你这一生，真是可悲。"
“噗！！”
南煦的身体猛然一颤，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随着那口血的涌出，他的眼神迅速涣散，手臂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气息。
这突如其来的病，便是他上了年纪与通宵一年的结果。
从鸾凤宫到皇帝的寝宫，路程不近也不算远，但是南珩偏是每一步都走出了宿命之感。高阳默良有这种感觉，每临近寝宫一寸，就像是悬在皇帝头上的那把尖刀离着将死之人的心脏又近了一寸。
南煦病倒有些时日了，今日自午时开始便是难得的清醒，先前他隐隐约约知晓是高贵妃一直在侍疾，但在他醒来之后，眼里只看到了一脸愁容守在身侧的丽贵妃。
以及他和丽贵妃的一双儿女。
“陛下！陛下您可算醒了……”丽贵妃虽是上了年岁，但依旧是风韵犹存，她静静地跪坐在绣着金丝牡丹的软垫上，一袭素白罗裙衬得她愈发清瘦。烛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裙摆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尖泛着淡淡的红，唇瓣紧抿，却仍止不住那细微的抽噎声，“臣妾和孩子们一直盼着陛下龙体安康……”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南煦的一声冷哼直接将丽贵妃给吓得一哆嗦：“盼着朕安康？”
“……陛下要怀疑臣妾的真心吗？”丽贵妃不可置信地望着南煦。
南煦凝了她一会儿，已经冷如冰的手抚上她未被岁月侵蚀的面庞：“丽妃的心意朕是知晓的。只是，朕与丽妃的两个孩子，是真的盼着朕出这个寝宫吗？”
丽贵妃不明白南煦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陛下，瑞儿和歌儿都是臣妾与您的孩子啊，歌儿虽然是女儿身，瑞儿虽然不如太子殿下，但是他们对父皇的濡慕是真真切切的。”
“哼，”南煦那双失了神却依旧厉害的双眸望着他的这一双儿女，“若是真的濡慕朕，怎会无诏入宫？！这分明是违抗旨意，欺君之罪！”
这一顶大帽子直接扣在两个孩子的头上，吓得丽贵妃是跌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孩子们：“陛下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两个孩子是随着太子殿下一道进来的啊，宫中统领也说过了，太子殿下手里拿着的是大监的亲笔诏书，还盖着陛下的圣印呢。”
“那就要问问，南瑞和南歌什么时候和那个孽畜站在一块儿了！”他厉声说完，直接咳嗽了起来，他弓着背，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而出，脸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咳出血来。
丽贵妃赶忙上前为南珩拍了拍背，边拍还边对着在一旁立着无动于衷的两个孩子道：“你们俩还杵在那里干嘛？给你们父皇递茶啊！”
南瑞与乐月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什么，随后是乐月缓步上前，面无神色地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杯茶，恭敬地跪在了地上向南煦递去。
等南煦缓过来，却没有接乐月的那杯茶：“果真是朕的好女儿，朕唯一的女儿，敢和朕叫板了？朕的私印是你换的吧？至于那伪造的圣旨，大监的笔迹你们府邸都有一份，想要伪造并不难。南歌，你和你哥哥，还有你母妃，当真是胆大！你还要朕如何去宠幸你们？！朕还特意让你哥哥做了亲王之位！就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们就是这样和南珩联合起来报答朕的？！”
见着南煦不接这杯茶，乐月举着茶杯的手放了下来，将茶放在了地上，朝着南煦叩了个头，行了一份大礼。
丽贵妃不知道她为何要行如此大礼，只见乐月正言道：“自儿臣有记忆开始，记着的全是母妃的泪水。在那个时候正是皇后对付母妃之时，母妃性子软，为了儿臣和哥哥被皇后刁难了这么多年，父皇可曾来看望过我们仨？在母妃被皇后灌下红花之时，哥哥跑出去找父皇做主，足足半日，回来的时候是一身雨水，他在父皇的门前求了这许久，父皇可曾给过哥哥一个正色？”
“哥哥的瑞王之位，是父皇为了与太子兄长打擂台而设立的。我们仨在后宫尚且无法立足，更何况对上心思深沉的太子兄长呢？父皇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若非是太子兄长难得放过我们一条生路，这天下是否还有瑞王与乐月公主尚不得知。”
“你！你放肆！”南煦吼道。
他声音这样大，能震慑得住丽贵妃，但却只见乐月的背越来越直，甚至未曾经过他的准许站了起来：“父皇可曾还记得我们两个的名字？从小到大，您从未唤过我们的名字。小时候是皇子公主，大了是瑞王乐月。从来不唤一声瑞儿和歌儿……”
“歌儿，你们心里受了这样的委屈，怎的不告诉母妃？偏要和你们父皇拌嘴呢？”丽贵妃已经是泪如雨下。
乐月眼眸里充斥着泪水，望向自己的母亲：“因为母妃很累了。您性子软，对付不了任何人。您的一切都是靠着父皇的宠爱来的。您将父皇看作丈夫，父皇却将您当个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歌儿本来以为这世界上我们兄妹两人过得就很苦了，直到我们知道了太子的事……母妃，试问一个连原配发妻都能如此设计的男子，您又为什么要期待他能够对您一个妾室有情意呢？！”
“歌儿！”
“母妃！他先前都要将女儿许配给高阳承宇了！您还要心软为他求情吗？”乐月公主，不，应该说是南歌，直接吼道，满腹的委屈在此刻全然释放出来。
南瑞行至妹妹跟前，掏出了手帕给妹妹擦泪，随后一把走到丽贵妃身前，将她拉了起来：“母妃，您这些天侍疾累了，儿臣扶您回宫歇息，等会儿轮到太子殿下尽孝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丽贵妃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看到寝宫大门被蛮横地推开，门口的大监已然被两个侍卫五花大绑，嘴里被塞了一块白色的布，站在门口的正是南煦口中的孽畜——他的嫡长子南珩。
南珩跨了一步，迈入了寝宫内，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带着丽贵妃退下。南瑞和南歌得了指令，两人一人一边搀扶着还在抽噎的丽贵妃，强行将她带出了殿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南煦披着一件外衫靠着床沿儿佝偻着上半身坐在床边，眼里无限的恨意折射在南珩的身上。而南珩则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也不曾将他脱下，直接开了口：“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还是勉强了些。不过若非是事发突然，孤也不会将计划提早。”
南煦咳了几声，讪笑道：“早在你九岁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你这狼子野心，到底是朕心软了，早该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里做掉才是！”
“不是您手软，而是您顾前虑后，没找准时机，”南珩望着他如今的样子，看着还挺精神的，“孤在九成宫里您杀不了孤，孤开府出了宫您杀不了孤，您企划和孤打擂台的两个皇子，一个被孤弄死了，一个投靠了孤。朝廷内外，尽管孤的名声被你们弄得狼藉了些，但是这些年朝臣们将孤的能力看在眼里。您啊，比不得孤。”
听着这番话，南煦觉得不像是南珩说得出来的：“南珩，朕到底是你的父！君父之令大过天！今日若是朕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御史上有你弑父一笔！天下人唾之！”
这两句着实把南珩给逗笑了：“这话说的，想您当初逼宫上位，残杀手足，暗害发妻，甚至害了岳家满门。除此之外，残子弄术削藩乱战……您这名声都乱成这样了也不怕史书之笔，孤又有何怕？也只有想到这里，孤才觉得孤的身上流着父皇您的血脉，一样残忍，一样的冷血至极。”
南煦怒吼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真后悔……”
南珩轻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戏谑地笑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呵，多谢夸奖，我不愧是你的儿子。”
“不过父皇虽说儿臣不忠不孝，不过，父皇教给儿臣的礼，儿臣可是一点没忘呢。”他话锋一转，随后一把将几乎要趴在地上的南煦捞了起来，硬按在了床上。
“孽畜！早知道有今日，朕就在在你襁褓之时将你掐死！不该留你一命到现在！咳咳……”南煦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煞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丽妃掉落在地上的绢帕。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声都像是要将心肺震碎，额角的青筋暴起，眼中却燃烧着难以熄灭的怒火。
见着他这样，南珩笑着又捡起了丽妃的帕子，一点点地为他这位到了陌路的父亲擦拭着嘴角的药。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贴心地问道：“天仙子的滋味如何？伪君子与蛇蝎妇，正巧是一对儿，也省得孤再去找其他的药了。”
“你，你把皇后怎么了……咳……”又是一口血吐出。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被你利用之后又抛弃的女人，”南珩面上越是平静，心里便却是惊涛骇浪般的怒，“二十年了，您一定不记得母后的死因了。不过孤也不愿再提起，毕竟孤刚刚送了那女人一程，给母后下地府磕头认错去了。您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高氏好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面子上的情意还是有的，孤不会让高氏寂寞许久的。”
“你，你居然敢杀了皇后！孽畜！畜生！”南煦拼尽全力想要去拔出被自己放在床头的剑，但是他心中越是生气，手上便越是无力。
南珩戏谑的眼神顺着他手伸向的方向望过去，踱步兴致床头，一脚踢翻了架着的剑，剑嘭地掉在地上，竟然就如此断裂成了两半！
若是说南珩的话只是让南煦气急败坏，而这柄剑的断裂，恍若就在南煦的心理划开了伤口，伤口浸出了源源不断的血。
“这剑您和孤说过，是您当年夺嫡之时，用来斩杀敌人的剑，如今这剑断了，您这皇位也该做到头了。”南珩将剑柄和断裂的剑身踢到了远处，“哦，不过说起来，您的病除了天仙子外，也有其他的诱因。放心父皇，孤总比您有些人气儿，让您也死个明白。”
“这一年来，您为了削藩呕心沥血本就伤了身子，早该好好歇息的，奈何您便要和南宁王较量，最后也没较量出个结果来。外面没较量好，处理高家也花了心思吧？高阳承宇那个蠢货在您本来就快要垮了的基础之上给了您一击，本来您以为您的处理结果足以让南宁王忌惮。但是您没有想过，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手握十万铁骑的南宁王呢？”
天仙子累计的药量在此刻慢慢来了作用，南煦只觉得自己全身恍若只有眼睛和嘴还能动了。
“您好好算算吧，为了您的皇位，您算计了多少女人？这些女人不全是丽贵妃，而她们的恨意总会化作利刃扎在你自己心中的。”
南珩故意伸出了手指开始数起来：“高氏和丽妃是可怜人也是蠢货，这两个就不谈了。就说给你戴了帽子的敏妃。敏妃朱氏在入宫前本就有了心上人，眼瞧着能定亲了，却被您强诏入宫，一对有情人被硬生生拆散。敏妃是个会隐忍的，而且那男子硬是因为这件事从一个文臣转成了侍卫，只为与敏妃见一面。”
“嗯！！嗯！！”南煦倒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浑圆，像是要把浑身的气力都化作言语骂出来。
南珩又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您后宫里曾有个死在高皇后手上的舒妃？也是被您抢走的，从高首辅身侧抢走的。哦，对了，高贵妃心里也有人。哎，可怜啊，她本该成为孤的舅母，而不是孤的庶母。孤那外祖家一百多口人，悉数死在你手下，这一对兄妹心里怎能不恨呢？”
南煦浑身都被气得颤抖着，若是此刻谁愿意给他灌药让他聋了他都愿意，嘴角也渐渐地流出了一行血！
“关键是，您为您的养母，昭懿太妃娘娘也没留个念想，”说起这个，南珩也是自己在无意之中发现的，“祖母原本就是南地进贡的贡女，而原先征服了南地的，正是孤的外祖。她十五岁被送进宫，却在路上便默默地许了真心，恋着那个明朗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都被南煦给毁了。他凭借着一己之力，毁了母后，毁了高皇后，毁了小高贵妃，毁了丽贵妃，毁了舒妃，毁了敏妃，毁了祖母，还有他的子女们，数不清的冤魂飘荡在这宫室的上空，每夜都在诉说着来自魂魄深处的冤屈。
“您啊，做夫君，做父亲，做君王，没有一样是成功的。您口口声声想要和南宁之地较量，但是您偏偏步步都走在南宁王的穴位之上，杀人还要诛心，手段不高明，但是却为孤铺了一条路。您不觉得可笑吗？”南珩就站在南煦的一切，冷眼瞧着他从肺腑里升起的殷红的血，从南煦的口中涌出来。他那张嘴嚅动着，似乎还想着为自己的天下辩解着什么。
门在此刻再次被推开了，一阵狂风刮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南煦耳畔响起：“殿下，南宁之军已然调动，只等着殿下的吩咐。”
高阳默良！南珩居然连她也给带来了！
高阳默良熟稔地立在了南珩的身侧，故意用比平日里高了些许的声音道：“南宁之地永远是大靖的土地，若是殿下要拨乱反正，外臣愿用这十万铁骑为殿下撑腰。助殿下荣登大宝！”
她的话永远能带给自己安稳，南珩心中底气十足。他凝望着南煦那张充斥着死相的面容，轻言一声："南煦，你这一生，真是可悲。"
“噗！！”
南煦的身体猛然一颤，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随着那口血的涌出，他的眼神迅速涣散，手臂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