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临川,今江西抚州市。

    经过慎重考虑,第二天,阿苒与自己的意中人有了一番详谈。万万想不到的是,听完谢的坦白,纪瞻道:“若我说,一直以来让你担心的这件事,先前我已有所了解,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春日的午后,室外小雨淅沥,屋檐下的滴水池不时叮咚作响。遥远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码头上的吆喝声,愈发衬得天井内外一派幽寂。

    两人对坐窗口,谢苒不解地瞧着他。

    纪瞻的视线落在池中被雨滴驱散的浮萍上,不带情绪地解释到:“家中高堂并不是那等市侩小人,出尔反尔之事,一向没有过。答应了婚事,连媒人都开始请托,突然中断一切,不合乎常理。”

    谢苒目光灼灼,纪瞻恍若不觉,继续到:“我了解父亲,他和祖父不同,他是一个需要旁人认可的人,他既不想我知晓真相,那么他不会告诉母亲,必然只能告诉兄长。兄长极是心疼我,见我左右为难,他心有不忍,私下给了我提示。”

    谢苒一阵发懵:“这么说,我们去京口观潮的时候,你已知道了皇帝的意图?”

    纪瞻怕吓到她,探手轻抚谢苒的手背,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只能说猜到了一点。真正解开我疑惑的,是苏先生。”

    “这里面有师父什么事?”

    “先前她要求我们的婚事推迟三年,此事你听到过么?”

    谢苒脸上一红:“师父说,她希望我们大一点再成家……”

    纪瞻一笑:“我明白的。当时,你家苏先生还提议我离开一段时间。多的就不肯说了。”

    “光凭这么一句,你就猜着啦?”谢苒不信,毕竟大哥哥对自己的心思,一直到王夫人死前她才猜到。

    纪瞻的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后来皇后阿姐也送信告诫我,要我回乡暂住。前后一联系,再想想当时家父确实有机会面见皇帝,我便全明白了。陛下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为此不惜‘召见’我父亲。如若不然,家里也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建业。”

    谢苒顿时不作声了。此刻她方才知晓,原来滕皇后那么说她,是在怪她让皇帝厌了纪家。皇帝威胁纪家,明明是一桩毫无道理的事,要怪只能怪孙皓,怎能怪到她头上?

    “我不愿意的,我不愿意留在宫中。”一阵无法言述的复杂情绪占据了谢苒的头脑,她喃喃到,像在解释,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回握他的手,急迫地到,“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对不住。”

    纪瞻一顿,抬手摸了摸谢苒顺滑的长发:“淑人君子,伊人流盼,此乃人之常情。阿苒这般美好,引得他人倾心,我只有骄傲的份。你看,咱们不正一天天好起来吗?”

    “这样说的话,原来纪大人和倪夫人并不在意我的身世。”她喉中一哽。

    纪瞻保留了心中的感慨,轻声到:“世间无人能够选择出身,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阿苒何必苦恼。”

    接连遭身边亲近之人欺骗伤害,发生在一年前的那桩事已深深刻入谢苒心中,绝非一两句开解便得释然。她没有因此放松下来,眉间一缕忧色尽显。

    看出阿苒有心结,纪瞻清了清嗓子,故意道:“你心里过不去的话,不如放弃阳夏那边,回归谢太傅一脉宗籍。”

    “现在放弃太亏了吧。毕竟师父已经帮我交了十亩祭田呢。”她当真被转移了心思,忍不住申辩了一句,旋即明白他是在开玩笑。

    “你可太好了。”隔着茶案,谢苒反手搂住青年,亲了亲他的脸颊。

    纪瞻的气息渐渐有些乱了,尤其昨日他们刚刚在船上有过实质性的亲密。他挣脱女孩儿的环抱站起身来,略显窘迫地走开几步,叹到:“既说我好,你怎使坏呢?”

    谢苒不乐意地撅了撅嘴:“你是在嫌弃我?”

    “怎么可能。”他语气中满是无奈。

    谢苒了解纪瞻求稳的心态,肚里暗暗好笑:“好吧,那咱们缓一缓,等回建业再说。”

    他的未婚妻子,真是什么都敢说。纪瞻只得把脸别开,心下却是一松:阿苒总算同意回家了。

    春去秋来,七月底,建业城郊外,几名劳苦功高的大臣与试图再度北上伐晋的皇帝展开了一次无声的交锋。

    吴帝复游西郊,意欲借机继续北上。大臣们不堪其扰,丞相万彧与左将军留平秘密商议到:“如果陛下到华里仍坚持不回,国事为重,我们就不得不自己返回了。”这番对话很快泄露到皇帝耳中,皇帝临时改变主意掉头回宫,此事在一天内消弭。

    万彧等都是浸淫朝政几十年的老狐狸了,按理不该如此轻率,这回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以为这桩事就此翻过,殊不知皇帝等待这个清算的机会已经很久了。考虑到密谋的几人均是颇具影响力的朝中股肱,孙皓按捺没有发作,派人挨个搜集他们的罪证。

    早在多年前,丁固、孟仁、丁奉一干人等密谋在腊月谒告太庙的仪式上当众废掉孙皓,改立景帝孙休之子为帝。因当时负责太庙守卫的将领临时换人,新的领军留平拒不合作,兼之孙皓得到苏修西的警告有所觉察,于是几人匆忙放弃了谋划。但这个略显拙劣的计划还是留下了马脚。

    皇帝有心寻找证据,最先攀扯出来的是已经去世的右大司马丁奉。丁奉春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前北伐失败被皇帝训斥,抑郁之下病逝在外。华里之事过后一个月,孙皓借口丁奉历年出征无所斩获,存在一定过失,将丁的家人贬往临川(注1)。

    然后是西陵督步阐。当年八月,孙皓下诏解除步阐现有职务,召他回建业出任绕帐督。

    步阐乃吴国故丞相步骘次子。二宫之争时,步骘站队鲁王,对太子孙和多有攻讦。步骘死后,长子步协继任,步协死,其子步玑又继承了他的爵位和职务,没过几年这步玑也去世了,于是步骘的次子步阐继业为西陵督。孙皓登基后,对步家人心存芥蒂,多次调整西陵当地军职及辖区部署,乃至调遣陆胤担任了一段时间的西陵督,意图削弱步氏在当地的影响,然而步氏父子毕竟镇守西陵四十余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没能将其拔除。

    卒然被征召回京,步都督心知东窗事发,恐惧之余,他一边暗中派侄子和弟弟前往洛阳为人质,请求北朝出兵庇护,另一边占据西陵城池,改旗易帜,悍然发动了叛乱。

    西陵西距巴、夔,北接魏兴、上庸,有荆门、虎牙二山立于大江南北两岸,形势险峻,易守难攻。若吴失去西陵,那么晋军就能毫无阻碍地自上游攻入荆州腹地,届时不止江陵,连武昌、建业都将暴露在北朝的兵锋之下。得到这般宝贵的战略要地,司马炎大喜过望,立即下诏对步阐全家加封高官显位以示笼络,旋派荆州都督羊祜和刺史杨肇统兵八万接应步阐。

    孙皓闻变,急命陆抗封锁消息,率军平定叛乱,夺回西陵。

    天气开始转凉,大江上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这时,纪、谢两人刚刚处理完谢苒在武陵的产业,正打算顺流返回京城。他们和江中往来的绝大多数旅人一样,对叛乱和即将到来的战事毫不知情。听得陆晏兄弟均在夷道,谢苒觉得有必要道个别,决定在城外泊停一日。

    交趾既平,来自交广之地的明珠、玛瑙及果品等货物重新开始了交易,十多艘中型货船并几十小舟停靠在城外两处码头,又有商人长吆短喝,好不热闹。

    两人下船不远,眼尖的谢苒注意到隔壁军码头一艘小型艨艟的甲板上走过几个肤色黛黑身材高大的夷兵,当做奇闻指给身边人看,纪瞻是军中历练过的人,当即皱了皱眉:非战时有艨艟在近郊出现,十分不合常理。难道有事发生?

    没等走出码头,他的疑惑便得到了证实。在市曹的带领下,两小队士兵进入到码头,开始一艘船一艘船地把人都清下来。谢苒他们那只船的船夫也未能幸免,见东家两人未曾走远,船夫忍不住吆叫起来:“纪公子,纪公子!”

    那群兵蛮子油盐不进,不顾抗议硬是关闭了城外水道,一群人与大兵理论了半天,几个挑头的旅客干脆被拖进隔壁瞭望用的堡垒关了进去。众人无法,只得各自散了。

    谢苒气得头晕,两人不得已安排船夫在城门外的酒家住下,预备进城找陆玄问个究竟。

    暮色渐浓,小城内外人影稀疏,忽然有个军官打扮的人匆匆而过,谢苒扫了那人一眼,不由睁大了眼睛。

    此人为陆晏副官。他也认出了谢苒:“您怎么在这儿?”

    “大公子在城里吗,我们有事找他。”

    “大人不在,但陆小校在,他随后就过来了,你们在此稍后,恕罪。”副官一脸着急地看了看身后的城门,说罢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向码头走去。

    纪瞻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断。

    又一队士兵经过,走在最前面的人影分外眼熟。看到谢苒,全身披挂甲胄的陆玄停了下来,他挥手示意士兵们先行,取下头盔夹在腋下,站在路旁和谢苒说起话来:“阿苒妹子,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跑来夷道做什么?”

    两个多月前宗倩给他写信,说谢苒被扬州来的一个小伙子带走,他一度认为他们早回京城去了。

    “我们路过城外,想着来见见你们。三表哥,这是怎么啦?”谢苒有些着急。到了这个时候,她再傻也知道出了大事了。

    “你若晚到半刻,我便要西上了。”他未作正面回答道,看了一眼三步开外默不作声的纪瞻,淡淡冲纪瞻点了点头。换做平时,他少不得揶揄两句这个横空冒出来拐走了大哥钟意姑娘的小伙,但自今早开始,城中已是战时,他再没了谈性,简单同两位客人交代了几句,领着副手匆匆离去。

    这一夜两人在馆驿中歇下。谢苒整理行装,翻到一个封好的书卷,一时有些出神。此卷《诗》注是陆家一位名叫陆玑的学者所作,内容详尽,堪称珍贵,离开江陵时她忘了还回陆府,原想这次带给陆晏的。长夜漫漫,她于是和纪瞻闲谈幼时不爱念书的种种,这一夜,两人都没能安睡。

    此时在山外一艘行进中的江船上,陆玄正与兄长商讨接下去的一些部署。陆玄恨到:“……事出突然,其中定少不了晋国细作鼓动。”

    陆晏则分析说:“步阐不擅军务,政务也平平,长期不得朝中关注,除了上书劝陛下迁都武昌之事,我一时竟想不起他有任何作为。远的不说,赤乌十四年,魏将王基来攻,他侄子步协被佯攻欺骗,龟缩城内,任由敌方夺了雄父邸阁(储粮仓)。永安七年,步协受命攻打永安城,费尽兵力仍无所斩获。依我看,这样的队伍实在不足为惧。”

    “大哥说的是,我们怕他怎地!”陆三郎握了握拳,胸中愤怒与豪情齐齐翻涌。

    根据部署,是日,陆晏返回夷道,紧闭城门坚守城防,断来往水道。翌日晨起,从西陵到江陵,沿江全线所有城池都收到了步都督倒戈北朝的消息。自从黄武元年闰月夷陵之战以来,西陵一地三十年无大战事,部分低级别的官兵根本不相信,认为这是北人为进攻散布的谣言。又过了一日,民间终于意识到步阐一家的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个镇守了吴国西大门近五十年大家族的威信轰然倒塌。

    人们愤怒地道:“淮阴步氏,忝居高位,不顾忠义之节,叛君卖国,吾等荆楚人耻与同天!”就有人想起当年与步家同属鲁王党的全皇后家族临阵倒戈之事,纷纷说:“外戚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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