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璟素来喜静沉稳,他手下人也都心思缜密。即便在人生地不熟的德平,也能找到绿树葱郁,幽静典雅之所。茶楼被他包了下来,没有别的顾客,偌大的楼里格外寂静,连奉茶伺候的人都屏息凝神,走路都放缓了脚步。

    跟随堂倌的指引,陶兮和严令尘上了二楼。临窗边杜璟背对他们端坐着品茶,身旁侍立应忠云昇两人。

    听到脚步声,云昇回过头,以一种幽怨的眼神剜了严令尘一眼,却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严令尘莫名其妙。

    陶兮无视了云昇,向杜璟欠身行礼道:“少爷,让您久等了。”

    听到她的声音,杜璟抚着茶盏的手微微顿住,他站起身来,极快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陶兮眼尖,几乎以为那一瞬的冷意是错觉。

    他扬起那标志性的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温声开口:“回来了?这里风景不错。——云雾茶甚是醇香,严公子既有缘得见,不如一同品品?”

    严令尘淡淡一笑,朝他作揖:“盛情难却,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仪态端正,一股世家公子的气度做派,虽不如之前那样衣着考究,但这身玄青色的长衫映衬得五官更加清冷俊秀。他丝毫不拿捏姿态,顺着杜璟的手势,大方坦然在对面落座。

    甚至还趁着杜璟回身坐下的功夫,向陶兮极快地勾了勾唇角。

    “......”

    陶兮一哂,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站在杜璟背后放空自己。开始细想刚才杜璟那一瞥,似是责怪,又是愠怒。

    她反思自己是否有点得意忘形了。无论人家平时如何温柔和煦,到底还是金枝玉叶的殿下,素来只有别人等他,可断没有他等别人的道理。

    而且他又是那么敏感多疑,严令尘无端现身,对他而言,必然会怀疑自己背着他暗中与人通信,心怀叵测。

    想到这里,她赶紧给严令尘递眼神暗示,期盼着聪慧过人的学神能快些理解自己的窘境,以他犀利的口才三言两语替她解围。

    然而严令尘与她目光接触,微微愣了愣,旋即分开,视若无睹地跟杜璟寒暄起来,两人颇为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

    “陶兮,怎么不坐?”

    陶兮木然应了声,在杜璟的吩咐下轻轻坐在他们之间,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碧绿的茶水一言不发。

    “二位是旧相识,有些体己话要说也属人之常情。只是姑娘未曾提起,所以先前有些怠慢。还望严公子见谅。说来也真是巧,恰在今日二位重逢。若是略迟一两日,怕是就见不到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陶兮,唇角勾起。

    陶兮正想开口,突然头顶被人轻轻一按,抬头一看:严令尘伸手揉着她的头发,眼神像个慈爱宠溺的长辈,一脸的无奈:

    “这丫头啊,就是脾气倔。说自己要去找黄安报仇就不见了踪影。我便只好下山寻她,她最后一次来信说自己在宁州和仙池的交界处。而去陈阳,则必经过德平,于是我加紧赶到这里,等了四五日,这才终于见到。早在你们入城时我便看见了,只是看各位神色紧张,所以并未贸然来见,真是失礼,这一路承蒙您照顾。”

    陶兮往后一仰,躲过了他继续作乱的手。严令尘收回手,在她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里,泰然自若地品着茶。

    杜璟淡漠地看着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汇,垂下眼眸。

    “严公子太客气了。那天在仙池边界时,遭遇黑店劫匪,多亏陶姑娘心细如发,仗义出手,这才化解危机。姑娘于我有恩,又与我顺路,便邀请姑娘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陶姑娘这般身手,严公子与她师出同门,想必也是身怀绝技。可否请教是何派别,尊师名号?”

    陶兮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小口小口地喝着茶。

    “过誉。不过小门小户的花拳绣腿,算不得什么‘门派’。师父隐居在和州的山上,没什么名号,脾气还很差,我们都叫他张炮仗。”

    ——陶兮一口茶呛在喉咙,咳了个惊天动地。

    杜璟面露无奈,轻笑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张炮仗”是他们高中火箭班的班主任,碰巧严令尘和陶兮先后都被他教过。在他们那个初高中一体的学校里,是赫赫有名的“人见愁”。焊在身上的条纹衬衫和九分裤,聪明“绝顶”,像是有分身之术,前脚还在班级里口若悬河地讲课,后脚就如同邪神降临操场,抓着几个早恋的押回办公室。

    陶兮咳得脸颊通红,狼狈不堪,颤着手接过帕子擦拭脸上的水渍。自然也就没看见,严令尘神色一凛,眼内翻滚着复杂低沉的情绪。

    等到她抬起眼,霎时间他又是那副淡定自若的表情。还叹了口气:“回去可别告诉师父,说我在背后说他坏话。不然我又要挨打了。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肯定不忍心的对吧?”

    陶兮擦着手,敷衍地嗯嗯了两下,心说你怎么不去入演艺圈,能拔高整个圈子的演技水平了。

    明明他性格本质是冰冷的,无论高中时候掩饰得多好,仍是给人一种疏离淡漠的感觉。也许大学是懒得再装了,所以天天冰山脸。可相处久了,陶兮又觉得困惑,他似乎也并不冷漠无趣,甚至还会揶揄玩笑。

    但他也不是活泼的人,即便他此刻在跟杜璟两人像争奇斗艳一样,一个笑得和煦温柔,一个笑得恣意潇洒,然而严令尘笑意并未达眼底,很明显是在装。

    那至于杜璟,仍然是完美无瑕的笑,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永远都是这样优雅温和。

    刚才还你来我往十分活络的气氛突然之间冷了下来,杜璟沉默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茶盏。而严令尘一脸淡然,甚至往椅背上仰靠,偏过头欣赏起窗外的风景。

    有些尴尬。

    陶兮如坐针毡,偷眼在这两人之间打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陶兮,茶凉了吧?”

    杜璟温声问她,她一低头,才注意到自己心不在焉,端着个早就空了的茶杯在喝空气。

    陶兮哂笑,放下了茶杯,坐姿宛如教科书般标准挺拔。

    “你下午一直医馆照顾那位姑娘,一定累了。”他笑了笑,侧过脸跟云昇吩咐,“云昇,我还有些事要和严公子聊聊。你先带陶姑娘去休息,这里有应忠在就够了。”

    也好,坐在这里她也是浑身不自在。陶兮闻言站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犹疑地看向严令尘。

    ——你行吗?这善王可不好对付。

    ——放心。

    那一瞬间,两个人颇有默契地都看懂了对方眼内的讯息,严令尘幅度极轻地点点头,陶兮莫名感到心里紧绷着的弦松掉,不再那么紧张了。

    她轻步退了出去。

    茶楼门栏窗槅,皆是细雕的古雅花样,不落窠臼,处处透着精细考究。下了楼梯走过穿堂,院内各色花木茂盛,白石铺路,昏暗的夜色中只能看见重重树影,有几间房舍隐在其中。

    有人见他们下楼,殷勤地过来伺候,被云昇摆手拒绝。他要了盏明亮的琉璃灯,走在前面为陶兮带路。

    在云昇第三次偷偷偏过头时,陶兮面无表情道:“有什么话,就问吧。”

    被戳中了心事,云昇刷地站直了身体,干笑着说:“陶姑娘,您与严公子是......青梅竹马?”

    “算是吧。”

    陶兮下意识“不是”就要脱口而出,想到刚才严令尘那番说辞,只好将否定的话憋了回去,避重就轻地作了答复。

    “呵呵......果真是情深义重,他为了找你竟在这里等了好几天呢。”

    陶兮顿住脚步,直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就是......”他似乎很是纠结,挠了挠脑袋,磕磕绊绊了许久,“其实、其实刚才殿下在等你时,一直坐在那里闷闷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与我和严令尘是青梅竹马有关系吗?”

    “有!”

    云昇蓦地提高了音量,在空无一人的院内有点突兀,他缩了缩脖子,又低下嗓子说:“这段时间,我看殿下对您甚为温柔,事事关怀,显然是对姑娘......动了心的。除了您,殿下还未对女子如此关切过呢!”

    陶兮不禁失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云昇,你今年十六,心思萌动爱胡思乱想我能理解。不过你家殿下想必不是因此生气的,我与殿下身份云泥之别,更无意高攀,以后这些话不要再提。——况且,你们府里不是有王妃么?”

    “侧妃是太后指婚,殿下平日里虽说敬着,但总是淡淡的,不像对您......”

    陶兮脚步加快,站在廊下,神情淡漠地向他下了逐客令:“——好了,云昇。你家殿下无心风月,胸怀天下呢,你也学着点。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扔下这句话便推开房门,也不等云昇回答,将他颇为委屈怨念的争辩关在门外。

    **

    屋内漆黑一片,陶兮也懒得去点蜡烛,摸黑寻到床榻。丝被软枕是早都备下的,还有淡淡的熏香气息。

    她由衷地赞叹不愧是人人称赞的善王,真的是心细如发,面面俱到。跋涉数日,一路上风餐露宿,今天也算是有个好地方睡觉了。

    陶兮躺了上去,瞪着漆黑的房顶,两只眼睛睁得酸涩,如此舒适的床榻,却仍然没有丝毫睡意。

    从窗缝里依稀有几缕微光投入,那是前院茶楼的灯,不知道严令尘和杜璟还在谈什么。

    她一骨碌坐起身,掏出通讯机查看这段时间没能看到的信息。

    因为她这一路上都跟随在杜璟左右,除了解手换衣,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谨慎起见,她不愿冒着风险拿出这个。白天无暇顾及,晚上这玩意儿拿出来,那可真是夜空中最亮的灯,极易被发现,简直是上赶着作死。

    发来消息最多的就是严令尘,其次是裴镜,她挑些要紧的跟裴镜汇报。而令她意外的是,之前那些在列表里装死的同僚们突然发来了消息。

    说来也讽刺,她刚来到这里给同僚们打了招呼,除了严令尘和裴镜,其余的都没搭理她。结果自己跟着善王的事传开后,先前的缩头鹌鹑们开始出洞了,有委婉劝诫的,有激烈谴责的,其中编号7号的,在群里刷了好几条:

    【陶兮,规定说要避免与官员接触,你倒好,直接跟皇子搭上了,让他知道咱们的存在,以后任务还怎么展开?】

    【前几天,我和9号在北方调查,遭到目标的反抗,落入圈套,结果被当地的府尹以谣言惑众的罪名下狱,差点没死在那里,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一个府尹就够受了,如果你在皇子面前暴露你不是古人,那会遭遇到什么?你想我们怎么救你?】

    ...

    【你看看,五个系统时了,你连消息都回不了。可见你在他身边,毫无余地。趁早跑路吧。】

    其他人没他这么情绪激烈,但也都简短地附和了几句,总之就是觉得陶兮此举太过冒险。

    过了几个系统时后,戴宁冷不丁地发了张照片:居高临下的视角,下面的码头人流攒动,热闹繁忙。一只手入镜,指着堆在地上的货物。

    【我说王炬,你要实在闲的没事,过来替我把这几个搬了。地点:烟洲昙花口货运码头】

    7号:【戴宁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总共的活动经费也才一千多两,全凭严令尘的功劳。上次陶兮完成任务只用了一丁点,后来分给大家,你和9号说有急用,拿去大半部分。现在被你俩霍霍的差不多,任务还失败了,这下大家还得各挣各的,打两份工。都是您的福报。】

    怪不得这次严令尘穿着这么低调,不像之前跟孔雀开屏似的,还以为是换风格了,原来是破产啊。

    戴宁这一长串的消息发出后,群里众人都噤了声,先前还吆五喝六的7号再也没说一个字。

    消息时间停留在10个系统时之前,大约也就是半天左右。

    陶兮抿嘴笑了笑,刚想点开戴宁头像私信问他怎么在烟洲,突然群里对话框一闪,有新消息顶了上来。

    严令尘劈头盖脸发了一堆照片,每隔两张发表一句简短的评语。

    熙攘拥挤的酒楼,华灯炫彩,食客们各个锦衣华服。角落里一个男子的身影被圈了出来,他独自一人,面前的酒桌上却摆了十几碟菜肴,无一不是精巧细致的珍馐。

    【胃口不错。】

    闹市街头,一座精雕细琢华美夺目的琼楼出现。画面一转,几位男子推杯换盏,右坐着几个浓妆艳抹,酥|胸半露的妖艳女子,又是那位男子被圈了出来,正在角落里摸着女郎白嫩的小手。

    【兴致挺好,甚至还点了其中一个陪睡。】

    最后的一组照片画风突变,那男子魂不守舍站在街口,一只脚上还没穿鞋。之前的照片他都是侧对或背对镜头,只露出小半张脸,这次正脸面如菜色,看得清清楚楚。

    【酒不醉人人自醉,陷进温柔乡倒也无妨,只不过烟花柳巷可没有真情,钱花完了,情也就断了。】

    【P.S. 回现代请做完检查消毒再来开会。】

    照片里的男人陶兮已经认出,正是7号调查员王炬。

    窗棂那缕微光灭掉,前院的灯已然熄了,看来那两人谈话结束,严令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回的消息。

    他这几句话,看着风平浪静,措辞温和,但字里行间暗含深意,冷淡的表面下是波涛汹涌的怒意,句句诛心。特别是最后那句补充,对其的嫌恶呼之欲出。

    陶兮咬着手背,努力克制自己想大笑出来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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