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赏灯的人摩肩接踵,那声惨叫格外刺耳,响彻云霄,很快就有人发现这边的异样,不一会儿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位公子身边两个小厮,被这一幕惊得僵在原地,直到自家主子鬼哭狼嚎的声音传来,才如梦初醒。一左一右的去搀扶,被主子大骂:“没看到这厮对我出手吗?平日里吃那么多,还不如狗有用!”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他又急又怒,紫涨着脸,用剩下那只手指着严令尘,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严令尘刚才脸上那种冰冷阴狠的神色一扫而空,微蹙着眉,一脸无辜地朝众人摊手:“在下略懂些医术,偶然路过这里。见这位公子的手腕似乎脱臼,所以想为其正骨,不料这公子似乎正在盛怒之中,迁怒于我。真是可惜......”

    他边说边痛心疾首地摇头,尽是惋惜之色。

    那人简直出离愤怒,整张脸都爆红,额角青筋都暴起,挣得根根分明,不容严令尘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

    “你、你放屁!明明是你出手伤我在先,不要血口喷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姓刘,敢动我,明天让你横着出德平城!”

    围观的好事者高声问道:“这位......刘公子,他为何要出手伤你啊?”

    刘公子突然噎了下,磕磕绊绊了半天,恼羞成怒道:“那、那自然是他蓄意找茬......”

    “呜呜呜,我不敢了!”

    还没等他说完,从刚才便一直闷声不吭的陶兮突然哭了出来。扑腾一声跪下,扑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裤子大声求饶:

    “呜呜,刘公子,您饶了我吧!我真的是不小心跌倒才撞了您,我是无心的!我知错了,您要是打我能消了气,就继续打吧!不要迁怒这位公子了,他也是一片好心!”

    陶兮一边哭号着,一边扬起手,刻意将渗出血滴的手腕摆在众人视线中。她长相清丽柔弱,泪水沾湿睫毛,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得心疼。围观的人立时动了恻隐之心,都一脸鄙夷地望向刘公子。

    “天仙般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老子真是开了眼了。”

    “刘家少爷,街上人这么多,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的?!”

    “这么纤细柔弱的姑娘,撞了你能有多疼?你就打得她流血,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

    刘公子傻了眼,被她这番出神入化的演技惊得呆若木鸡,僵立在那里,登时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被周围的责备鄙夷之声淹没,只能吊起两只三角眼狠狠瞪着陶兮。

    他这一瞪,更坐实了众人对他无耻之徒的猜想,猜忌怒骂之声更甚。

    云昇和应忠在一旁早已看得瞠目结舌,从未想过,总是娴静优雅地如同高岭之花的陶姑娘,竟有这样的一面。她一改往日的淡然从容,像个寻常的柔弱女子一样,哭得梨花带雨,脱口而出的却是随便乱诌的话,骗过了来围观的所有人。

    看到那刘公子已经放弃了向众人辩白,心如死灰,默默迎着众人的指责,模样滑稽又好笑。

    饶是木讷的应忠,脸上也带着笑意,低声道:“殿下,看来是不用您担心了。陶姑娘总是有办法应对。”

    云昇“扑哧”地笑了出来:“陶姑娘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女子,总是让人猜不透她心里有什么主意。”

    他这句话是朝杜璟说的,转过脸去,却发现杜璟并未笑着,反倒一脸严肃。脸上少见的冰冷之色,静静地看着那边,一言不发。

    陶兮背对着杜璟,正在朝众人诉说着什么,反正都是她临时编造出来的,他不在意这些。只是那位黑衣男子,非常自然地站在她身旁,眼神温柔沉溺,一直放在陶兮身上,仿佛眼中只能容得下她一人。黑衣男子嘴角上扬,不时因为陶兮某句话,被逗得弯起眼睛。

    “......一切都是误会!这位公子,你说你颇通医术,还请为这位刘公子正骨,免得耽误了他的伤势。”

    陶兮扭过头,跟那位黑衣男子说。他与陶兮对视时笑意加深,刻意放柔了语气。即便装作素不相识,事先毫无沟通,便如此默契地一唱一和,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是掩盖不了的。

    他们俩是相识。

    杜璟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从心底泛上来的烦躁,很快又变回了那副温润沉稳的模样。

    刘公子色厉内荏,根本难以招架众怒,已然是强弩之末。身边两个小厮本就狐假虎威惯了,红着脖子跟旁人分辩,也抵挡不住这悠悠众口。

    严令尘强压着笑意,正色道:“刘公子,得罪了。”

    接着不由刘公子出言拒绝,他两手用力一拧,刘公子又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声。他表情痛苦地像是咽了十斤黄连,嗓子嗬嗬的,已经溃不成声了。

    “这脱臼不是小事,还请刘公子早去医馆,开些药膏敷着,也就不会有事了。”

    围观的忙连声称赞严令尘,说他医者仁心,心胸宽阔,被人误会也丝毫不生气。还有人问刘公子人家都救了你,怎么连句感谢都没有呢?众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刘公子咬紧牙关,怒视着严令尘,又看了眼还在抹眼泪的陶兮,像是吞下了大秤砣,心里头堵得慌。但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生怕又惹出什么别的事端,一时间也待不下去,躲瘟神一样拨开人群,带着两个小厮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事端平息,当事人都走得不见影,众人四下散开,不一会儿,这摊位前便只剩下他们几个了。老板站在那里,将刚才所发生之事一览无余,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陶兮。”

    杜璟神色如常,朝她轻笑着:“河畔有人在放河灯,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吧?”说罢他便转过身,走了几步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示意跟上。

    陶兮轻声应答,向严令尘递了个眼神。

    严令尘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前面杜璟的身影,跟在陶兮身旁,与杜璟拉开了约五六步的距离。

    “演得不错。”

    陶兮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擦着眼泪,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最后一次发消息,说在建安。从建安去陈阳,你又一直跟着他走官道,必然会经过这里。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天。”

    “下午是你吧?为什么那时候不出来?”

    “这不是......你身边有那个人?”严令尘下巴朝前面一点,无奈道,“你跟我说过他疑心重。贸然跟你见面,容易引起他怀疑嘛。”

    陶兮皱着眉,将手帕塞回他手里,压低了声音:“你已经引起他怀疑了!咱们的规定你最清楚,尽量少与这里的掌权者接触。——我已经被他注意到了,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他是个敏感多疑的,要是让他发觉出什么,以后想脱身都难......”

    不知怎的,前面的杜璟放缓了脚步,回过头来瞥了陶兮一眼。

    陶兮霎时闭上嘴,略显戒备地认真端详他的脸,长眉舒展,唇角勾起,仍然与一贯的温和表情无异。

    在确认杜璟并未听到刚才那番话后,陶兮问:“少爷,怎么了?”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巷道,来到德平城中的拱桥上。陶兮在他旁边站定,看到河岸边热闹非凡,女孩子们红飞翠舞,在那里欢笑打闹。水面上盏盏缤纷精致的河灯,流光溢彩,映照着她们年轻纯真的笑靥,她们各个面带期许,微闭着眼睛许下心愿,将河灯轻轻推至水中。

    火树银花,一片盛景繁华下,陶兮神情淡漠,与周围的欢乐祥和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格格不入。

    “‘河灯托付年年好......’,难得逢此佳节,姑娘何如与她们一起祈福许愿?”

    陶兮静静地看着一边的一对父女。女孩六七岁左右,正是活泼烂漫的年纪,摇着父亲的手臂,声音清脆可爱,指着摊贩的糖人撒娇要买。

    听到杜璟的话,她心底闪过一丝黯然,收回目光,斟酌了下用词:“多谢少爷好意,带我来开开眼界。我怕见人,就借着这桥下姑娘们的河灯,心底许个愿望,足够了。”

    她朝杜璟淡淡一笑,余光里感觉到严令尘耐人寻味的视线。

    杜璟显然预料到她会这般回答,略扬了扬眉,并不意外。他点点头,目光终于投在了一旁沉默不语的严令尘身上:“刚才的事,有劳这位公子相助。”

    “举手之劳而已。毕竟......”严令尘突然拖长了音调,朝陶兮神秘一笑。

    陶兮怔怔地看着他,油然而生一股不妙的预感。

    “——我是她的师兄,怎能容忍旁人欺凌她呢?你说对吧,师妹?”

    “......”

    杜璟微微皱起眉,眼睛在陶兮和严令尘之间来回打量。见陶兮稍显无奈,但平静自如的脸色,也确信了此二人是熟识的猜测。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重复了一句:“师妹?”

    杜璟的眼神一直在陶兮脸上,似乎是想从她这里听到回答。陶兮假装视而不见,看了一眼严令尘。

    眼神交汇一瞬间,严令尘便会了意。他向来撒谎行云流水,泰然自若,煞有介事地清了下嗓子,向杜璟作揖:“在下严令尘,多谢阁下一路上对我师妹的照应。并非师妹隐瞒,我是奉师父之命来寻师妹,她擅自下山许久未回,师父实在担心。我猜测她可能会路经此处,等候多日终于见到。——师妹,你叨扰多时,也该回去了。”

    他在杜璟看不到的视角内,朝陶兮飞快地眨了眨眼。

    “严公子说的哪里话?姑娘是受我之邀,才一路随行。沿途风餐露宿,在下已是十分过意不去。既然二位熟识,想必严公子自然明白陶姑娘下山意欲何为,若要让她回去,也得问过她本人才行。”

    杜璟有意无意的在“本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幽微深邃,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他面上没了往日的和煦,眉头紧皱,语气冷硬。

    严令尘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就像是他一直在旁边看着,蛰伏在角落伺机而动。如若这般,那必然已经跟随他们许久,但他身边的云昇和应忠,这两个都是万里挑一的武艺高手,竟丝毫未能察觉。

    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路上都在被人盯着,他不由得心生寒意,看着严令尘的眼神也带了积分警惕。

    严令尘轻笑一声,没有接话,扭过头静静看着陶兮。

    “师兄关心我,也该顾忌杜公子的面子。”陶兮淡淡道,“你出现的时机太过恰当,连我都惊讶。若不是杜公子大度,放在别人那里,你可就是心怀叵测了。”

    陶兮扫了眼杜璟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以这位殿下多疑的性格,一定是对严令尘有了戒备。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她下意识转头去看严令尘,却发现他神色怪异,勉强维持着泰然自若的浅笑,然而鬓角沁着细汗,眼神闪烁着一丝焦虑不安。

    她虽对严令尘贸然出现有些怨言,但毕竟还是对他有所了解,如非有重要事情,他是断然不会来找她的。心里一沉,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桥下的河面上,五光十色河灯连成一片绚丽的灯海,像发光的绸带一般,缓缓延伸至远方。往来游人如织,时不时传来女子俏皮活泼的笑声,吵着要去看烟火,夹杂着沿岸街上摊贩们的吆喝,喧嚣连天,热闹非凡。

    然而他们这边却格外冷清,几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沉默无声地蔓延开来,空气像是凝滞了般。

    杜璟沉默良久,方端起温吞的笑脸:“既是陶姑娘的相识,此处喧闹,非清净之地,不知严公子是否愿意移步,我们坐下一叙?”

    “杜公子如此盛情,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杜璟略点点头,向陶兮轻声道:“两位想必有些话要说,我不便打搅,先行一步。陶兮,请为严公子带路。”

    说罢他便转过身快步离开,步履轻快,没等云昇应忠回过神来,已经走出十几步,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原来传说中温润儒雅的善王生气是这样的。”

    严令尘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开口调侃着。

    陶兮侧过脸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严令尘还能有心情开玩笑,她冷冷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别告诉我你露个面,只是为了跟杜璟聊天的。”

    “当然不是。”严令尘收回目光,正色道,“你之前不是说,等去建安,让他消除疑惑,知道你确实与当年旧案无关,就与我汇合吗?为什么还跟在他身边?”

    陶兮顿了顿,脑内浮现起曾去拜访过的那位顾老先生的儿子,那张酷似陈玉珩的脸庞。清冷寡言,连嘴角轻笑的弧度都那么熟悉,即便理智一遍遍地强调着,他不是陈老师,但陶兮依然还是不可控制地想再次见到他。

    但她毕竟对那人来说,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若想再次去见,就不得不借助善王的力量,她想寻机会向善王问清楚,也想再去见他一面。

    陶兮嗫嚅半晌,还是决定保守此事:“我不想说。”

    严令尘面露无奈,注视着她脸颊上,睫毛覆上的那点阴影,话锋一转:“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再问。我来找你,是希望你离开善王,一同去陈阳山调查。”

    “要找黄安吗?善王说过几天是许之祯寿宴,我想黄安应该已经启程,去了也见不到的。”

    陶兮神色稍霁。

    “不。”严令尘紧皱眉头,深吸了口气,“黄安就在那儿,迟早都会遇见。但是陈阳山有古怪。

    “还记得戴宁吗?他在陈阳山调查,又见到了霍贤......”

    陶兮诧异道:“霍贤?!”

    霍贤,曾是皮克希尔公司镜桥项目研究员之一,与陈玉珩的职位相似。之前与戴宁碰面时,提到戴宁是在西北遇见的他,因为躲避黄安的追杀才隐姓埋名远离此地。不知为何,他突然来到江南,居然还在黄安的地界上。

    “他要死了,说临死前一定要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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