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令尘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上,摩挲着屏幕,一句话删了改改了删。等到一旁的戴宁都快哼完了一首歌,才憋出来几个字:

    【你现在一切还好吗?】

    戴宁瞅了他一眼,白眼都快翻上了天:“我说你小子跟我斗嘴是出口成章,嘴跟淬了毒似的,但为啥对她,简简单单一句问候,发了半天都没法出去?”

    “......”

    消息发了出去,如意料之中的没有什么动静。

    这是必然的,她现在身边动辄十几号人,是不可能避开那些人的视线来查看消息的。

    特别是那个善王,心比海深,一脸的算计,陶兮这么谨慎,肯定更是要在他面前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从陈阳山离开后,他们一路向西护送霍贤,顺便准备进行接下来的任务和收尾工作。黄安被捕后,霍贤如释重负,威胁已经排除。这几天的相处中又明白陶兮并不恨他,心情格外得舒畅,满心欢喜地等待回家团聚。

    有霍贤的衬托,就更显得严令尘情绪冰冷,心事重重。

    特别是在夏夜虫鸣蛙叫的安谧之中,靠在窗前像是西伯利亚的雪松,身姿挺拔,只是不断地往外散发寒意。

    似乎是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戴宁又喊了声:“你在这儿冷着脸有什么用?拜托,你之前不还说要对同事有最起码的信任吗,怎么自己就做不到?”

    “我没有不信任她。但那个善王不是简单人物,裴镜还说最近朝廷局势动荡,因为陈阳山的事,党争已经斗得昏天黑地,老皇帝最近病又加重了。请求皇帝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我认为那杜璟来江南的所有安排,都是为了夺嫡的。”

    “......真的这么紧张?”

    “裴镜提供的消息有过假的吗?”

    空气霎时间变得紧张,戴宁原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几秒后猛地直起腰坐正,语气里的笑意荡然无存:“难怪他来得那么快,是因为早就怀疑这山里的事了?”

    严令尘扯了扯嘴角,连冷笑都挤不出来。机器的光没有温度,映在他清隽的脸上显得苍白惨淡。很快因为没有新的消息,屏幕熄灭,漆黑的屋内只留一盏豆大点的烛光。

    戴宁收敛神色,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陶兮是个很冷静的人,她知道分寸,也不会被杜璟所迷惑的。”

    严令尘没有说话,垂下眼睑无意识把玩着手里的通讯机。

    戴宁顿了下,继续说:“你和她高中就认识,比我了解得多得多啊。你想想,大学时候那几个追她的,条件也都不错,可你看她有正眼瞧过谁吗?连隔壁经管院的那个校草,请她去划船,她直接毫不顾忌就当面吐了,哈哈哈哈......她就是那种不谈风月的冰山寡王,脑子里全是正事,连你都撼动不了,更何况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杜璟?”

    这几句安慰简直火上浇油、推涛作浪,他每说几个字严令尘的脸色就难看几分。

    到最后几乎可称为阴鸷,凉凉的剜了他一眼,让戴宁觉得像是被隔空踢到西伯利亚的暴雪寒风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呃,其实你要是平时多笑笑,肯定这校草头衔就是你的了。”戴宁说。

    “戴宁。”严令尘终于开了尊口,大概是久久沉默,声线有些艰涩沙哑,“如果你喜欢的女孩,她的父亲被人诬陷,而她自己也遭受到了刑罚,你会怎么做?”

    戴宁低头想了下,神色狠戾:“那我会让那人遭受到十倍百倍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

    “如果,那个一手策划,诬陷别人的人,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什么?!”

    戴宁一时怀疑自己听力是否出现问题,却看见严令尘一脸严肃,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确信他是认真的之后,磕磕巴巴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皮克希尔高层的荣慎,你认识吗?”

    严令尘突然间话锋一转。

    戴宁愣了下,点头道:“认识啊,但凡了解皮克希尔公司的,谁不知道这个老登?水宁爆炸事故,还有最先的职工辐射病事件、水井投毒事件,以及臭名昭著的脑机实验,都是他主导的项目。我不就是因为想搞死他,才参加的镜桥救援吗?”

    “......”

    严令尘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神经,突然低头笑起来,笑得上下不接下气。

    他很少这样情绪外放,也很少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一时间弄得戴宁不知所措,只能傻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但很快戴宁发现,他只是在苦笑。

    听了一会儿,又像是在自嘲地笑,这嘶哑的笑声听着令人揪心,听得人毛骨悚然。

    严令尘笑声渐止,笑到心肺随着呼吸抽痛,才安静了下来。他眼内满布血丝,微微喘着气,靠在窗前声音细微:“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戴宁瞳孔猛然一缩,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他跟我妈离婚后,我就改了姓氏,随母姓严。小时候他就是个脾气暴躁无常,打骂妻儿的人渣,曾经差点把我打死。

    后来他出轨要娶那个女人,我反倒为我妈感到高兴。但我没想到他还能更烂,他将水宁爆炸事故责任推在陶兮养父身上,不顾法律和人伦,大搞人体实验。甚至还暗中控制陶兮,将她囚禁在公司,动用私刑。”

    戴宁呼吸一滞,想起这几天相处时,他无意间发现陶兮胳膊上有道很长的伤痕,就随口问了句。

    当时陶兮面色不改,只说是训练时受的伤。而旁边严令尘忽然间脸色极度阴沉,他本以为是严令尘又在乱吃醋或者心疼了,现在终于明白了那表情的含义。

    自己的亲生父亲,对自己喜欢了几年的女孩这样残暴凶狠,严令尘在知道这些事时,会是什么感受呢?

    戴宁试着站在他的角度设想了下,顿时就觉得心如刀割,像是要窒息过去。

    难怪,难怪严令尘总是面对她很忐忑,很谨慎,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一个字。曾经戴宁还笑他明明硬件那么好,不至于这么自卑,连话都不敢多说。

    他是真的从心底害怕陶兮会因为荣慎而讨厌他,因为陶兮是真的很在意陈玉珩,她岂能不恨荣慎呢?

    “陶兮......知道这些事吗?”

    严令尘深深地吸了口气,颓然答道:“任务结束后,她就会知道了。”

    戴宁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脆弱,挠了挠头,心里有点慌,急得要命,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此时外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他探头往门外看了眼,发现是住在隔壁的霍贤,从梦中醒来,摇摇晃晃往后院走去。

    一阵灵光闪过,他想起在上山前,陶兮曾和霍贤说,自己对皮克希尔的研究员乃至公司高层都有过研究。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陶兮隐晦地看了眼严令尘。不过严令尘当时心里一团乱麻,都不敢直视她,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一切都落在戴宁眼里了。

    这片段犹如醍醐灌顶,戴宁打了个哆嗦。

    他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老严,或许你只是太在意她了,所以关心则乱。你有没有想过,以陶兮那种缜密的心思,她会对皮克希尔的人没有调查吗?”

    “你......什么意思?”

    “嗐,就是——”戴宁有些恨铁不成钢,语气又急又气,“就连在镜桥计划中,基本处在边缘地带的霍贤,陶兮都将他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大学授课的内容都知道。你觉得,荣慎这样的级别,陶兮难道不会调查吗?”

    “......”

    严令尘少见的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见他这幅样子,戴宁便确信了他确实是百密一疏,居然没考虑过这个可能。顿时来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硬气了不少:“陶兮若是没有调查过,她怎么会连当天的值班人员名单都弄得到,又怎么会连直属负责人的名字都知道?你觉得以荣慎这么高调的作风,她怎么会注意不到?又怎么会不去调查?”

    “那也不一定,毕竟我和荣慎断绝了关系来往,也有可能查不到我的。”

    “敢情那天的谈话你是没怎么听是吧?”戴宁简直火冒三丈,跳了起来,“陶兮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你这个德行。以她那个多疑的性格,你觉得你能瞒得了多久?实话告诉你吧,当时咱们和霍贤商讨时,提到皮克希尔研究员和高层,我发现陶兮一直在看着你。可惜你小子当时害怕露馅,完全不敢看她!”

    严令尘睁大了眼睛,险些没拿稳手上的通讯机,喃喃道:“不可能,她......那她为什么没反应?她知道了这些,难道不恨我吗?”

    “你都说了和荣慎断绝关系了,他是他,你是你!你又没干这些事,相反,你还一直和荣慎作斗争,陶兮为什么要恨你?”

    “你也不恨我吗?你不是说,你的父亲在皮克希尔得了辐射病......”

    “——那是荣慎干的,又不是你干的。你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儿!你跟荣慎除了基因上相似,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仇也是我跟他之间的,你不愚孝,也不拦着我报仇,我干嘛要恨你啊?”

    戴宁简直出离火大,咬牙切齿地说着。

    严令尘盯着地上,呼吸变得粗重,脸色一步步绷紧:“我为什么要‘孝’?自从我记事,他从未尽过一分一毫身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他给我妈带来的只有痛苦,我没有父亲,我只有母亲。”

    戴宁长舒了一口气,叹道:“这就对了啊。所以陶兮,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从霍贤的事就看得出,她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劈手夺过严令尘的通讯机,点亮屏幕开始翻动着。

    严令尘疑惑道:“怎么了?”

    “看你这么拧巴,我就火大。”戴宁手指飞快按下了一行字,然后扔给他,“看你这死出,搞得跟抑郁症一样。哥告诉你,这种事就要主动,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古代男绿茶,你可得看紧点。”

    严令尘心里一咯噔,慌忙拿起来一看,上面赫然一行字:

    【陶兮,我很想你。】

    霎时间他只觉得脸颊火热,好在烛火昏暗,掩盖了他的窘迫:“戴宁。”

    戴宁嬉皮笑脸地躲过他的怒视,甩了甩手就躺下了,再也不理他。

    他手指微颤,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盯着这六个字越看越紧张。又担心陶兮看到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会不知所措,还是加了一句。

    *

    深夜的楚江平静无风,月光映在水上犹如在镜面,周围虫啼蛙鸣,平静祥和。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惊飞了旁边不远处的夜鹭,它翅膀扇动,一阵微风将银月打散,激起一圈圈涟漪。

    有熟悉的熏香味从身侧传来,陶兮并未回头,望向那飞起的鸟儿放空着心思。

    “还不睡吗?”

    杜璟刚受了伤,声音也还很虚弱沙哑,但语气里仍然还有浅淡的笑意。

    陶兮看着他,舱内烛火明亮,他披了件外袍,只穿了件薄衫,被身后的灯映得身形清瘦单薄,五官更加俊美分明。好在因为这两日一直换药休息,脸色好了很多,他笑了笑,在陶兮身边坐下。

    见陶兮默不作声盯着他看,他转过脸,故作疑惑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殿下,您别说我,我身体可好得很。您不是才喝了药睡下吗,怎么起来了?云昇呢,不是他说要照顾你的吗?”她说着就回头,到处找云昇的身影。

    杜璟低声笑了下:“无妨,是我让他们去休息的。这几天他们跟着我东奔西跑,太累了。这点伤我自己也能处理。”

    “哦......那好吧。”

    陶兮干巴巴应了一声。

    她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和杜璟相处,总觉得无形之中有种拘谨感。

    即便杜璟在她面前从来都温润谦和,但他身上那种权力之上的人特有的威严和压迫感,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的。特别是听沈池的描述后,就更加小心谨慎,不敢松懈,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被他抓到。

    杜璟温声道:“你很怕我。”是陈述的口吻。

    陶兮一时语塞,又无法再直视他越发幽邃的眼眸,只能移开目光,过了片刻才答道:“这是自然。您是皇亲贵胄,身份尊贵。我只是个白丁俗客,自然是要敬畏的。”

    “看不出来。”

    他突然没头没尾一句话,弄得陶兮一头雾水。

    “你说自己白丁俗客,但诗词典故信手拈来;你说自己敬畏官员,但在林侍卫长面前却侃侃而谈,毫不露怯。无论在谁面前,你都是闲适淡然的,除了我。”

    杜璟顿了下,微微叹道:“除了在我面前,你会变得谨慎疏离,正襟危坐。你不是敬畏强权,你只是在警惕着我,你是担心我会对你的事追根究底,你担心我会去调查那位严公子,还有那天陈阳山上的你的同伴。”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陶兮心底一凉,脑内飞速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应答。

    不料她满头官司地等了好久,像是犯人在等候发落,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问询。她有点意外,转头去看,发现杜璟正定定地看着她。

    “殿下,你......”

    “那天在陈阳山,姑娘大可作壁上观,之后伺机带走黄安便可,却为何还是要出手相救?”

    陶兮愣了下,连她也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思索了片刻才道:“那时......没想过那么多,就是毫不犹豫地出手了。见死不救,等同于害人,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两人短暂地陷入沉默,谁也没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微凉的晚风从岸边树林簌簌穿梭而来,拂过江面,将陶兮脸颊一绺发丝吹到嘴角,有些发痒,她下意识地轻轻“呸呸”了两下,用手扒拉着头发。因为刚醒来,还没来得及整理,头发应该相当乱了。

    她听到旁边两声轻笑,动作蓦地僵住。一阵衣衫的摩挲声响起,杜璟修长白皙的手拈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簪,递到她的眼前。

    陶兮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也迟疑着不敢去接。

    在明亮的灯火下,杜璟眼眸明亮澄澈,眼底泛着温和的笑意:“之前那支银簪,因为是物证,已被林侍卫长带走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以这支补偿你了。”

    他说退而求其次。

    “次”,哪里“次了”。陶兮默默看了眼那玉簪,巧夺天工的雕刻工艺,上面的花鸟栩栩如生,玉质油润剔透,一看就知道极为稀有的材质。

    最终在杜璟越发幽邃的眼神中,她还是接过去,迟疑道:“多谢殿下心意。只是这太贵重了,我担不起。”

    “你担得起。”杜璟挑眉看了她,意有所指,“这只是些小玩意。以后还有比这更好更贵重的,你都担得起。”

    “......”

    她皱了皱眉,还想再说点什么,杜璟突然脸色一变,连着咳了好几下,咳得声音嘶哑。

    陶兮只好闭了嘴,将玉簪随便插到头上,准备扶他回去休息。杜璟足足高了她一头,咳嗽拉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喘气,她只好让他环着自己,一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他。

    因为距离太近,她整个人几乎像是圈在他怀里一样,这让她觉得无所适从。更要命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左胳膊上的通讯机震了两下,生怕被杜璟发现,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这时候,应忠云昇那些人都不见了?

    等到把杜璟扶到榻上,沈池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见她忙前往后的也不知道来帮个忙,只杵在门口笑:“辛苦陶姑娘了。”

    杜璟靠在榻上,但笑不语。

    陶兮瞪了沈池一眼,满心都在猜测是否会是紧急消息,随便扯了个理由就溜之大吉了。在与她擦肩而过时,沈池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她头上那支玉簪。

    看到她进了房间,沈池慢条斯理地进了房间,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对杜璟揶揄道:“殿下,这药可是陶姑娘亲手热的,还喝吗?”

    “嗯。”

    沈池撇撇嘴,将药端到他面前:“陶姑娘那副药可真是神了,今天我看过,您这伤口已愈合不少。怎么这么快又受了风寒?”

    杜璟没说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默了片刻才闷闷道:“涣之,我没风寒。”

    “......殿下?”

    “不这么说,她怎么会搀扶我回来,还忙前忙后地照顾我呢。”他话语最后还有一丝狡黠的得意。

    沈池泄了气,转过身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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