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无边的漆黑中,陶兮的意识始终迷离不清。

    恍恍惚惚间数次睁眼,也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几度要脱离躯体一样。

    第一次醒来时,只觉得身体极度沉重,连睁开眼皮都很费力。

    当她终于抬起眼皮,感受到那一丝从窗棂外透进来的光时,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什么人,剧痛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

    我真命硬啊,这都不死。

    陶兮心底五味杂陈,有大难不死的欣喜,也有失落,还有一点点自嘲。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有人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嘶哑地叫了下她的名字。

    “......要喝水吗?”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

    意识还未恢复,陶兮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连面前人是谁都分不出,就觉得眼皮沉重,不得不闭上休息。

    他端了杯水,用筷子沾了些凑到她唇边。

    陶兮微微侧过脸,试着想开口说话,然而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人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小声说:“放心,这些天杜璟忙着处理事,没空给你下药,水是我亲自去准备的。”

    是严令尘。

    陶兮顿时松了口气,不再挣扎说话,吮吸了几口水,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昏迷。

    他既然能到这里来,就代表有足够的底气和把握,至少以后陶兮又有帮助了。

    又这样不知昼夜,昏昏沉沉好几天,某个傍晚,陶兮终于再一次醒了过来。这次意识先于身体清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

    她费力地睁开眼,就看到杜璟居然在床边,靠在那里打盹。

    以她的视角只能看到他脖子以下的地方,但以那熟悉的清冽香气,她不必看脸就认得出来。

    第一感觉竟然是失落,原来是做梦啊。

    想来也对,这里可是善王府啊,而且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必警戒更加森严。严令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旁人。空地中央的暖炉里炭火燃得正旺,窗外火色的夕阳透了进来,将整个屋子笼得暖意融融的。

    看得出来这不是她之前住的地方。

    陶兮动了下手臂,想撑着坐起来,却牵扯到了胸口的伤口,疼得她眼前一黑,差点又晕了过去。

    杜璟本就睡得极浅,很快就被惊醒,他眼神一亮:“你......你醒了?!”

    还没等陶兮回答,他已经喜出望外,连平时克己守礼的模样也抛诸脑后了,抓住她的手捧到唇边,颤抖着印上一吻。

    “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刀,为什么要用你自己性命来救我?!你不知道我快被你吓死了吗?”

    陶兮张了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平时多疑多思惯了的脑子,一清醒就涌上来诸多疑问:宫宴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怎么样了?谁救的我?严令尘呢,怎么不见了?

    ——还有,什么时候她为了救杜璟不要性命了?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眼冒金星,昏倒前一瞬又被捅了,火上浇油,没有比这更惨的了。

    忽然,杜璟俯下身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抚着她的侧脸,神色悲戚又专注,又是那种深深凝视的眼神,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陶兮顿时浑身僵住。

    重病未愈的身体使不出任何力气,她只能呆愣愣地看着杜璟靠近,伸手揽住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起来,往身后垫了枕头。

    从小到大,她就没被人这样抱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软弱无力,任人搂在怀里揉搓过。

    杜璟将她安放好,又小心翼翼地盖上毯子,这才站起身到门外去叫人。

    一晃神的功夫,门外就进来一堆捧着碗碟的侍女,杜璟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太医走了进来。

    他搭在陶兮腕上许久,面露狐疑之色:“姑娘伤势危重,险些伤及要害,气血应是极为虚亏,这是怎么回事?”

    “吴大人,请你说清楚,她究竟怎么了?”

    见杜璟脸色一黑,老太医忙连声解释:“殿下莫要担心,姑娘已无大碍了,不仅如此......她恢复得很快,气息也平稳了下来,不出一月便可痊愈。只是老臣愚昧,从未见过姑娘这样,比常人体质特殊,比我预想中气血好上许多。”

    杜璟眉头微皱,弯下腰来抓住陶兮的手:“......她的手这么冰凉,也算气血好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眼睛,他毫不在意,但陶兮有点难以接受。

    她试着动了下手指以示抗拒,岂料杜璟非但不松手,还冲她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动作抓得更紧,在外人看来是个非常暧昧缱绻的动作。

    陶兮:“......”

    老太医目不斜视,全当没看见,端起一张严肃正直的面貌回答:“殿下身强体健,自然会觉得姑娘手指冰凉,且女子本就比男子气血弱些,姑娘这样,已经算是很少见的了。”

    “按你的意思,她很快就会没事了?”

    “是。”

    得了肯定,杜璟终于对老太医展露一丝笑容,挥手算是打发,老太医留下一纸药方,便起身告辞了。

    杜璟去送客后,侍女们便端着热水香茶,伺候陶兮洗漱更衣。

    昏迷数天,陶兮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发灰,一向明亮的眼珠都黯淡了许多。接过侍女们递来的镜子,陶兮都被自己萎靡邋遢的样子吓了一跳。

    陶兮被像个木偶一样摆弄着换衣洗漱,侍女们各个动作轻柔,甚至还伺候着她清洗了头发。

    此时她恢复了些精力,已经能正常说话了,低头看了眼胸前骇人的伤口,问其中一个侍女:

    “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不见逐月和驭风?”

    那位侍女面带微笑,轻轻摇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知,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和耳朵。

    聋哑人吗?

    陶兮皱眉,学着那侍女的手势比划,她之前有学过零星手语,好歹算是能表达些意思。

    侍女看懂了她的手势,连连点头。

    “......你呢?”

    陶兮又看向一边为她擦着湿发的侍女,那侍女也只是赧然笑笑,摇摇头不说话。

    她试探了一圈,发现她们都是聋哑人。

    一时间陶兮心情格外复杂。

    她们看着也最多不过十六七的样子,每个人都清秀可人,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纪。却听不见一切,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一切,世界对她们来说是寂静无聊的。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她们终究也只会困在宅子里,度过自己坎坷无声的一生。

    陶兮曾在书上看到过,古代的名门贵族中,会养些聋哑人作为奴仆,称为瘖奴。

    因为天生残缺,他们心智本就比常人低弱些,只得任人摆布,而且他们不会说话,最适合做隐秘的工作,不会有暴露秘密的风险。

    陶兮沉默了下来,不再说什么。

    侍女们浑然不觉陶兮的复杂心思,认认真真地替她擦干头发,换好衣服,这才纷纷起身,几乎无声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留下神色不明的陶兮。

    不一会儿,杜璟推门而入,他手上捧着个托盘,一股浓烈的药香夹杂着凉风扑面而来。

    他转身关上门,就看到陶兮靠在床头,乌黑的长发微湿,披散在肩头,眉目秀丽精致,在夕阳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

    杜璟心头一动,有些恍惚,见陶兮投过来眼神,勾起唇角柔声道:“虽然说醒来就是没事了,但你毕竟受了重伤,药还是要喝的。”

    他走上前来,将托盘放在一边,坐在床边就要扶她。

    陶兮略摇头避开,伸手对他说:“这种小事怎敢劳烦殿下,我自己来......”

    “你手上还有伤,还是我来吧。”杜璟面不改色地挡掉了她的坚持,“这药很苦,我已经备下蜜饯,喝完吃点会好受些。”

    他一边说着,舀了勺药汤试了下温度,才递到陶兮唇边。

    这种细致入微,几近于呵护的动作,他做得十分自然,明显是有过类似照顾病人的经验。

    陶兮没有张口,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

    杜璟的手悬在那里,他神色泰然,在看到陶兮探究的眼神时,便已有了八九分的猜测。

    他淡淡一笑,状似无意地开口:“是太烫了?”

    “殿下,我身体情况我自己清楚。宫宴那天,我如果没有身体不适,是绝对不会失手的,自然也不会变成这样。”

    杜璟脸上的笑容一僵,将手收了回去。

    陶兮继续说道:“我先前以为是柳姑娘,然而据我多日的观察,万花园守卫那么严密,以她的能力是根本不可能给我下药的。在宫宴上遇刺时,你对我的身体状况完全不意外,我就确定了。”

    “只能是你,给我下的药。”

    屋里屋外一片静寂,甚至能听见外面狂啸的风声。暮色降下,房间内一片昏黑,杜璟半个侧脸隐在昏光中,握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呼吸显得凌乱起来。

    他喉结上下滚了下,好半天才轻声道:“我......我算了那么多,可是没想到你会替我挡剑。是我差点害死了你......”

    “为什么?”

    相对于他有些颤抖的声线,陶兮的声音毫无起伏。

    “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奔波。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去,但最近京城局势太复杂,我担心你若是被发现,会招致怀疑。这些药不会对你有什么损伤,只会让你嗜睡无力,宫宴那天一切都在我预想中,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护得你周全。但显然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没有算准......”

    陶兮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疤,垂眸不语。

    看着陶兮麻木无神的双眼,杜璟只觉得心口发堵。

    方才因为她化险为夷,从内心涌起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尽数消散后,这几日萦绕心尖的愧疚和自责重新占据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药碗,走到烛台前点起灯。

    屋内重新被光亮填满,等他再次在床边坐下时,陶兮才看清楚,他整个人的状态十分糟糕。

    在昏迷的这几日中,他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眼下乌青深重,嘴唇干燥,脸色都是发青的。

    平日里光彩照人优雅绝尘的神采全然被掏空,看着随时都会昏睡过去,整个人只是强撑着空壳子在行走。

    陶兮皱了皱眉:“你怎么了?脸色比我还难看?”

    “我没事......”杜璟下意识回了句,突然意识到什么,眼内闪过一丝欣喜,“你不必担心我,你没事我就没事。喝药吧,好不好?你身体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放心,我不会再下药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先自己喝了两口,亮给陶兮看。

    陶兮此时心情十分复杂,按理说他应该是第一时间给自己施展急救,救下她性命的人。可也是导致她受伤的罪魁祸首,虽然并非出自他本心,但归根结底源头都在于他。

    不知道该用那副面貌去对他。而且不知为何,杜璟此时的状态很不对劲。

    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在她面前却端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整个人收敛了所有锋芒,完全一副任由她差遣的模样。

    陶兮看了眼唇边的勺子,顺从地张开口。

    她没有转头,从余光里也看到杜璟松了口气。两个人没再说话,一个喂药,一个喝药,安静的屋内只剩下瓷勺在碗边清脆的磕碰声。

    喝完了药,杜璟又递过来一个蜜饯。

    陶兮微侧了下脸摇头拒绝,看着他说:“对黄安的判决下来了吗?”

    杜璟微微一怔,和陶兮淡然的眼眸对视良久,最终笑了笑,这笑容很浅淡,又添了些黯然。

    “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你不必急着离开......”

    “我没理由待在一个会对我下药的人的旁边。若是殿下有这么多难处,我们也不便再劳烦您,会另有办法。”

    陶兮话音刚落,霎时间,杜璟脸色便陡然一变,呼吸都粗重了许多。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微微颤抖着。

    过了好久,他才开了口,嗓音嘶哑低沉,完全不似往日的温润:“萧王联合方锡良,谢家,在太后寿宴上布置死士,刺杀陛下太后以及一众宗室,证据确凿。今日,陛下刚下了旨意,赐......方家九族,无论男女老幼,皆问斩于闹市。其党羽众多,无一错漏,必须严格安律审查,不日黄安的判决便可确定。

    “......黄安并未参与到谋反案之中,他最多只算是方锡良党羽的党羽。他以公谋私、招权纳贿,罪行虽众,但依照律法他不至于论处死刑。”

    陶兮顿了顿,正色道:“那就多谢殿下了。既然事情已定,明日我便会离开王府,劳烦殿下这段时间的照顾了。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早点歇息......”

    毕竟重伤刚愈,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是有些体力不支,她随意打发了这一句,就准备躺下。

    忽然眼前一黑,只听到衣衫掠过的风声在耳边,紧接着一双手扣住她的腰,被紧紧按在一个药香夹杂着熏香的怀抱里。

    陶兮先是一愣,全身都僵了,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杜璟微颤又灼热的呼吸,就在自己耳边回荡,才想起来什么,伸手就去推他。

    岂料这一推不知怎么的好像刺激到了他,杜璟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耳垂:“我好不容易等到你醒来,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我知道你怨我,生我的气,你尽管发泄在我身上,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做什么我都愿意。”

    陶兮挣脱不开,简直要被气笑了:“善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我以为我那天晚上,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可你那天,为我挡刀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为你挡刀,我只是晕厥过去,恰巧被刺中了。你误会了,当时柳庶妃也看到了......”

    “——我没有误会!”怀抱又收紧了几分,陶兮只感觉自己都要被勒断腰了,“柳芸沁她惯会撒谎,她的说法怎能相信?就算你再掩饰,可当时拿着剑为我挡下攻击,你还是毫不犹豫,为何你就不能坦诚一些呢?”

    “我还要带我父亲的尸骨回家,若是留在这里,我良心上如何安定?”

    陶兮感受到他身体顿了下,然后轻声说:“你放心,只要你留下来,一切都有我为你办好的。”

    陶兮敛下双眼,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

    看来陈玉珩陶青二人尸骨失踪的事,确实与他有关了。

    她算是明白,此前对杜璟那种若有若无的微妙感从何而来了,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总是看不透他了。

    原来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一面。

    为了一己私欲,他甚至不惜给自己下药,只为了让她无法来去自如,这样便只能留在王府;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哪怕只需略微触碰,便得知真假,他也要一叶障目般地不予深究。

    甚至不顾他人意愿,控制她的软肋弱点,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的怀抱很温暖,但陶兮却感觉涌上了些许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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