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三年三月三,洛水之阳举行了盛大的祓禊仪式。皇帝派遣太子主持这场仪式,而皇帝本人并未现身。

    这一日阳光明媚,宽阔的洛水之畔宾客如堵,各处高朋满座,履舄交错。太子司马衷不甚适应眼前的喧闹,不久便退回巨大的帷幄深处小憩,但太子妃贾南风可不会放弃这个交游的好机会,穿花蝴蝶一般游走各处,授意各府女眷接受召见。琅琊王府二公子司马澹的妻子郭娜,是太子妃的表妹,因此率先得到了拜见贾南风的机会。不久,她回到自家帷帐,丈夫司马澹见妻子归来,随口问说:“陛下今日果然不曾出席,太子妃殿下可说了什么?”

    “表姐怎会提这事。”郭娜面露不屑,丈夫的脑袋还真是个摆设。

    对陛下拒绝露面的原因,人们多有揣测。

    自去年秋狩之后,司马炎身体抱恙,并一度严重到不得不辍朝休养。前汉以来,在位人君的寿元总是不长久,乃至有那年纪轻轻死于非命的。大臣们形成了习惯,一点人生无常的感慨愈发稀薄,尤其那些个历经数朝不倒的元老,立即摩拳擦掌开始重提改立储君事宜。司马炎声甚为恼火,元旦节后,在宣布病愈的同时,他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起来,多次提出要让自己的弟弟齐王前往封地就藩,好远远打发了这位阴魂不散的觊觎者。对陛下的这一想法,光禄大夫荀勖、侍中冯紞等人极力赞同,但朝中元老张华、王浑等半数人以上都反对这个提议,皇帝气愤之余,避于宫中不愿与众大臣相见。

    在司马澹夫妻对话之时,丞相贾充正接受自己太子妃女儿的召见。贾丞相春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给第一次主持祓禊礼的女儿撑场面,强撑病体来到洛水畔。

    贾南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等待她接见的贵女,故作矜持地说:“父亲大人,待会的曲目,可都备齐全了?”

    “保管娘娘满意。”

    “那就好。”贾南风故作淡然地示意父亲可以离开了。过于兴奋的她忙于应对身周各位仕女的奉承,并没有注意到父亲额头的虚汗。

    春风如醇酒。风过面庞,离开拥挤帷幄的贾丞相感到一股久违的舒畅,在侍从们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走到了洛水边,眯着眼睛观赏起河中游曳的彩船来。贾充远远看到对岸一艘小船上有个著布衣的年轻人正在晒东西,河这边这样热闹,那人却头都不回。贾充觉得奇怪,问左右那是什么人。侍从连忙吩咐下去,稍晚,侍卫将一个一身皂色粗布的怪人带到了丞相的帷帐前。

    面对丞相的亲自询问,那人一开始并不回答,贾充又问了一遍,他才慢腾腾说:“草民是会稽人夏统夏仲御。草民的母亲病重,到洛阳买药,正好遇到上巳节。”

    贾充于是问他会稽的风俗人情,夏统答到:“那里的人彬彬有礼,犹有禹时代的遗风,太伯时代的仁义谦让,严遵所具有的高亢志气,黄公所表现的高风亮节。”

    见荒蛮之地出身的人有这般对答如流的口才,贾充不由将对方高看了一眼,又问:“您在海边居住,很识水性,能撑船搏浪吧?”“是的。”“能展示给我看看吗?”“这有何难。”

    姓夏的答到,说着往后几步纵身一跃,跳到了岸边停泊的小船上。贾充的心腹侍从待要劝阻,见自家大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怕开口触了霉头,只得到旁边盯着。

    不多时候,在相距数几开外的下游河岸边,琅琊王府的几兄妹几乎同时注意到了河中央不寻常的一幕:阳光隐匿到了云层中,细细密密的水雾弥漫各处,而顷,一道白练般的水柱在河中盘旋升起,随即猛地冲向岸边,伴着“哗啦”一声巨响,几十个白点甩向河岸,弹射散落满地。

    “那边是什么东西?”二公子司马澹奇到。跟随司马媛出游的谢苒也目睹了这一场景,她盯了一会儿,认出那些跳跃不停的白点是一尾尾大鱼。

    难不成是白石先生来了?按理不应该啊,白石先生是大江水神,不可能出现在洛水的。谢苒心中狐疑。

    大鱼从天而降落满一地,周围不明就里的围观者误认为这是丞相准备的节目,全都开始拍手叫好。贾充面有得色,继续对夏统说:“过去尧也唱歌,舜也唱歌,能唱唱你们当地的民歌吗?”

    “如您所愿。”

    未等大伙反应过来,一道浑厚、响亮的男声在空中远远传开,“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此曲为吴语所唱,在场绝大部分人听不懂,少数几个听懂的则是随同主人出行的吴国奴隶,如不得主人问询,没有开口的权利。夏统操舵正橹,在大浪中盘旋,只见歌声过处,大风纷纷,帷幕鼓胀如风帆,岸上沙尘烟雾般涌起,有胆子小的贵女已经开始尖叫了。

    “好了,停下吧。”贾充也有些慌,逗趣归逗趣,他可不想给女儿添乱子。

    “诺。”夏统答到,撑船返回了岸边。围观众人这才安下心来,大家心思各异,但谁人都不肯在外露怯,面面相觑一番后,纷纷说:“如果不来洛水边游玩,怎么能够见到这样的人!”

    贾丞相同样不知河中人刚刚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那歌声十分优美动人,问夏统说:“我府中缺少一名伶官,你可愿意担任这个职位?如果你答应,我会派人到南方将你母亲接来赡养。”

    此时河中水雾尽散,夏统但笑不语,扭过头看向河对岸。

    “好你个会稽夏仲御。”贾充暗想,兴致过后,他不在理会这等怪人,改而关注起祓禊仪式的进程来。

    在远离中心帷幕的下游,被上游动静勾起好奇心的司马媛正打算带人沿河前去一探究竟。未出嫁前她就是个无惧无畏的性子,今日行事,怕是真的走出伤痛了。于是府中几位公子都不拦她。

    更换春装的沐浴环节结束后,春沐日正式进入到了“献舞”一节,越来越多的王公贵人集聚到太子殿下夫妇所在的帷帐前方空地上。

    此时原本掉落在地的百多条鱼已被打扫一净,文武仪仗齐齐入场,竖起赤色大旗,不一会儿功夫,鼓角大作,穿着艳丽服饰的歌伎踩着鼓点涌入空地开始表演舞曲。司马媛循声而走,穿过几家帷帐匆匆来到空地,她原地徘徊再三,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幸好有人对刚才天降大鱼的一幕感到印象深刻,听见司马媛出声询问,他们指着垂足坐于岸边的夏统说到:就是那人技艺过人,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前面的表演已经结束。

    面对周围的一切,夏统端坐如旧,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边司马媛得知观赏无望,胸中气闷不已,只得看起旁的节目来,她久不在人群热闹处出现,情不自禁感慨到:“我上次看到这样的排场时,怕只有七八岁。”

    谢苒闻言,将目光从旁的地方收回,噗哧一笑:“小姐年纪轻轻,说话的口气怎像个老人家。”

    司马媛想想也是,将脸在谢苒肩头倚了一倚表示害羞。

    约莫大半时辰后祓禊礼毕,太子妃夫妇起驾回城,年岁稍长的公卿夫人们也跟着离开了,留下满场未婚青年男女,在这些少男少女眼中,上巳节俨然刚刚开始。

    太阳渐渐向西,游玩了一整日的司马媛感到有些乏力,回到自家帷帐,准备随同家中兄弟一起离开。一行人正要上车,忽然有个穿着锦绣的青年人走上前来一一向大家问礼,轮到司马媛的时候,他的脸明显红了。

    “夏侯家老四,好几年不见了么。”司马澹叫到。

    来客名叫夏侯承,乃大嫂夏侯光姬的娘家侄子,小时经常到他们家玩耍,成家后则有些疏远了。

    郭娜和自己的妯娌夏侯光姬不太对付,瞥见夏侯承眼睛直往司马媛身上去,调笑到:“四郎君好眼光。”

    司马媛只作不察,轻轻对夏侯承道:“不是说坐其他人的马车先回去了吗?”

    原来方才在观赏节目时两人就遇见了,那会儿夏侯承被友人催促,说要先回城,不知为什么又跑了来。大家伙都是年轻时候过来的,哪会不明白小青年的心思?大公子司马觐咳了几声,道:“阿承啊,今日不巧,我们正要回城,改日到府中作客吧。”

    三公子司马繇急的够呛,连忙抢过话头:“阿承别听他的,你找媛媛玩是吧,天色还早,快带她去逛逛,我们给你留辆车。”

    据说夏侯承几年前死了夫人,一直未续弦,他年纪轻,家里又显赫,可不是绝好一门亲?司马繇眼珠转的飞快,连拉带拽将妹妹推离了长兄的视线,回头和司马觐抱怨到:“我说大哥,这大好的姻缘,差点被你掐断了。”

    司马觐默然。诚然那夏侯家老四是个好的,可夏侯一大家人并不是如此。妹妹如今刚刚走出丧子之痛,真该这么快寻觅其他人家吗?他有些茫然。

    天色暗去,群鸟归巢,洛水恢复了往日的静默。司马媛与夏侯承肩并肩缓缓而行,身后跟着几名侍从。瞅准时机,谢苒突然上前一步,请示到:“小姐,奴婢有点急事,需得离开一会儿。”

    “苏氏,你是越来越大胆了。”司马媛娇声叱到,随即笑了笑:“去吧,不要太久。”

    谢苒退了回来,同时也带走了其他的侍从。在侍女小关看来,谢苒这种行为堪称谄媚。

    回去一定要向大公子告她一状。小关狠狠地想,并不管谢苒牵了裙摆往芦苇丛中走去的行径。

    谢苒趟河而过,沿洛水徒步西向数里,不出所料地被她遇见了白天在洛水边出现过的布衣青年。她盯着他,冷冷地说:“生死异路,各有城郭。足下为何来洛阳?”

    “某所以前来京都,全为母亲求药而来,即日便将启程南下,夫人无需多虑。”夏统气定神闲地答到。

    “我信不着你。”谢苒坦言。面前这人仪表堂堂,形态端方,换一身衣物完全可以充作京都贵公子,但谢苒知道,此人纵非邪魔鬼怪,可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她在黑暗的山洞中和荒凉的旷野里,不止一次地嗅到过萦绕在他身周的那股不祥气息。

    夏统见状,微笑到:“我换一个说法,夫人应该能懂。听说洛阳将要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想着,也许能够抓住机会。”

    “胡说,哪有这样的事,人间不是你应当涉足的地方,快走吧。”谢苒硬着头皮道。

    “南风起,吹白沙,这您如何能肯定呢?”

    “你还是快走吧,我言尽于此。”谢苒不自觉地弓起了身子,心中一阵发虚。她如今手无寸铁,虚有其表,真要打起来恐怕立马就得被按在水里淹死。哪知对方多瞧了她两眼,叹一口气,说:“夫人这般执着,可见尚且不是时候。”

    他解开缆绳,小舟东向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天回到府中,贾充感到深深的不适,抚着心口说到:“白日在洛水边见到的那个吴地小子,是木头人石头心。”

    他的侍从不理解:“大人何出此言?”

    “此子,全不为外间所动。”贾充回想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在这一晚的睡梦中,贾充再度回到南征时误入某个神秘府邸的梦境中。当时,那府中君冷冷地宣判了他身家性命终结的过程。梦里,府中君再度出现,对贾充说到:“公闾,你还记得孤吗?”

    “主公,是您——臣以为您早就死了。”贾丞相惊恐万分。

    “孤的确已死,公闾,孤在地下为你预留了官职,今天就是来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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