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平京的官道上,一纵烈马疾驰。

    长风烈烈,压弯道路两旁及腰深的野草。残阳如血,为首的少年因为风尘仆仆的缘故,发髻潦草,鬓角尚飘着两撂细长的发丝。

    他的眼睛狭长,目光内敛,暗藏着机锋。

    “驾!”驭马的声音冷淡且低沉。

    身为皇家影卫的首领,戴即微负责携人暗中查探案件和抹脖子。数年前,天子派他出京整顿和巩固各州的影卫势力,因着中途遇上在地方暗中发展割据的亲王,为了根除后患,又奔波了一段时日,到如今才回平京复命。

    戴即微带着人马,暂且在京郊的一处城隍庙歇脚。

    才落脚没多久,手下进来传口信。

    天子当年因为江太尉之女为救太子落水一事有愧于江家,所以亲封其女为东阳郡主,位同皇亲。原是东阳郡主为绑匪所掳,天子派内侍策马过来,命他顺道救人后再回京复命。

    “可知他们的位置在何处?”戴即微问,他坐在城隍庙地面枯黄的杂草上,才喝到一口水囊里的水。

    “在易河上游河畔的一株柳树下。”手下回道。

    “告知兄弟们,即刻出发。”戴即微放下水囊,语气低肃。

    “是。”话毕,手下速速退下。

    半柱香后,戴即微带着人到了内侍所说的地方。

    放眼望去,江守月正被人绑在柳树的树干上,嘴里塞满布条。

    她不断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反而加重绳子的摩擦,勒得人生疼。

    江守玉对此不知所以,一边感觉疼,一边不愿被绑着而扭动着,弄得自己满面泪痕。

    四五个流匪手里拿着刀,站在她身前形成障碍,在河畔等着太尉府派人来赎。

    戴即微翻身下马,只带他的徒弟游炳靠拢过去。

    “你们可算来了,交出杨修谨。否则我倒要看看,这东阳郡主一个傻子的命,究竟值不值得。”流匪头子晃着手里的长刀,奸笑道。

    “杨修谨是何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影卫们不知平京城内的细况,游炳感到迷惑,朝着流匪头子怒喝。

    “少废话,若是交不出来,哼……”流匪头子挨近江守玉,刀子在她娇嫩的脸颊边蹭了蹭。

    江守玉见状,浑身抖如筛糠,泪珠再一次地夺眶而出。

    戴即微动了动腰间的剑,冷笑道:“如今自身难保,却想着身外之物。”

    戴即微亮出剑芒径走,直逼向流匪头子。

    他的剑锋明澈迅疾,如同一片轻盈锋利的叶子,映入流匪头子的眸中。

    杀机之下,流匪头子感受到一股压力袭来,当即退后,拿刀横档戴即微的招数。

    周围的流匪见来人身手这般厉害,赶紧围拢,以多杀一。

    十几个招式下来,流匪们已然清楚,他们敌不过面前这个身板瘦削,眼神煞是狠厉的少年。

    流匪头子见几个兄弟已经重伤倒地,趁乱砍断捆绑江守玉的麻绳,刀子横在她的脖颈边上,朝戴即微的背影喊道:“给我住手!”

    戴即微这才停下杀招,回首。

    见东阳郡主被挟持,戴即微才收回剑。

    流匪头子看见游炳背后的一队人马,知道再不走一定逃不掉。他带着他的兄弟,挟着江守玉,缓缓往河岸靠近。

    “别过来,否则今日我便让这小丫头命丧于此。”

    流匪头子凶狠地威胁戴即微。戴即微怕伤着东阳郡主,不敢妄动。

    江守玉拼命地吐着嘴里的布条,终于松动,一股脑全吐了出来,朝着戴即微大喊:“救我,救我……”

    她双眼发红,语气又糯又奶,却在颤抖。

    戴即微的眉头牵动,目光紧盯几个流匪的动作。

    退到河岸处,流匪头子朝兄弟使了使眼色,几个流匪纷纷跃入易河湍急的水里,不见踪迹。

    估摸他的兄弟安全了,流匪头子奸笑一下,带着江守玉,一并跳入河中。

    戴即微心头一惊,回头朝着游炳道:“带人去河对岸和下游守人。”

    “是!”游炳转头离开。

    戴即微将佩剑解下,想也没想地,只身跃入易河水里。

    水流掩没江守玉的头顶,她因幼年的阴影不断地挣扎。

    阳光照入水中,河岸的树木与天空,映在江守玉的眼睛里。一些熟悉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变换。

    八角凉亭、空无一人的走廊,耳畔虚弱地猫叫声。余光里,流匪头子彪悍的身材,在她这里,扭曲成穿着锦衣的幼年太子。

    江守玉的脑子晕得要命,耳朵里的水压,令她觉得痛苦。

    此时,一个身影,从上方朝她游了过来。

    戴即微想,流匪头子携着郡主,断然走不快。他进入河水后,因为上游河水湍急,水质又混浊,他寻找了一会,才找到东阳郡主。

    戴即微迅速游向江守玉,一脚踢开了流匪头子的手,将郡主拉至怀中护好。

    只顾逃窜的流匪头子回头,大惊,顾不上江守玉,朝着水深隐蔽之处游去。

    戴即微见既已追不上此贼,低头看到江守玉凝着眉头,情况不妙,便朝着河面上游去。

    易河河岸,杨柳三株两柱,生得稀疏。光滑的鹅卵石铺成一片。

    “得罪了,郡主。”戴即微将东阳郡主的身体放在鹅卵石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

    江守玉凝着眉,迟迟不醒。

    戴即微只好以双掌去摁她的心口,采取紧急措施。

    “咳咳……”江守玉咳了几声,吐出浑水来。

    戴即微见她似醒非醒,用手指探了探她颈部的脉,探到活脉才放下心。他将江守玉轻轻地抱起,朝自己的马走去。

    戴即微抱着人,骑马赶往下游,和游炳他们会合。

    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守玉半醒之间,双眼迷蒙,只看到一角冷峻的下颌。感受到颠簸,江守玉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攀上戴即微的胳膊,紧紧地攥着。

    易河下游,戴即微见到游炳,当即停马。

    戴即微骑在马上,问:“守到人了吗?”

    “并未。大人,易河河岸线太长,不清楚这些人会在何处登岸。”参与搜寻的游炳闻声回头,应答。

    戴即微说:“他们是潜水,游不了多远便会露头,安排人在此处守着,随我先回京复命。”

    “是。”

    平京的城门洞开,戴即微抱着江守玉,牵着缰绳徐徐入京,行人来至太尉府的门口。

    游炳喊门,说明来意,仆人连忙进去请主人出来。

    太尉之妻江陈氏、江文杰、江文堂都出来了。

    戴即微下马,与太尉府的人互相揖礼:

    “夫人,二位公子。”

    江陈氏因为江守玉的事情,连日来不曾好生合过眼。见到宝贝女儿如今被戴即微救回来,却浑身湿漉,神情不适。

    看着她因溺水受凉而发白的脸,江陈氏的双眼当即变红。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江陈氏顾不上感激,上前去,一把抱住江守玉,正欲抱过来,却发觉她的手指紧攥着戴即微的胳膊不松开。

    江陈氏看着戴即微,手上使点劲儿,却分不开江守玉的手指。

    “嗯……”江守玉眉头一蹙,不舒服地嘤咛,反而更加用劲。

    隔着一层衣物,戴即微依然感受到手臂上微微地发疼,他低下头,看一眼江守玉,无奈地朝江陈氏说:“夫人,如若不嫌,在下送郡主进府。”

    戴即微毕竟“杀神”的名声在外,他若是进了哪家的门庭,定不会有好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江太尉为官清廉正直,同僚皆知。府里上下里外,从人到畜牲再到物件,皆清清白白,不怕被查,但对戴即微过府一事上,平京的朝臣大多持抵触态度。

    更遑论,江太尉性子刚直,对待影卫替天子疑心病,在背后滥杀无辜之事上煞是介怀。

    戴即微心里清楚,所以事先询问,不会在此处滞留太久。

    “辛苦大人了。”礼佛的江陈氏宅心仁厚,犹豫片刻后答应。

    戴即微抱着江守玉跨进府门,两位公子跟着,向他道谢。

    戴即微不置一辞,在他们的牵引下,来到江守玉的闺房门口。

    青柳和杨成泗皆在门外。青柳着急的神态写在脸上,看到被送回来的郡主如此情况,不免心疼。

    杨成泗却神色如常,因为江守玉找没找回来跟他没何关系。只是,在看到江守玉那张平日里奶乎乎的小脸,此刻虚弱苍白,无一丝血色后,心头微动,心底难免唏嘘。

    “冒犯了。”戴即微在进江守玉的闺房前,诚恳地说了一句。

    进到房中,戴即微将江守玉轻轻地平放在床榻上,江守玉的手臂也随之和他拉开距离。

    但是,江守玉的手指仍没松开。

    戴即微看着眼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郡主,深知她的心智单纯幼稚、人畜无害,于是放开男女之防,朝江守玉轻声哄道:“郡主,乖,到家了。”

    青柳见他语气生硬,上前帮着哄到:“郡主,青柳在这,青柳来给您脱衣裳。”

    听见青柳的声音,江守玉的手指才松开。青柳伸出手,让郡主冰凉的手落入自己的手里。

    戴即微这才脱身,走出了闺房。

    江陈氏和青柳在床边,准备给江守玉换一身干燥的衣裳。

    门外,江家两兄弟二度向戴即微致谢。

    江文杰是武夫,心眼不多,说:“戴大人今日才回京,改日若有时间,我请大人吃顿饭。”

    江文堂不同,他和大部分人一样,对戴即微有所忌惮,因此忙说:“大哥,大人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日理万机,怎能劳烦他腾出时间来赴约?”

    戴即微看两兄弟意见相左,亦不为难,回道:“在下受陛下旨意救人,不当求报。眼下我要面圣复命,告辞。”

    二位公子于是送戴即微出府,目送影卫离开。

    皇宫,御书房内。

    这两日朝臣在上朝时意见相左,一个个在背地里明争暗斗,丝毫未把心思放在为天子分忧一事上。天子心情极为不好,逮着个笨手笨脚的奴才便骂起来。

    恰逢这时,戴即微在御书房外求见。

    老内侍赶紧上前秉明,将戴即微这么个“杀神”顶上去,把自己手底下的小奴才护出来。

    戴即微上前参拜,天子未让他平身,只是问他:“事情办全了?”

    戴即微答:“回陛下,刘王的九族和党羽已全数杀尽。刘王乃待罪之身,被押解回京,凭陛下处置。”

    “东阳郡主那边呢?”

    戴即微又答:“平安送至太尉府。”

    天子点头,问:“抓到绑匪否?”

    戴即微摇摇头,道:“仍在搜寻之中。”

    天子凝眉一横,怒道:“刘王一族说杀便杀,几个流匪却抓不住,朕不知道养你们这些影卫有什么用!”

    日久年深,他听出天子是在撒气。伴君如伴虎,戴即微沉默。

    “行了,退下罢。”天子不耐烦地挥手。

    “奴才告退。”戴即微这才起身,弓着身子退出御书房。

    出了皇宫内廷,宫门口迎头遇上几个文官,见到戴即微,纷纷敬畏地揖礼。戴即微回揖。

    离他稍远些的,则刻意装作没看见,避得远远的。

    他们敬之畏之远之,戴即微对此司空见惯。身为皇家影卫,即是如此。

    他们看似身居高位却权力颇微,佞臣对他们不屑一顾,忠臣对他们横眉冷眼,被屠戮的那些臣子及其后人对他们又惧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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