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眠安重逢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他刚回到明远。

    我们那个学校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至今我都不明白像他那样娇生惯养的少爷为什么非得转来我们学校。

    他来第一天一脚踹翻了那位自称是扛把子的二傻子,很快扛把子这玩意儿就像武林盟主比武大选似的落到了眠安的头上。

    他太张扬了,交白卷的时候拽得像是一只炸着毛的阿拉斯加雪橇犬,我爸非常不喜欢他。

    托眠安的福,我们学校终于有了小树林,眠安他爸捐的,除此之外他爸还捐赠了一个小食堂,食堂里的叔叔阿姨们对学生们都很好,每天中午都会给我多加一个鸡腿。

    他们说像眠安那样的公子哥是不需要像我一样在试卷堆里卷的,考不上大学他可以花点钱去国外镀个金,再不济他也可以回家继承家业,再再不济他还能靠他那张脸,总归不会过得很差。

    我放下笔看了一眼趴在窗户边上睡觉的眠安,天花板上吊着的绿萝垂直下来,在窗前轻轻晃荡,阳光洒在他粗硬的发梢上,他那对鸦羽般的睫毛直直的打在眼睑,缱绻至极。

    我想我和他是不一样的,除了努力读书我没有其他出路。

    眠安以全市第一的成绩拿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只有熟悉他的我知道他向来很会读书。

    升学后,眠安又和我一个班。

    刚经历完一场大考学校里吵吵囔囔的,大家都在关心自己被刷去了哪个班。

    听人说眠安又在胡说八道了,他说昨晚夜观星相,普通班旺他。

    “你全校第一去普通班干嘛?你不要考A大啦?”

    我听见班主任站在楼下骂街。

    眠安拖着桌子从那栋教学楼拖来了我们这栋教学楼,桌脚在地上拖出拢长的刺耳声,咿咿呀呀,滋滋渣渣的,惹来上中下三层楼的学生趴在窗口围望。

    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正缩坐在楼梯间,阳光将地上的影子拖着老长老长。

    他拿脚尖碰了我一下:“哭什么?死了爸?”

    手机那头传来夏建国的声音,他问我,谁在跟你说话,宋眠安吗?

    我骗他说,宋眠安人现在在国外,夏勇涛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宋眠安一直以来都是学霸,他和小时候一样,没变的。

    夏勇涛嘀咕着不是宋家小子那为什么声音那么像。

    我懒得再跟他多说什么,直接问他打电话还有什么事。

    他终于言归正传,问我被重点班踢出来以后还有没有把握考上A大。

    我盯着脚下的那片叶子不语。

    夏勇涛又说:“你要是考不上A大,就趁早别读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过几年还不是得嫁去别人家,给别人生子带娃。”

    我记得我哥高考的时候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在大学里要找有学问的女孩子,女孩子要有学问才好。

    脚下的叶子湿了大半,我捡了一根小树杈反反复复地去戳它,不一会儿那叶子就被戳得个稀巴烂。

    眠安说:“看来是真死了爸。”

    闻声我抬头,看见眠安倚在桌子上盯着我看,阳光从窗口倾泄而下,额前的刘海被照得金灿灿的。

    他单手将我从地上捞起来,说:“要命,你到底吃了什么,怎么那么重?”

    温热的风从窗户吹了过来,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雏菊香,凑近时那股味道又渐渐转化为香草的味道。

    我推开他,叫他离我远儿一点,免得被人看见了。

    他眼神一冷,丢下我走了,桌子被他拖得像发电机一样,快冒火了。

    我和他沦落到普通班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是被迫降到普通班,他是自愿的。

    大考之前他就和我说了,重点班的纪律是越来越严了,连睡个觉都被叨叨个没完没了,下次分班他一定要来普通班。

    从小他就说到就到,不管有理的还是没理的。

    我习惯了。

    听说老班到现在都很气,我室友说这些日期她们在重点班大气都不敢喘。

    我室友还吐槽,说宋眠安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很快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他们说宋眠安是为了某个女生才下到普通班的。

    听到这桩谣言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从小他身边就是围满漂亮女生的

    每天早上眠安的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跳跳糖、薯片、AB钙奶、小青蛙三明治、派派甜筒........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生送的,或者说是哪几个女生送的。

    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校外人总传眠安一次交好几个女朋友,每回听到这样的事我都觉得很搞笑。

    反正这些东西他又不爱吃,那就造福我咯。

    我拿起桌上的一块三明治吃了起来,里面的芝士在口中爆开。

    白炽灯把教室衬的一片清冷,清晨五点钟的教室除了我再无一人。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考上A大,离开这个地方,这是作为17岁的我唯一明确的目标。

    夏勇涛又给我打电话了,他问我这学期的助学金下来没?

    我说,没下来,怎么你要给我钱吗?

    夏勇涛恁住了,他说我之前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我想想之前是什么时候?

    哦,春节,给我包了200块压岁钱。

    这个学期课都上了一大半了,我们班家庭最困难的那位同学生活费都比我多。

    夏勇涛说:“你要是助学金下来了,快转去给你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夏勇涛说:“我要给他换部新手机,他那个手机都用一年多了,还舍不得换。”

    我说:“你爱换换呗,找我干什么?”

    我把手机扔到了桌上,准备收拾练习册。

    室友从床头撑起来问:“你又去奶茶店打工?”

    我点头。

    室友摸着我桌上的老年机,皱着眉说:“你打了那么多工,又不怎么花钱,按理说应该攒了钱吧?你能不能把这破烂玩意儿给换了?这年头还有谁用砖头呀,这玩意儿连微信都下不了!!!!”

    另外一个室友探出头,说:“别说,我们学校还真有一个人也没有微信。”

    “谁啊?”

    “宋眠安。”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拉上拉链说:“我走了。”

    这个时间点奶茶店基本没人了,我穿着一件薄外套坐在吧台上写练习册,吧台上摆放的玫瑰花是老板的小女朋友买的,我没敢扔掉。

    一只企鹅在手机桌面上跳起来,我打开一看。

    眠安:“我刚蹲在奶茶店等你老半天,你知道有多冷吗?”

    过了一会儿,吧台上站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男生。

    现在已经四月份了吧,他将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脖子像个冻死鬼。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让人操心,文科班那几位著名的班草已经穿上短袖了,而我们眠安还乖乖的穿着外套呢。

    他点了一杯香草拿铁,目光落在桌上的玫瑰花上。

    我挪了一张椅子给他,我说那花你别碰。

    话还没说完,流彩色的玻璃瓶子和花一齐跌进了垃圾桶里。

    这祖宗!

    我叹了一口气说:“200。”

    他拍了一下我伸出的手板,指尖的茧子带起一阵电流在我手掌摩擦。

    接着他将我脸按在桌上,捏着我的脖子说:“小没良心的,你最近吃了我多少零食,一束破花你也好意思管我要钱,嗯?”

    每个礼拜我都被这位拽去他家洗衣做饭。

    我吃他一点零食怎么了?

    我坚持要他赔钱,不然这钱就得我赔,反正他不缺钱,可我缺。

    眠安看了我一眼,突然将手伸向我身后的书包。

    一顿扒拉过后,一个被折成心形的小信封被他夹在了指尖上。

    他挑着眉问我:“情书?”

    “渍、真老土!”他说。

    我垂着眸子嘀咕:“这种老土的东西全校你最多。”

    身旁人好久没吱声,我扭头看向他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看。

    不知道我哪儿又惹到他了,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说:“你别打岔,钱到底给不给。”

    他偏要打岔:“听说你还给他回信了?”

    “嗯,回了,不过你怎么知道?”

    “你管我怎么知道?信我拿走了。”

    “你还我!”

    17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我写信。

    出于礼貌和感激我都要给这个人回信的。

    谢谢他喜欢一个.....瘸子。

    我从小就瘸了,走起路时前脚踢后脚,屁股一扭一扭的。

    就很......惹人笑,你知道吧。

    如果我长得一般般也就算了,别人路过时顶多就看一眼,看完就忘了,可偏偏我这张脸吧....还挺好看。

    然后全校都传开了——明远一中有个瘸子那漂亮的哟,可惜了!

    这些话听进耳朵里,像针一样。

    曾经慕名来看我的人也像今天一样扒满了窗户。

    可是谁又会真的喜欢一个瘸子呢?

    给一个瘸子写信也是需要勇气的吧。

    那些人看完热闹就不再来了。

    有时候我还听见有人在背后学我走路。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转身对她们说:“同学,你们学得不像哦。”

    “要这样。”我慢动作展示给她们看,“学会了没?”

    她们脸色一冷,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匆匆走了。

    我真不明白,好手好脚的学我一个瘸子做什么。

    眠安将男同学写给我的信扔进自己口袋,说:“没收了。”

    我回到宿舍后发现书包里被塞了俩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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