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岸的景色愈来愈熟悉,待到站在船头,隐隐看见远方乌青色的山上郁郁葱葱,和山下连成一片,白墙碧瓦的房舍。

    这就是陶兮住了两个月的和州宝和镇了。

    从仁州城的渡口出发,逆流而回,比之前多出了四五天的时间。

    饶是身体强健如陶兮,也在多日行船后略显水肿,精神颓靡。更别提严令尘和黄雪儿,一个重伤一个病号,严令尘好歹还能撑撑,黄雪儿本就身体虚弱,更是一脸菜色,难以支持了。

    看着两岸熟悉的风景,和远处的房舍,陶兮突然生出了些“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论理根本算不得故乡,但是在这村子里度过的那段平静祥和的日子,竟莫名的有些怀念起来。

    陶兮吩咐船夫先停靠渡口,休息半日,船夫便得了空,躺在小船上休息。

    她将黄雪儿和严令尘送到岸上,指着不远处山下的村庄对严令尘说:“就那儿了,现在也才中午,你们今天就回去吧。路上跟黄雪儿大致说说情况,鬼洞里面被我弄了些手脚,免得吓到她。”

    严令尘点点头:“裴镜跟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黄雪儿被陶兮扶到一块石头上坐着休息,听到两人谈话,疑惑道:“你不跟我回去吗?”

    她声音轻柔清甜,因为疲累微微喘着气,说话也黏黏糊糊,像是撒娇一般地对陶兮说话。

    这一段时间下来,黄雪儿似乎对陶兮产生了些许依赖之意。陶兮也隐隐察觉到,将这些理解为黄雪儿对自己的感谢,和女孩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黄雪儿毕竟是被自己的男友背叛的,又在那深宅大院里终日对着一个歪瓜裂枣的老头子,长此以往,对男人有些排斥和敌意。

    她心思又敏感,即便严令尘态度礼貌品行端正,但始终跨不过心里那道坎,万千苦楚不快也只有向陶兮倾诉。

    这段时间以来,她像是多年的郁结终于有了可宣之于口的人,对陶兮诉说了很多。

    陶兮虽然面上淡淡的,但心思细腻温柔,对于她频繁的倾诉一点儿也没表露出不耐烦,总是耐心倾听着。不免让她产生好感和依赖,想到要和陶兮分别,有些不舍起来。

    “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能陪你了。”陶兮弯了弯嘴角,“离镜桥就十几里路了,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后......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身体,然后多休息。”

    见黄雪儿面露难色,双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陶兮忙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把贺晃带回去的。”

    “我倒不是......谢谢你。不过你也要注意安全,我也不一定非要见他,实在不行先保重自己。一个狗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说完这句话,愤恨不已,咬牙切齿地将最后几个字吐出来。

    陶兮淡淡的脸上总算染上了一点生动,笑得眉眼弯弯:“好。”

    随便闲聊了几句,陶兮担心着时间,毕竟这里距离乌春山距离不算近,现有的交通方式只有马车,到那里得在天黑之前左右。

    也是生怕这里会突然出现几个宝和镇的熟人,认出她的样貌,催促着严令尘和黄雪儿尽快离开了。

    “......等你回来了,记得来看我。”

    黄雪儿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留下一句。

    陶兮只笑着点点头,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前方,这才转过身来,将船家叫醒,一刻也不愿停留,调转方向前往此次的目的地,问天府,知府胡廷瓒所处。

    这一路上颇为寂静。船夫本就是个老实木讷的,又在来的路上经历了水匪那一出,心里对陶兮又敬又怕,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两眼睛也被陶兮一刀划了。

    他只埋头摇着船桨,连眼睛都不敢往陶兮这边多撇一下。

    即便本朝民风开放,海纳百川,也没前朝诸多禁制规矩。巾帼英雄屡有出现,开国皇帝的女儿便是个能领兵打仗的女中豪杰。

    但这些女子大多出身豪门,或勋贵武将之家,毕竟普通人家的女儿,都是教导其相夫教子,温顺持家的,哪个小门小户驾驭得了能够舞刀弄剑的女英豪呢?

    观陶兮以一敌多身手不凡,必然是大有来头之人。明明看着容貌不俗,却做得一副平民装扮,白龙鱼服,混迹江湖。现在则气定神闲地孤身一人而行,不由得旁人对她身份多家揣测。

    于是当船夫一天当中,几次三番对她的问话回答得分外恭敬,点头哈腰,就差下拜了,陶兮终于忍无可忍:“大叔,您这么哆哆嗦嗦的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比水匪还可怕吗?”

    “不、不敢......”船夫赔笑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只是看姑娘如此不凡,定是贵人,所以尊敬些。”

    “那就背挺直了说话。我也不是什么贵人,跟你差不多,不,或许还没你好呢......”

    这可是那贵人惯有的自谦说法了。船夫讪讪一笑:“姑娘太谦虚了......”他呵呵笑着,尴尬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言以对,手上划船的动作不停。

    话不投机半句多。陶兮也不是健谈之人,只是一路上太过安静,加之想从这普通人口中得知一点有关于这里的事情,所以不时问上几句。

    见船夫实在忌惮她,也不好去刁难,只能钻回船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了。

    正迷糊间,感觉手臂震动,如若不是这个动静提醒,她险些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可以通讯的机器。

    这个东西平时可以卷起来贴在胳膊上,跟个首饰一样,等到用的时候拿下来掰直。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没什么消息,贴在胳膊上跟首饰一样,久而久之就被遗忘了。

    会是谁呢?现在已至黄昏,严令尘和黄雪儿按理说早已穿过那道门,回到现代了。

    至于裴镜,她今天和严令尘分别时还特意核对了一下,仍旧是毫无回音。其他人跟陶兮就更无交流了。

    陶兮支起身子往舱外看了一眼,船夫划得累了,正在小憩休息。

    其实她太过谨慎,就算让船夫看见,他也不可能发现这块“铁板”的端倪。

    因为这通讯机材质特殊,只有从正面直视时,才能看到屏幕里的字。而从其他角度来看,这就是一块黑漆漆的铁板,虽然样式古怪了些。

    【03号-戴宁】:你好,打扰了。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此人陶兮略有印象,也是在当初陶兮刚来到此处时,少数的几个回复了她的人之一。陶兮思索片刻,手指微动:

    【11号-陶兮】:你好,你问吧。

    那边没几秒就发来消息,手速惊人的快。

    【03号-戴宁】:裴镜失联了。我在西北的调查因某些原因暂时中止,听严令尘说你在问天调查贺晃刺杀未遂,以及皮克希尔研究员一事,可否允许我一同调查?我会予以协助。

    关于陈玉珩的调查,除了陶兮以外似乎无人关心,而陶兮也不愿其他人掺和进来。

    即便戴宁在曾经的短信中表达过善意,可他毕竟曾是公司员工,陶兮本能地产生排斥感,不愿与他多交流。

    陶兮当然清楚,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恨屋及乌。事故发生的时候,戴宁只是个普通员工,但对皮克希尔公司的厌恶不是能轻易消除的。

    陶兮呆滞地看着屏幕,直至它熄灭,依然不愿回应。或许是对方猜到了陶兮的犹豫,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03号-戴宁】:如果你是顾虑我的身份,那我可以坦白。我其实是别的公司安插在皮克希尔的间谍。

    【11号-陶兮】:?

    【03号-戴宁】:反正这次任务完成后,皮克希尔就要完蛋了,我也准备辞职摆烂了,告诉你也无妨。

    此时已经快进入22世纪了,寡头公司之间因为利益纠纷,互派间谍互挖墙脚之类的事屡见不鲜,律.法都宽松了许多。但这样堂而皇之说自己是间谍的人,陶兮还是头一次遇见。

    为什么他会把这样的事告诉自己?而且是真是假,根本没有任何可信之处。

    陶兮深呼吸了几口,按了按眉心,斟酌了下用词回复:

    【11号-陶兮】: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03号-戴宁】: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想置皮克希尔公司于死地。还有,你养父被迫成为顶罪的人,这一点我是确定的。

    还有和我一样憎恨皮克希尔到极点的人?陶兮看着戴宁发来的那行字,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她下意识只觉得这个人不靠谱,但内心又莫名有种感觉,无论他前言是否谎言,这句“置公司于死地”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既然对方都展现了如此多的善意,再质疑下去就不礼貌了。且当下任务,多一个人帮忙总好过自己孤军奋战。陶兮顿了顿,还是舒展眉头回复道:

    【11号-陶兮】:可以。有人帮忙总是好的。

    【03号-戴宁】:好的,没问题。我昨天已经动身了,因为距离太远,我可能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才能和你汇合。这段时间,还是辛苦你要单独行动了。

    【11号-陶兮】:我就在问天府知府胡廷瓒住处的附近,有需要随时联系。

    戴宁回了个okay的手势图片。

    这日的黄昏入烈火般鲜艳,天水连成一色,往来小船歇在河面上,静静游荡着。

    有位农户手执长杆,驱赶着一群鸭子往家的方向赶。此情此景,颇应了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她从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美景。记忆中总是黄沙漫天,即便偶尔天气晴朗,也不会有这样云蒸霞蔚、可堪入画的景象。

    长大了之后,每日起早贪黑,就更没空亲眼见到绚烂的晚霞了。

    陶兮此时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将眼前这样子分享给陈玉珩。

    陈玉珩失踪的这六年,她都是这样过的,将沿途的风景、平时所见都发给他的账号,明知道他不会回复,但算是给自己乏善可陈的枯燥生活,添了一丝惦念和安慰的色彩。

    等见到他了,给他看看吧。

    穿行到一处开阔地带,陶兮在灿烈如金的晚霞下,看到远方山坡上有一片搁置了的田地。此时已至四月,春耕第一波三月就结束了,但不知为何这片田地看着如此肥沃平坦,竟也荒废至此。

    陶兮指着那片田问道:“大叔,那片地那么大,怎么现在还没播种?”

    船夫闻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眯眼看了一会儿,笑道:“姑娘不知道。因新政推行,有许多士绅老爷都玩了命的买田,‘减税三分’嘛,他们交的税少了,就有更多钱买地了。反正对我们这些穷人来说啊,减税减的那三分也没轻松多少,这不这几年局势不好,打仗打得多,这税那税交个没完。所以啊农民根本种不起地,交不起租子,干脆就把地卖了,省得不挣钱还赔钱。

    “这两年本就年景不好,前年又出了百年不遇的暴雨,把这烟洲浇得昏天黑地,死了不少人,地也坏了不少。那片梯田地,就是在暴雨里被山上的泥石冲坏的,看着挺好,实际上根本种不了东西,一下雨就跑土。反正老爷们又不缺地,也懒得费这功夫去修理梯田,就这么荒着了......”

    陶兮皱紧眉头:“简直是笑话......——新政到底是什么?”

    船夫颇为感叹地摇摇头:“城里倒是贴了告示,但那都是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朝廷’什么“国祚”的,我们哪儿听得懂?就知道,反正是给地减租,把义仓的粮食借给农民,隔一两年农民带利息返还什么的。”

    “听着倒挺好的。”

    船夫露出一丝苦笑:“是说呢,谁说不好啊,这桩桩件件说出来,都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啥,没什么起色,反而还过得不如以前了呢?哎,都说近些年天灾频繁才导致的新政不济。可我瞧着,那和州安州再往南的地方,不也遭天灾了嘛,人家可没施行新政,怎么人家过得比我们好呢。”

    船夫沉吟半晌,从思绪中抽身出来,惊觉自己触景生情,说了太多了。脸色一变,不敢再多眼了,打了个哈哈便把这个话题跳过去了。

    两人一站一坐,安静了下来,岸边偶尔略过一两块荒田,对着那块田发发呆,终究是没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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