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纪瞻托词为一友人寻找家人,委托其父纪陟帮忙查访齐王府幕僚的消息。纪大人现在的差使是个闲职,他专门托了人去问,无奈反馈回来都说时间相隔太久,原来的人早都不在了,此一桩实在难以查明。纪瞻正为这事发愁,突然想起周处现在的官职。

    东观是宫中藏书之所,内间包罗万象,吴国立国以来所有公文皆收其内。有了周处的帮忙,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仅仅过去一天,他们便拿到了封存的几个卷轴。周处亲送了盛放文书的匣子到府,笑哈哈地说:“要么咱们永安翁主有福气呢,我上任后命手下搜罗整理历年文档,近来恰好翻到这部分,否则那汗牛充栋的,真不知如何找去。”见谢苒两人面色焦急,他倒也知趣,很快告辞离去。

    走出没多远,有个小黄门在路上截住了他:“周大人,陛下有请。”

    另一边,谢苒心急如焚地翻开书匣,匆匆浏览起来。

    匣中大半文书是为朝廷与齐王府官吏来往信件,也有一部分是历年赏赐的明细单子。

    二十年前,齐王孙奋听说诸葛恪遭孙峻诛杀,朝中局势动荡,于是从封地南昌跑到下游靠近京都的芜湖长住,有东窥帝位之心。身为齐王的傅相,谢苒的祖父谢慈苦心劝谏,但那位凶暴残忍的齐王不但不听,反过来竟将傅相及七八个佐僚当场杀害,连他们的家人也一并被迫害致死。孙奋因此获罪废为平民,被流放到章安县,但仅仅过了五年,小皇帝孙亮就重新将孙奋封为章安侯。一直到孙皓即位,他这个五叔依然不安于室,终于在建衡二年流言篡位一事中被处死。

    自从汉朝景皇帝平七国之乱后,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诸侯王的重要僚属由朝廷指派,名为辅佐,实为监视。此举逐渐成为朝廷牵制各方诸侯的举措之一。虽然君臣中不乏相处和睦者,但相互不信任的还是占据了多数,不过像孙奋这样公然杀掉佐相的,除了那等阴谋举乱之人,实在少之又少。如此恶行,竟然只是贬为平民。谢苒读到这,不禁感到极端的愤怒。

    孙奋的死发生在王夫人被害、大哥哥不理朝政的三个月后也就是建衡二年的春季,虽然对外都说孙奋的死因在于僭言篡位,但谢苒比较怀疑这其中包含了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哥哥知道了谢慈是谢苒的祖父。现在回想起来,皇帝知道这件事不会比谢苒早很多。否则以大哥哥的性子,他如果早早知道害死自己一家的是孙奋,不可能忍到即位后五年才对孙奋动手。

    同一天,在建业城的另一头,皇帝孙皓前脚下了云阳回京城的船,后脚便得了消息:永安翁主再度现身。

    一走三年多,这丫头还知道回来。他问侍卫:“翁主现在何处?都见了什么人?”

    得知纪瞻在她身边,他毫不意外,但听说周处也在,孙皓皱了皱眉。转身登上马车的同时,皇帝甩下一句:“让周子隐到赤乌殿来。”

    纪瞻在谢府吃了晚饭,天刚擦黑,他正准备回家,忽然有个家里的老仆寻了来:“公子,公子,太夫人有些不爽利,大人要您赶紧回去。”

    纪瞻大惊,谢苒也担心起来,本想陪了纪瞻一起,纪瞻劝到:“我家人讲究礼仪,你现在过去,岂不是增加了事由?不如先在家等候消息,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让人报过来。”

    谢苒也知以她身份造访多有不便,“那你当心,不要着急。我明日一早过去。”

    纪瞻的祖母倪太夫人是纪瞻祖父的继室,与纪家父子没有血缘关系,反与纪瞻的母亲倪杏枝是亲姑侄。她秉性温柔敦厚,与继子女感情颇深,一向身子还算康泰。但老人家毕竟有了年纪,加上酷暑闷热,一时竟昏在跌在了堂前。整整救治一夜后,倪太夫人悠悠转醒,看到子女们挤在床前,她拼尽全力举起一只手唤了小孙子到床前:“都是祖母不好,叫我瞻儿眼都熬青了。”

    “阿奶,您吓着我们了。您哪儿不舒服吗,要喝水吗?”纪瞻一叠声地问,自母亲手中接过汤碗要给祖母喂水。

    倪太夫人摇头拒绝了,她示意纪陟、倪杏枝上前。纪陟忙到:“母亲有何吩咐?”

    “我早就是黄土埋了半截之人,如今也没有别的心愿。瞻儿到八月里有足二十岁了,在我闭眼前,你们给我把阿瞻的冠礼和婚事办好。”倪太夫人虚弱地说到。先前看儿子在朝中盘桓艰难,在退亲一事上她不得不保持了沉默。如今小孙子好不容易回到家,对那什么姓谢的翁主仍是痴心不改,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些话藏在心中有三四年光景了,借着这一摔,干脆把话说了出来。

    纪陟无言以对。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谢家小姑娘失踪后陛下如何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一时间,病床前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纪瞻偷偷瞧了瞧父亲的脸色,转头握住祖母干枯的双手:“阿奶,您放心,今年孙儿定然为您娶个漂漂亮亮的好媳妇上门。”

    谢苒在倪太夫人好转的这一天早上没能及时履约上门看望,只因她被宣入了昭明宫。

    宫道上蝉鸣不断,靠近围墙的树荫下,几个小黄门举着黏竿半是干活半是玩耍地捕捉着鸣蝉。见到谢苒一行,他们慌忙放下工具,恭敬地垂下手立在道旁。

    今日的朝议拖的格外地久,谢苒在赤乌殿的侧殿候了许多时候,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身步出殿外,想活动活动腿脚。殿内一宫人立刻亦步亦趋跟了过来。谢苒不喜欢这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回头和宫人说到:“你站着就好,我还跑了不成。”

    小宫人放缓了步子,但依然缀在谢苒身后。

    谢苒慢慢踱到了殿外的阿阁附近。正当她提了裙摆欲要登阁上楼时,小宫人连忙阻止了。

    “你这个小奴婢,蛮有胆色的嘛。”阿苒何曾被如是对待过,微微提高了声音。大宦官高通这时恰好先于皇帝回到赤乌殿,他忙上前佯装严厉地责备了宫人一番,然后陪着笑亲自领着谢苒上了阿阁的最高层。

    天气好的出奇。大片的蓝天似湖水一般,看久了仿佛在眼前流淌。谢苒四处张望,视线转向下,赤乌殿西北方向一处长满了绿色荆棘杂草的景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谢苒大为疑惑,向高通询问缘故。

    “下人们惫懒,打理花草不用心,叫翁主见笑了。”高通无不恭敬地回答到。

    宫中这样大片的荒草怎么可能是奴仆偷懒导致的。谢苒讽刺地说:“阿叔长久不见我,把我当做三岁娃娃了吗?”

    “翁主哪里的话。”高通赔笑到。

    她顿觉兴味索然,甩手下楼,返回了偏殿。

    接近中午时分,孙皓下了朝。谢苒在阶下迎他,面色分毫不动。孙皓略感诧异,上下打量着女孩。

    她出落得玉人一般,姿容远胜他所见任何一个美人。何况她是阿苒啊,陪伴他长大的阿苒妹妹,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的阿苒妹妹,甚至为他挡下暗剑,不惜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孙皓目光微闪,负手走入堂上。谢苒从容跟随。

    “回来有几日了?”孙皓肆无忌惮地当她的面命人为自己更换衣冠。

    “陛下关心,有七八日了。”谢苒微微侧过身子挪开视线,脸上保持着微笑。她悲哀地发现,当自己面对大哥哥时,居然抱着与高通他们打交道的心态。

    换好燕居的服饰,孙皓在上首坐了,手指习惯性地点着面前的书案,“阿妹在外玩的开心,怎么想到回京城来了?”

    “回陛下,外头再好,终归比不得家里。”

    这一说法取悦了孙皓,他略仰起头,继续盯着她看。他脸色苍白无光,眼下全是乌青,气色非常糟糕,但眼底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在宫中多住些日子。”

    谢苒一瞥之下,心里堵的难受。她没有正面回应孙皓的话,改而低下头说到:“我久不在府中,一直劳烦陛下照顾师父,我想见见师父。”

    该来的还是来了。早在找不见谢的第一时间,他便决意将苏修西留在宫中。如此一来,有她师父在,不论小姑娘飞多远,总要回来的。

    “应该的。”皇帝畅怀大笑,起身吩咐高通:“你亲自去,带上翁主,见一见苏夫人。”

    她从来不知道昭明宫的后湖上存在一处湖心岛。画舫穿过茂密苇丛靠了岸,越过小岛西北方向的土丘,几间低矮的瓦房出现在访客视野中。屋子是小平顶,室内又闷又热,临水的小窗下,有一人背对着众人倚在窗沿上往外看。

    “师父!”谢苒跨过门槛,迫不及待叫了起来。

    一名干枯的老妇人闻声扭过头看了谢苒一眼。谢苒眼一花,险些跌倒在地。高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谢苒嗓内顿时带了哭腔:“您这是怎么了?”

    “笨手笨脚的。”师父用极为熟稔的语气调侃到,“怎么了?我老了呗。”

    自打谢苒记事起,师父便是三十岁的模样。比如诸葛菡姐姐,十年了面貌一点变化都无,到师父身上是一样的。哪里就突然像何太后一般头发全白了呢?谢苒接受不了。

    她又愧又难受,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高通掏了帕子递给谢苒,被她一通胡乱地擦。师父见状就笑:“高公公,让你看笑话了,劳烦我们两个说几句悄悄话?”

    “是,奴婢遵命。”高通摆手道,示意边上一个表情严肃的侍女上前:“丁香,照顾好翁主。”

    谢苒脸上一阵发烫,有外人在,她好歹止了哭声,四处打量着这间小屋子。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横竖总共几步距离,一张小榻,一副书案,两个石头油灯便是全部的摆设了。

    “宫里那么大,您干什么要住这种地方。”她抽噎着抱怨到。

    苏修西自顾在榻沿坐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这儿挺好的,景色秀丽,关键是清净。”

    师父是喜静,但谢苒隐隐感觉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可惜师父明显不想多说,她只得换了话题,讲起在西陵等地的经历,又告诉说纪瞻跟她一道回京了。离开这么久,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师父倾诉,谁知不一会儿高通进来说风向改变,是时候回岸上了。

    “我们一道回去吧。”谢苒央求道。

    苏修西看了一眼谢苒背后的高通,显得兴趣缺缺:“与你说了这会子话,我累的慌,改日吧。”

    第二天,谢苒没有被允许上岛。乘着皇帝上朝去,大宦官也不在,她借机溜到码头附近。没有船夫,她不会划船,泅渡的话过不了片刻就会被人发现的。她只得放弃了。

    在返回住所的路上,谢苒无意间经过一处长满草的围墙。此处不正是前两日在赤乌殿高处望到过的荒草丛吗?她抱着疑惑的心情走上前探看,记忆深处的场景与眼前的事物渐渐重合,她想起来了:这里是死去王夫人曾经的住所清源殿。

    围墙中央大门紧锁,她设法沿着围墙角落一处坍塌的缝隙爬了上去。庭中荒草比墙外更为密集,棵棵漫过人头高,仅有一处圆圆的大土堆前稍微稀疏一点。在七月焦热的烈日底下,一名白衣小少年蹲在土丘前,挥汗如雨地不知在忙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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