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潜入胡府之前,陶兮就从严令尘获取的情报里,得知了关于胡廷瓒有关的事情。

    胡廷瓒满心都盼着擢升入京,然而他在江南这十年政绩平平。三年前楚江再次涝灾,他面对灾民呼救、饥荒瘟疫无从下手,病急乱投医之下只好驱赶灾民、全城封锁,动用守军暴力驱赶,有不少灾民在混乱中死于踩踏和棍棒之下。

    恐慌愤怒席卷了被饥饿折磨得理智全失的灾民,当时在问天城郊外,便爆发了小股的骚乱。这起暴乱并未持续多久,便被许之桢派来的官兵镇压平息,后来更是杜璟亲自请旨前来镇压安抚,这才免得事态扩大。

    许之桢是首辅方锡良最为心腹之人,他本人是方锡良得意门生,也是东床快婿。此时官居正二品,总管三省事务,手握兵权。他比胡廷瓒更接近方锡良,更得其信任。

    这起暴乱在楚江周围的百姓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新政实施以来,耕地减少,使本就贫乏的粮食产量大幅减少,以至于一次水灾,便饿殍满地。

    这次的洪灾与几十年前那场相比,算不得什么,但因为朝廷粮仓比不上当年的储量来赈灾。导致朝廷一时调配不出粮食,爆发瘟疫骚乱,远比那次死伤惨重。

    新政到底带来了什么?方宰相所说的一定就是对的吗?

    平民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天子多疑,他会怎么看待方党,可想而知了。不然他也不会在最近这几年,提拔重用多名反对新政的官员,包括与方锡良暗中较劲的儿子——善王。

    方锡良自此便甚少提及胡廷瓒,疏远其人,这两人之前的“师生情谊”已经名存实亡了。这次善王亲临问天城,大家都在猜测他会对胡廷瓒有什么动作。

    潜入胡府之后,又从胡廷瓒口中,以及府内下人的八卦中,听到关于黄安背主忘义,与许之桢联系紧密之事。胡廷瓒提及黄安时,言语里尽是厌恶憎恨,显然在这段时间,黄安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这个黄安出现在这个世界,正是六年前传送事故发生的时间。胡府内有个老人提起他,说黄安刚被胡廷瓒收留进胡府时,总是行错礼分不清上下,还偶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被胡老爷管教两年才渐渐懂得分寸。

    正因如此,陶兮才更加怀疑,这个黄安是“旅者”。他所在的金水县离问天城不远,且做了官,很符合大家对那个背后主使的推测条件。

    通过前夜对贺晃那极为简短的审问,陶兮这才确定,以贺晃为诱饵刺杀他们的就是黄安。所以在向严令尘求援时,陶兮还附加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为什么严令尘和戴宁,在知道“黄安”这个人之前,就已经确定要去金水县调查了?金水县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雨夜赶往善王居所的马车上更换衣服时,陶兮便接收到了严令尘的回信:

    【明白。明晚我们便到达问天城,直接带走贺晃。老地方见。专心应对善王,必要时刻以自身安全为首要,可以动手使用武器。】

    严令尘对她附加的问题完全避而不谈,回复也是公事公办那一套。

    这更加剧了陶兮的怀疑,严令尘应该有什么情报在瞒着她,在情报共享这方面,陶兮付出了十之八九,但严令尘可能只有五成。

    得到这个结论,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恼怒,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因为她总不能接受严令尘那莫名的善意,现在或许有了解释,可能是他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一种,代偿心理。

    无所谓,只要能找到陈玉珩的行踪,她对于别的人别的事都不关心。

    只要应付完善王,将贺晃带走细细审问,陈玉珩的消息马上就能得知了。

    ----

    面前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笑得和煦明亮,态度温柔,好像能融化冻结数年的冰霜。

    只是那笑容在陶兮看来有些太过刺眼,甚至过甚了。她只是一介平民,他完全没有必要将礼贤下士那套用在自己身上。

    陶兮无暇跟他打太极,只好直言道:“我是个乡野粗人,礼数不周还望殿下宽恕。殿下......邀我来此究竟有何吩咐?”

    谈话这么久,对胡廷瓒之事绝口不提,对于案件也置之不问,句句话却在试探陶兮的身份和目的。

    杜璟长眉微扬,脸上笑意略淡了些:“姑娘也知道,律法无情。青竹杀了人,证据确凿,不日后便会下狱,终究难逃一死。若是姑娘想要得知些什么,怕是不好在牢狱里当着狱卒的面问吧?”

    “......”陶兮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我知道姑娘身手出色,自然能悄无声息潜入牢狱,如入无人之境。”杜璟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只是这起案件的犯人,竟然还牵扯到另一地区的官员。于情于理,我都有权经手。到时候,姑娘若是潜入牢房,救走犯人,我可就难以交代了。”

    昨晚雨夜里,贺晃这个蠢货犯事后知道要死了,吓得屁滚尿流,高声嚷嚷让陶兮带他回去。这些话被云昇听到一点儿也不意外。

    至于和黄安的联系,陶兮事先就想过,就算让贺晃咬死不认,但依据他那个脑筋,只怕在杨赫手里,几句话就交代干净了。

    所以她不妨主动提出贺晃与黄安的事,向善王证明自己毫无保留的坦诚。

    陶兮抬起头,看着那双如平静湖水般的墨色眸子,微微一笑:“那我变成了养痈畜疽的包庇犯。他是对我有用,但我不至于为了他弄得自己以后被通缉。”

    “姑娘是至情至性的聪明人,我自然信得过。所以,为了这深夜叨扰姑娘走动之事赔罪,调查令尊行踪的事,若是姑娘需要人手,还是消息,我都可尽绵薄之力。”

    陶兮面无表情,等着他将这些话说完。

    “——只是,就需要姑娘暂且与我同行。姑娘冰雪聪明,德才兼备,又有这般武艺,在这江湖上岂不埋没了。”

    早就听闻这些皇子贵族,府里会笼络些谋士智囊,养些绝顶高手,难不成他也要自己为他办事吗?

    不至于吧?堂堂皇子,偌大个国家,想找个比陶兮强的鹰爪,对他来说不难吧?

    而且陈玉珩的事,这群古代人是绝对不能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会需要善王的帮助。

    陶兮故作姿态地沉思半晌,露出一个略带愧意的浅笑:“小女子一介山野村妇,见识短浅,目光之处只有那一间小屋,一个至亲,所做之事也只为了个人私利。实在配不上殿下这番赞誉。青竹杀人理当偿命,他死有余辜,我也无话可说。当年之人还有许多,没有他,还有别人,我不会因此止步,誓要寻到父亲行踪,只求父女团聚......”

    她已经尽可能将意思传达得很委婉了:不必拿贺晃来暗示我,没了他,还有的是别人。我实在没闲情当你的鹰犬。

    这番话她也算是真情流露,没有夹杂半句假话。

    杜璟听完,脸上依然挂着温柔和煦的笑,仿佛是早就料到一样,他点点头,顺着陶兮的话头道:“姑娘说得是。倒是我唐突,意欲越俎代庖,实在是考虑欠佳。”

    他说完挥了挥手,向旁边的一个太监吩咐:“去传下早膳,再让两个丫鬟过来,带姑娘去听雨堂歇息。”

    那太监自从陶兮进屋,就一直杵在角落里当灯盏,连呼吸声都压低了。此刻他细声细语应了一声,行了个礼,脚不沾地地离开了。

    “?”

    陶兮一头雾水,心想接下来的流程不该是再权衡利弊,放她离开吗?

    杜璟朝她莞尔而笑,似乎是看穿了陶兮的不解,温声解释道:“照此光景,‘长兴’不见踪迹,胡府人也一定发现了异常。案件之后府内守备加强戒备,真正的长兴恐怕已被找到了。姑娘在胡府也失去了伪装的身份。姑娘稍安勿躁,请等到午后,待我安排好一切,自然不会阻碍姑娘离开。”

    说话间刚才那个出去的太监已经回来了,带着两个十三四岁模样清秀的丫鬟,朝杜璟赔笑道:“殿下,都办妥了。现在就伺候这位姑娘去听雨堂吗?”

    “嗯。”杜璟淡淡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一定是彻夜看太多字的缘故,实在糊涂了。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殿下客气了。敝姓陶,名兮。先贤陶先生,作归去来兮辞。便是这两个字。”

    杜璟极轻地复念了一遍,浅笑道:“姑娘自称‘乡野村妇’,却是腹有诗书之人呢。”

    “......”

    只是因为从上学以来,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介绍的而已。

    陶兮略显尴尬地笑笑,深蹲万福朝他行了个礼,在两个丫鬟的指引下往另一处院落去了。

    园内白石假山环抱着一抹碧绿湖水,中间一条石径小路穿错贯通。两边的树木葱茏,花草繁盛,比外面的山水更增添了些精致雕琢。

    雨势停歇,天色明净,这园内景色格外秀丽别致。

    丫鬟在一处翠竹遮映的房舍前停下脚步,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瓜子脸丫鬟,对陶兮说:“姑娘,这便是听雨堂了。”

    她说话声音极尽温柔小心,态度还那么谨慎恭敬,惹得陶兮浑身不自在:“有、有劳二位了,呃,你们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瓜子脸丫鬟浅笑未减,温声细语道:“姑娘说笑了,殿下命奴婢二人照顾姑娘,奴婢怎敢躲懒怠慢。姑娘劳碌疲惫,又淋了雨,李公公特地嘱咐奴婢要好生照顾。房内已着人备下热水,奴婢们伺候姑娘沐浴歇息吧。”

    这怎么行?陶兮心道,自己腿上还绑着把钩枪,手臂上还有个手机,这让她们看见那还了得?

    正说着另一个上前两步推开房门,明净如洗的窗几下,桌椅几案,帐幔帘子等摆设精致清雅,一尘不染。

    一旁的耳室里正中央摆着个浴桶,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陶兮呆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圆脸的小丫头对她说:“水温正好,奴婢伺候姑娘宽衣吧。”

    陶兮垂下的手指微动,隔着衣裙按了按自己腿上的钩枪。

    “不必劳烦二位了。我只是个平凡人家的人,不大习惯被人伺候来伺候去,两位大可去歇息下,我自己来就好。”

    “......是。”

    两个丫鬟略一颔首,也不再多说什么,恭恭敬敬退出耳室,将门关上。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陶兮一人。

    陶兮回头看着这屋内光景,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我究竟在干什么?善王说等到午后,到底什么意思?

    贺晃现在还在胡府关着,杨赫一定还会审问他,问些与黄安、甚至许之桢有关的事情。

    他是个不确定因素,虽然他不至于蠢到说出自己、陶兮、黄安的“现代人”身份,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得尽快回去把这个贺晃控制了。

    陶兮心不在焉地跨进浴桶洗了一番,草草了事,担心时间久了两个丫鬟会过来问。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穿上,将钩枪和通讯机固定好,这才出了耳室。

    门外两人听到动静,叩门进来,为陶兮绞干头发。在陶兮的极力要求下,只好为她梳了个最平常的发型。

    为了不让她们为自己换衣服,陶兮好说歹说她们才停手。匆匆换了衣服,用了点早饭,陶兮就寻了个理由说自己要歇息,将二人又打发出去了。

    原本一夜未眠,陶兮本就精疲力竭了。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她不敢放松精神,这番折腾下早已睡意全无。

    她给严令尘发去消息,坐在椅子上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他的回复。

    然而意外的,失踪了近一个月的领导,裴镜突然给她发来消息,里面内容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你提供的方位我已找到,不必担心贺晃。今晚在城外西北处的破寺庙见。】

    裴镜的忽然出现无疑像是个定心丸,有了他的协助,陶兮顿觉负担轻松了许多。接下来就等时机,向善王告辞赶紧走人了。

    然而直到午膳过后,杜璟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陶兮一连问了两次,那边的李公公就只派人回一句“稍安勿躁”,便没了下文。

    给陶兮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堵得慌。但毕竟之前和善王的谈话还算平和,如果拿不出点耐心,惹得善王不愉快就得不偿失了。她只好作罢。

    丫鬟心思细腻,看出她烦躁郁闷,笑盈盈地请她去赏荷。

    善王在问天城的这座庄园,背靠连片的竹林树海,风光旖旎。

    园里有一汪碧绿如翡翠般的湖水,荷叶宽大铺展连绵密集,上面的荷花开得正艳,浓烈欲滴的翠绿中点点或粉或白的花瓣,着实令人惊艳的美。

    纵使陶兮心里还按捺不住的焦躁,看到这湖景也稍微舒展了些眉头。

    “新雨初霁,最适合赏荷了。”圆脸丫鬟见陶兮脸色稍缓,在她耳边柔声说,“整个问天城,也找不出比这里更好看的荷花池了。这还未到最好的时节,再过十几天,这整个湖面上都是荷花,更加好看呢!”

    陶兮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见陶兮那张清冷平淡的脸上含了笑意,向她温声附和,圆脸丫鬟顿觉她亲切许多,又指向一朵荷花说:“姑娘看那朵,开得最盛,娇艳欲滴,真好看!”

    “想要吗?我可以帮你摘下来。”

    圆脸丫鬟呆滞了一瞬:“?”

    陶兮又补充了一句:“怎么?难道善王不让摘?”

    “这、这倒不是,往年管事大叔也会摘些送与贵客赏玩......——不是这个。怎么敢劳烦姑娘去摘呢,自有下人去摘的......”

    圆脸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制止。没料到身旁坐着的陶兮突然站起来,身形灵活地翻下亭台,借着临水的栏杆将身体放低,飞快地折下那支荷花。

    陶兮翻了回来,将那支荷花递到那小丫鬟手里。

    两丫鬟俱惊得目瞪口呆,那个瓜子脸的回过神来,惊魂未定道:“姑娘太乱来了,要是不慎跌入湖中,可怎么办?”

    “没事,我水性好得很。”

    圆脸的小丫鬟捂着胸口轻拍了几下,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纵然姑娘会水,您这样容姿倾城的美人,不宜这样鲁莽,也不该做出那种......”

    她脑海里复现了刚才陶兮那样高难度,有些豪迈的动作,欲言又止,整张脸憋得通红。

    所以她换了一种方式劝说:“姑娘可知道,江南地区流传着‘荷花鬼’的故事?曾经有女子因赏荷不慎落水,化作怨鬼,如有女子在湖边赏荷时意欲摘取,便将其拉入水中。有好几个女子就是这样被拉入水中香消玉殒的呢!姑娘身为女子,还是离湖边远些的好。”

    “......那么,是有人亲眼看到这些女子被女鬼拉入水中的吗?”

    丫鬟迟疑道:“这、这......有个老人亲口说,他看到湖中有个满脸是血,身穿白衣的女鬼,将摘花女子拉进去的呀!”

    陶兮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掩嘴叹了口气:“照你说的,那鬼生前是淹死的。既是淹死,身上哪来的血呢?”

    “......”小丫鬟无言以对,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有荷花生长的湖水,再深也不及女子胸口处,且河床下是淤泥,湖面上也必有藻类浮萍。若是有人不慎跌入,在水中必然会挣扎,那她的衣服定会染上淤泥和浮萍,变得脏污不已。怎么可能会是干干净净的白衣呢?”

    两个丫鬟听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后一个男子清朗的笑声,打破了这沉默:“姑娘洞若观火,有理有据,令人佩服呀。”

    陶兮回过身,只见那问天城中人人目光焦点的沈池沈探花,正一袭儒衫,腰间别着把扇子,满脸笑意地朝她作了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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