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完结的第二天,柳泽圣就拿着行李往车站去了。而且赶得还是最早的那一班车。

    他原本不打算让江潮送,因为他总是在晚上画画,熬到凌晨两三点是很经常的事。尤其是喝完酒之后的那几天,他总是会迎来一个灵感小高潮,然后请假不上班,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饭也不怎么吃,就是和画笔死磕。

    让这样一个身体被掏空,可能随时都会(睡)死过去的人送行,柳泽圣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可要出发的前晚,江潮破天荒的没有通宵达旦,而是开着房门早早的就睡了。

    于是柳泽圣悄然消失的计划失败了,转而接受的是“屏蔽呼噜声”之终极大挑战。

    当时天还没亮,车里很暗,柳泽圣却依旧能够借着月光看见司机大哥脸上的震惊和迷惑。司机大哥说:“年轻人的身体真是好,倒头就能睡。”

    柳泽圣偏头看了眼倒靠在自己肩上的江潮,笑着解释:“他很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了,累的。”

    司机大哥感叹道:“熬夜不行噢,我有个同事的儿子,他就是熬夜猝死的,才二十几岁,可惜的嘞!”

    柳泽圣:“他日夜颠倒习惯了,只是最近有点缺觉,没事的。”

    司机大哥:“日夜颠倒还能叫没事啊?”

    柳泽圣嘿嘿笑了两声没再接话,可司机大哥却像是打开了长辈的关怀模式,开始疯狂传授自己的养生之道,即便是在独奏。

    到高铁站的时候天已经泛鱼肚白了。

    江潮很警觉,车一停他就醒了,然后先一步下了车。他把后备箱的行李全都拽在自己手里,只留给柳泽圣一个小背包。他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背影很匆忙,似乎是他在着急逃离这座城市。

    “老江!”柳泽圣小跑两步,来到和江潮并肩的位置:“你送到这里就行了,别进去了。”

    江潮笑了笑,脚没停:“这么多东西呢,你自己拿不下。”

    柳泽圣加大步子挡在江潮面前,表情很严肃:“你赶紧坐公交回吧。”

    江潮呆呆地看着柳泽圣,藏在及肩长卷发里的眼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他把包放在行李箱上,搓了搓手,叹道:“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柳泽圣点头:“等不忙了就来找你玩。”

    江潮嗯了一声:“走了。”

    走出去大概十来米,江潮回头看了眼,进站口依旧人来人往,但却已经寻不到柳泽圣的踪影了。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钝器在砸胸口,一下一下的,就和忍不住掉到地上的眼泪一样,很有规律。

    他知道这座城市,自己再也没有可以推杯换盏、掏心掏肺的朋友了。

    往南郊去的首发车很安静。

    江潮蜷缩着身体,明明旁边空无一人,还是很可怜的把自己挤在了靠窗的位置。不断后退的高楼和车流给他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

    三年,哪怕是回家种田,可能也比现在混得好吧?

    江潮忘了自己在车里,他问玻璃:“我现在算什么呢?落魄的艺术家?还是狗屎?”

    坐在后座的小男孩踩在座椅上,在老人家的小心保护下抓住了江潮的椅子。他循着江潮的视线看过去,奶声奶气地问道:“叔叔,哪里有艺术家在吃屎啊。”

    江潮扭头,对上那张略显婴儿肥的脸,一时间大脑竟有些短路。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随即笑道:“已经走远啦。”

    小男孩皱着眉头:“他不喜欢吃饭吗?”

    江潮耸了耸肩:“应该是没钱。”

    小男孩:“那他为什么还要当艺术家?”

    江潮一时有些语塞。

    老人家怕小男孩摔着,要他安稳的坐到椅子上,可小男孩非要站着。就是挨了打,哭了一阵子,也还是要站着。老人家不想再跟小孩较劲,只好默默挺直腰板更加小心的护着。

    而全程听着的江潮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点答案:

    没有做什么更好,做什么都可能会有缺憾,都可能不对。只管大胆去做,自己的决心先强大起来,身边的人才有可能拒绝干涉,甚至参与、支持你。

    来到贝子街站台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住不走了,司机下车检查了一圈,不停的打电话,最后带着轮胎爆炸的消息重新上了车。

    “下一班车马上就要来了,你们待会换车走,”光头大哥咬着烟,略带歉意的解释着:“实在不好意思,耽误各位时间了。”

    小男孩不明白换车走是什么意思,只听见司机说不好意思。他想起了老师教的话,于是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光头大哥夹着烟,伸直手臂指了指小男孩,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再次道歉,然后转身下了车。

    江潮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然后就惊醒了,紧接着感受到了被手机震了许久的大腿传来的麻痹感。他眯着手机看了眼,有三条柳泽圣的未接来电,两条房东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

    其中一条是银行卡到账八千八的提醒,柳泽圣还留了句话:这是我的房租,兄弟可能随时回来查岗,你小子放烟花的时候躲着点。

    江潮不禁又酸了鼻子。他苦笑着回了个表情,然后点开了另一条短信。是出版社的消息,说是想谈一下作品出版的事宜,问今天有没有时间。

    江潮的手立马就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他不假思索地回了个有时间,然后猛地站了起来。个子太高了,撞到车顶后他的大脑瞬间空白,紧着又跌坐了下去。

    缓了好一阵子,他才敢心有余悸地稍稍直起身子。

    小男孩原本笑得很大声,可老爷子怕江潮听见了急眼,忙扯了扯小男孩的胳膊,这才让他捂着嘴克制了一些。

    但江潮根本就没往后看,脚刚落地就跑了起来。他跑得很快,因为出版社就在附近。

    那个曾经无数次路过却一直没有勇气进去的地方,直到今天才找到正当的理由去敲开它的门。可真等停在旋转门前,看着幕墙里脚踩拖鞋,一身紫色球服的自己,江潮又胆怯了起来。

    这么正式的场合,要不要去购置一套像样点的衣服呢?就算不买贵的,至少得是新的吧?

    江潮手足无措地打开手机,已经过去了五分钟,还是没有收到出版社的回复。他开始来回踱步,心里算计着:“这短信不能是假的吧?”

    正思量着,电话响了。可惜是房东。江潮挂了。他担心房东会再打过来,然后跟出版社的电话撞线,于是赶忙编辑短信回了过去:

    在忙,晚点联系,谢谢。

    很快房东就回信了:抓紧把明年的房租给一下。

    江潮对着信息愣了很久,心中那句“还有半个月才到期,催你妈”差点就跃然纸上了。可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只是熄灭屏幕,假装没看见,然后继续焦急的来回踱步。

    保安嫌江潮可疑,在看着他走了几十个来回之后,他站到了江潮面前询问来路。

    江潮不懂怎么解释,尴尬的点了点头,便转身想找个远点的地方继续等。可刚走出去两步电话又响了。这一次真是出版社的编辑。

    他故意打开免提让保安听见自己和编辑的谈话,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他驻足停下,四下张望,当看见站在踏步之上招手的男人后,他像是异乡逢知己,欣喜若狂的冲了过去。

    编辑也往前迎了两步,伸出手来:“不好意思江先生,久等了。”

    江潮忙握住编辑送过来的手:“没有没有,我也才刚到。”

    两人寒暄几句,觉得编辑面善好沟通的江潮完全打开了话匣子,尤其是在谈论漫画的时候,被夸了几句的他差点就想和编辑拜把子了。

    可编辑豆腐嘴刀子心,他甚至比网站还有狠毒,人家只要三十年版权,他要终生。

    “创作市场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想赚钱,”编辑给江潮分烟,见他不要,转头就把烟送进了自己嘴里:“尤其是像你这样很有潜力,但却名不经传的作者,我们想要捧红你的作品,必须要投入大量的资源,甚至还有可能入不敷出。”

    江潮低着头,表情很凝重。编辑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可在瞧见江潮这副颓靡的势头之后,他干脆连烟都不想点了,挺直腰板继续讲:

    “对我们出版方来说,这其实是一场胜算不大的豪赌,可对于你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一旦书红了,你就红了。虽然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可要是被雪藏得太深,或者说被雪藏的时间太久,这不值得,你说呢?”

    江潮没表态,只是呆呆坐着。

    而编辑却翘起二郎腿,深吸一口气后倒靠在了沙发上,等待着对方缴械投降。

    半响,江潮起身说了句抱歉,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懵逼的编辑忙大步跟了上去:“江先生,我们可是国内最大的出版社,您要是对我们的合作方式都有所顾虑,那你可就真的没有成名的机会了。”

    江潮听出了话里意思,不就是资本家搞封杀的那一套吗。可他不怕,现在没出名不怕,以后出了名也不怕。

    “谢谢你的好意,”江潮停在旋转门前,仍旧谦逊有礼:“但我现在还饿不死,所以暂时不考虑出名的事。”说完,他便大步离开了。

    年轻的编辑被气得脸色发白,夹着烟的手在空中举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脏话给咽了下去。他不相信人会跟钱过不去,所以这小子肯定是在故弄玄虚。

    “喜欢装硬骨头,”编辑咬着烟跟了出去,望着混入人群的江潮,他挑了挑眉,不屑的低下头去迎火。他深深地吐出一口烟,冷哼道:“老子看你能装几天!”

    江潮转身进了一家面馆,要了碗油泼面就坐下了。

    店里没有空调,只有挂在墙上的风扇在吃力地转着,但风扇表面并没有尘垢堆积。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摔面的大哥戴着耳机,哼唱的调调配合着有节奏的摔打,让江潮忍不住的多看了两眼。

    可大哥不时歪头用毛巾擦汗的动作,还是很快就把江潮给劝退了。

    看着实在太热了。

    江潮剥好了几个蒜,然后给柳泽圣回去电话,但打了两个都没接通。于是他微信问他到了没,等了几秒见没有回复,才退出微信来回切了两下屏幕。

    手机里除了微信和央视客户端,就只有一个消消乐。对于这部256G的手机,还有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说,仅有的这三个软件多少显得有点抽象。

    就在他纠结是要玩游戏还是看新闻的时候,老板把面端上了桌。看着那一团红艳艳的辣子,江潮最终选择了吃面。可没吃两口,甚至都还没吃上蒜,只是接了个电话的江潮扔下筷子就冲了出去。

    摔面的大哥以为江潮要吃霸王餐,拿着擀面杖就追了出去:“喂,你钱还没给呢!”

    江潮听见了,可他没时间停下去扫码转账,掏裤兜没掏出个结果后,他反倒跑得更快了:“先欠着!”

    大哥依旧穷追不舍:“不行,给钱!”

    这时,便利店突然冲出一个壮硕的女人,只见她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拽住了江潮的胳膊,然后直接就把人给定在了原地。“你他妈敢吃霸王餐?”女人指着江潮的脸,破口大骂:“活不起了是吗?”

    江潮很急,他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现在就给你转钱。”

    话音刚落,另一只胳膊就又被大哥给抓住了。他半弯着腰,喘气声很重:“你……钱没给!”

    放慢脚步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紧接着抱怨交通莫名被堵塞的喇叭声四起。

    可没想到拉住江潮的女人简直犹如战神,谁摁喇叭她就骂谁。更离谱的是,还听不见顶嘴的声音。

    女人的气势越来越高涨,她很用力的拖拽江潮:“现在想起来给钱了,跑之前为什么没想起来?”

    江潮的脸很红,他不停地看向路边,停下又开走的出租车让他更加不安了起来。

    “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江潮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他举着手机,渴望有个收款码能出现,然后这场闹剧结束:“我真的不是要故意逃单,我,我现在双倍付给您行吗?”

    女人看着已经松开手的男人,反而变得更加愤怒了:“你想给就给,你是天王老子啊?”

    紧接着议论声四起。无计可施的江潮突然用力挣脱开女人,然后朝着人群冲了过去。他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妈妈说有人欺负你,一定要打回去……对,一定要打回去!”

    江潮停了下来,他四下张望着,口中振振有词:“刀,我要找刀!”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对上了眼,然后大步朝她走去:“你有刀吗?”

    女人受了惊,大喊一声:“这人是疯子,他身上有刀!”然后就跑远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其它围观者,以及十分蛮横的女人。

    江潮望着被拖拽得有些变形的大哥,叹了口气,然后跑出小巷上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师傅,去高铁站,越快越好!”

    大哥坐直身子,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江潮。他不紧不慢的系上安全带,语气很缓:“有小路,但是要加价。”

    江潮买下了最近的一躺车次:“好!”

    中途江潮又接了个电话,是爷爷发小李光棍打来的,说人已经送到医院了,但医生说要赶紧动手术。江潮说不用担心钱,让医生尽管做。

    李光棍挂了电话,没多久又给江潮打了过来。他说你爷爷同意做手术,但想在手术之前见见你。他让你别担心,路上小点心。

    江潮强忍着情绪应好,可刚挂掉电话他便泪如雨下。

    望着屏幕里模糊的全家福,江潮忍不住又喊了句妈妈:“妈妈,你刚帮了我,你能不能再帮帮我,别让爷爷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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