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线索之后,陶兮总是心神不宁,也是多年来的疑虑担忧总算有的放矢。她满心想着的都是尽快开展调查,找到那个人带他回家。

    严令尘心细如发,早已察觉到她的心焦。碗盏被撤了下去,陶兮将桌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开始静静听着严令尘的规划。

    能找到贺晃这个人,说起来,也算是严令尘无心插柳。

    一月中旬左右,在沿水路行进之时,路过仁州城,借此换些银钞物品之类的。偶然听街边的人提到,天长街上的卢举人娶的小妾又在家舞枪弄棒,撒泼闹事,家里请了和尚、道士并乌七杂八的神棍来做法驱邪。

    在旧时代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根本不值得关注。

    严令尘站在人群外,听到有人在复述模仿那小妾的言行举止。据邻居所述,这小妾整日疯癫无状,不服管教,几次三番意图攻击卢举人。

    高墙大院也挡不住那小妾撕心裂肺的哭闹,嘴里总是说这些不知所谓的疯话。喊着要回家,嚷着“吃人的旧社会”之类的,什么“公丝母丝”的,听得人一头雾水。

    严令尘刚要抬脚离开,听到这些话僵住了脚步。他无声无息地挤入人群,挑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细细听着人们的议论。

    五年前娶的小妾,个性泼辣豪放,因被束缚在深宅内情绪激动,那熟悉的言辞,这个小妾极有可能是“同乡”。是事故中被卷入传送门,误入这个世界的‘旅者’。

    当夜严令尘就潜入卢府内宅,他擅于潜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借着内宅伺候的仆从交班之时,混进了那小妾的房间。

    那小妾见屋内闯进一个陌生男人,险些尖叫出来,被严令尘及时遏制住。

    他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也许是他高超的交涉技巧,或许只是单纯脸好看,那小妾很快冷静了下来,将自己的来历身份说得一清二楚。

    她叫黄雪儿,果不其然,是现代人。

    她的父亲是某上市游戏公司的创始人,从小生活优渥,无尽的宠爱和幸福。她不像一般的富二代,只是沉迷玩乐,自小成绩优异,比两个哥哥还要聪明。

    在卷入事故前,她甚至收到了国外顶尖学校的录取通知。

    一切都在那天的事故后变了。

    她和未婚夫郊外野营,亲眼见到不远处的山上,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火光闪烁得夜空如昼。

    他们两人在紧急逃离的路上,不知不觉间,像是意识被抽离一样。一阵头晕目眩后,两个人便发现自己所处异乡了。

    陌生异样的世界,两个穿着言行俨然是外乡人的人,只能躲在偏僻的地方,相依为命。也在暗中祈祷着,希望降临,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年,某日她的未婚夫声称要出门办事,如果此事办成他们将不愁吃喝。

    黄雪儿满心欢喜,在家里等待着丈夫归来,等待着他的消息。

    谁料她的未婚夫再次回来,身后跟着几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装束打扮,言语冷漠。她还什么都未看清,就被强塞进一顶小轿,不容她挣扎质问,她的未婚夫全然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冷冷地看着她被带离。

    他怀里抱着一个袋子,沉甸甸的,棉麻的材质勾勒出银锭的形状。

    她被自己深为信任的男人,被那个自己不顾全家反对也要厮守的男人,声称两人是兄妹,将她以一百两的价格卖给了个六十多的糟老头子。

    那个未婚夫的名字,就叫贺晃。

    陶兮没有经历过什么恋情,心里也从来没有住过一个人,她其实很不能理解这样为一个人就和家庭关系僵化的行为。

    但设身处地的想想,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尤其是自己背负了如此多的压力,会是怎样的感受。

    她感到全身血脉蓬勃跳动,呼吸加重了几分,自己感同身受地愤怒了起来。她倏地起身,烦躁地在屋内踱步,秀眉紧蹙,表情阴沉。

    严令尘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起身为她添了茶。

    “......那黄雪儿人呢?”

    “她还在那个卢府......”严令尘含笑迎着陶兮质疑的目光,示意她坐下,“我本来打算当时救她出去的。但她当时身体不适,腿脚不方便,寸步难行。而且她自己坚持,要我帮她先找到贺晃。她一定要和贺晃一起回去,她有很多话想问那个人。我拗不过她,就答应了。”

    事件的发展总是变化万千,谁也没料到,一个贺晃竟这么棘手。

    在调查计划开始时,没人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产生。不仅有人不愿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甚至还会对前来救援的调查员痛下杀手,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仅凭一个在知府公子身边的仆从是做不到这点的,贺晃背后还牵扯着什么人,而且都与皮克希尔公司的研究员有着紧密关系。

    严令尘本来的计划很简单,找到贺晃,带贺晃回去,再将黄雪儿营救出来。

    只是没想到这次碰了钉子,还是低估了贺晃,负伤逃离。裴镜在将他搬来这里后,也不知去向,严令尘一天几趟的消息,都像石沉大海一样毫无回音。

    至此严令尘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他现在受着伤不能行动,那个名义上的领导玩起了失踪,现在他能联系的,也就只有陶兮了。

    贺晃的任务暂且搁置,目前首要是将黄雪儿带回去。

    他说完这些,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看向陶兮的眼神满含歉意,顾忌着自己麻烦了她,说话的语气也有些迟疑。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要麻烦你了。”

    陶兮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说?救人不就是我们的任务吗?而且,既然和研究员有关,那不管他在哪儿,我都要追查到底。黄雪儿的事,交给我。还有那个贺晃,我一定要敲开他的嘴,把调查员的事吐得干干净净。”

    严令尘撑起脸,好奇道:“你打算怎么办?卢举人也算是个士绅,家里仆从不少,人来人往,想要带出黄雪儿不容易。”

    “不知道。”陶兮耸了耸肩,“但是呆在这里是想不出办法的。要实地考察后,才有对策。”

    陶兮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在和严令尘交谈期间,就已经麻利地梳好头发,换好衣服。

    她还是朴素的装扮,头发扎得是最简单的发髻,乍一看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农家妇女。只那一张白净秀丽的脸过于惹眼,实在与这身打扮不甚相符。

    他们这些人,即使穿着装扮融入当地,但总有一股与周遭人格格不入的精气神。

    尤其是女子,即便陈朝海禁开放,民风包容,但长久以来都是教导女子“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是以无论性格如何,年轻女子大多总是避免眼神交汇,行动矜持,自有一副怯弱温顺的姿态。

    陶兮却眼神坚定明亮,即便身着寒酸,也掩盖不住通身那种意气风发的气质。

    这也是在冷水村,在宝和镇,总有人说她“疯”“粗俗”的原因。

    她敢于直视面对任何人,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迎着男人们或审视或调笑的眼神,神色泰然自若。若非伪装需要,她绝不会展现别的什么情绪,总是一副懒懒的,淡淡的神色。

    就像此时,她毫无顾忌地在严令尘面前换衣服,动作干净利落。换好后走到桌前,端起斟好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扔下一句“我去办事了”扬长而去。

    严令尘笑眯眯叮嘱着:“路上小心。记得天黑前回来。”

    碍于伤势,严令尘被迫转成后勤,他拖着那颀长挺拔的身体,倚在门框上,笑得一脸温和无害,目送陶兮推开大门,倒像个恭送丈夫外出工作的小媳妇。

    第一波早稻播种三月中旬就结束,村民清闲了下来,早起去田里察看一番,挑些菜蔬拿去街上卖,此时也有些赶早的人回家了。

    陶兮以擅长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伪装技巧,巧妙自然地融入了在门口闲聊的村民。

    她样貌清秀,落落大方,实在惹人喜欢。即便被村里聒噪的大婶围绕在中间,依旧含笑应答,毫无怯色。

    不多一会儿,陶兮便在他们的交谈中,将仁州城的大致情况了然于胸。村民们都对这个新来的女子放下戒备,甚至有好事者开始询问是否婚配。

    陶兮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寻了个由头道谢告辞,朝着他们说的方向出了村。

    白树村仁州城池最南侧,周围尽是肥沃的大片田地,环绕着桑树池塘。

    往城中则道路宽敞,人口稠密,官衙、庙宇、市街、书院交错遍布。周围市坊碧瓦朱甍,高墙林立,都是那些富贵士绅所居之处。

    等找到卢举人所住的天长街附近时,已是艳阳当头,走得双腿酸痛。

    这仁州城比普通的城池要大不少,更兼道路盘根错节,人流如瀑,陶兮脑门上起了一溜的细汗。身旁时不时一辆雕琢精细的马车驶过,厚重光滑的缎面帘子垂下来,将车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陶兮伸长脖子,手搭凉棚往前看去,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鹅卵石铺就的宽敞道路,每隔一段距离还有花砖雕刻,上附花鸟文字。两旁的商贩店铺连绵起来,测字算卦、小曲、吃食、玩意儿摆了一长街,喧嚣连天,热闹非凡。

    这里粉墙碧瓦,烟火盛景,路上衣着光鲜、仆从簇拥的富贵公子络绎不绝,倒真是一副繁盛图景。

    但这样的景象陶兮无暇欣赏,且联想到在城外见过那横亘城墙、面黄肌瘦的难民堆,一排接着一排,一团接着一团,奄奄一息的饿殍浮现眼前,见到这热闹景象的欢欣也被浇了个透心凉了。

    她在路边随便抓了个小贩,问了句:“劳驾,请问卢举人是住这里吗?”

    “凉拌猪头肉!——往里走,自己就看到了。别打扰我做生意啊!”卖猪头肉的大哥吆喝得脸红脖子粗,连头也不转一下。

    大哥给自己的猪头肉还编了一嘴顺口溜,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横飞。陶兮耸了耸肩,打消了原本想买点尝尝的念头。

    行至街尾,摊贩渐少,街边一处宅院墙壁粉得雪白明亮,一扇小门紧闭着,看这门大概是宅院的角门。

    陶兮站在门前左右张望,正寻思着,对面一个开针线铺子的大婶笑道:“这位娘子,是在找谁吗?”

    陶兮回过头来,那大婶怔楞了一瞬,暗自赞了一声好俊的姑娘。陶兮笑笑,上前问道:“大姐,卢举人是这家么?”

    “是啊,你是哪里来的?这两天他家里不大安宁,卢老爷又染上了风寒,不见人的。”

    大婶嗑着瓜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陶兮。

    陶兮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低声道:“这可不讨巧了......我是来看我家小姑子的,丈夫病重,想着来给小姑子说声。”

    “小姑子?”大婶奇道,“他家夫人今年都五十了,你这嫂子倒是忒年轻。”

    “......我家小姑子是他家的姨奶奶。只是我刚嫁给她哥,还从来没见过,不知道小姑子现在如何?您住得近,可知道什么?”

    大婶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道:“吓,是我糊涂了。原是姨奶奶,不晓得是哪个?卢老爷可有五房姨奶奶哩!”

    陶兮答道:“就是母家姓贺,家里有个哥哥,大约嫁过来五年了罢。”

    大婶脸上笑容僵了僵,又不敢太明显,拿眼睛觑了一下陶兮脸色道:“原来是二姨奶奶,呃......她挺好的哩,大老爷宠得很。可惜迟迟没有个一男半女。这几日怕是身子不爽快,卢老爷请了郎中,还有些法师来家里呢,好一通闹腾......”

    陶兮认真地听着,并适时作出一副担忧受怕的样子,外人看来,似乎是担心自家小姑子的贴心家嫂模样。

    大婶特意隐去了一些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没敢直白的将“你家小姑子疯了”这样的话说出来。

    见陶兮听完低眉敛目,闷声不吭。大婶劝道:“娘子,你去见见也好。都说这邪祟鬼神上身,人是鬼门关走一回,身上受罪,心里也不安生。要是有亲人在,好歹能顺心些。”

    大婶说着还咂咂嘴,回忆起当时卢府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在自家店里伸长了耳朵偷听的光景。

    其声音凄厉,在半夜里听着尤其瘆人,又是哭闹又是砸东西,弄得街坊邻里都颇有怨言。只是碍着卢举人的面子不好当面说,私底下偷偷抱怨抱怨也就作罢了。

    “多谢大姐。”

    陶兮直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行了个礼,朝那扇紧闭着的角门走去,叩着铺首环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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