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乎是一年元宵节,宫中设宴款待众臣亲眷。

    年幼的谢荼跟着母亲去了金华殿入女宾席,谢英则跟着谢愉恩去了宝华殿,同皇帝一起用宴。

    宫闱歌舞声乐,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荼以更衣为由,悄悄甩开了身边跟着的婢女,独自一人跑到御花园中堆雪人玩。

    暮色时分,贵人们都在金华殿内看歌舞表演,宫女内监们也都在两座宫殿中来回穿梭忙碌。

    小谢荼撅着屁股,忙了许久,才在假山的角落里,堆出个同自己个头差不多高的小小雪人儿。

    彼时的她,才猛然察觉,自己早已寒湿了内衫,额角湿润。

    没有穿斗篷的她,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抱住身子躲在了小雪人身边。

    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不告诉母亲一声,就偷偷溜出大殿,来到这样一个空荡花园里自己玩耍。

    也后悔自己应该多披一件厚斗篷挡住这如棉絮般的落雪。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母亲寻不见她的身影,应当是要着急了。

    她会不会求助于在宝华殿吃酒的父亲兄长?父亲会不会数落她的不听话?

    她不敢想,谢家的家规会不会因此而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的她,又饿又累又冷。

    好想有个暖和的壁炉驱散身上的寒气呀!

    最好还有碗牛乳杏仁酪,热热的,散着香甜的气息,一碗下肚,再冻得僵硬的四肢也能彻底暖和起来。

    小谢荼蜷缩在小雪人身边,仰头望着天空中挂着的那一盏圆月,慢慢闭上了眼睛。

    踩着厚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缓缓向她逼近,直到在她的面前停下。

    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脑袋。

    “原来你躲在这儿玩耍。”

    那人的嗓音浑厚,却又很温暖,带着笑意。

    小谢荼艰难地睁开双眼,与一双琥珀色瞳仁对上。

    “你生的,倒是与你的母亲十分相似。”

    那人琥珀色的双眸彻底散去清冷,只余下化不掉的柔情。

    “该回去了,下回可不能再乱跑了!”

    那人伸手轻轻点了点小谢荼的鼻尖,用双手轻轻掸去她身上的落雪,又脱下身上的枣红色蜀锦繁花披风,将她从头至尾拢在里头。

    他将她抱起,走出了她躲藏着的假山角落。

    小谢荼好奇地撩开披风一角,越过那人的肩头,看见他的身后,呼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低着脑袋不敢抬眼看她的人

    而那人长袍之下,似乎是一双明黄色,盘着龙纹的长靴……

    谢荼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人群走进了金华殿,目不斜视,直接被宫女带入自己的座位席。

    那一次她从皇宫里回府后,便高烧了三日。

    母亲自责万分,衣不解带在床边照顾了她三日,直到她清醒过来,才抱着她痛哭了一场。

    冥冥之中或有巧合,醒来后的谢荼将那日在御花园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谢英曾多次好奇地问她,她究竟是去了哪里淘气,又如何突然出现在金华殿侧殿暖阁里,被痛哭流涕的母亲寻到的。

    谢荼都说自己不记得了。

    可实际上,在母亲离世后没多久,谢荼就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她是被那人一路抱着送回了金华殿。

    可是再后来,再也没有人问她那日的事情,她便顺理成章地再一次遗忘了所有事。

    直到她刚刚站在金华殿门前。

    那日的经历,却似乎成了她和那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不是名动京城的谢相之女吗?劳公主殿下等了你许久,你可终于肯挪步于此处了。”

    王怜趁着张女官转身去吩咐上茶,谢荼几人还未落座的时候,便出声指摘谢荼摆架子,来迟了的事情。

    谢荼不理睬她,端着双手给座上的宝珠公主行礼问安。

    “免礼,坐下吧。”宝珠公主冲她点了点头,不甚在意,转头与身边的那位姑娘继续说话。

    而那位姑娘却一脸好奇地看着谢荼,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那位应当是崔阳王的独女,人称湘南郡主,一直待在湘南封地。”

    顾茹娘与谢荼同桌,压着嗓音出声说出自己的消息。

    “也是这一次春日宴提前进京的几位贵女之一,她的父亲和咱们陛下乃同母亲兄弟,身份贵重,进京之后便与宝珠公主同吃同住。”

    “算是今日除宝珠公主之外,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了。”

    谢荼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满口清香。

    上一世,湘南郡主实乃奇女子,意不在闺阁,喜欢弄草问药,拜了位名医做师父,立志要走遍大江南北。

    崔阳王夫妇俩对此很是头疼,想了无数种办法,都没能把郡主拘束在府中安安分分嫁人生子。

    最后只得随她去。

    不过,湘南郡主那双带着打量的好奇眼睛,没有敌意,反倒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我看宝珠公主大约记着在隆山寺的交情,并不想对你有多苛刻,反倒是位湘南郡主对你充满好奇。”

    顾茹娘抬着手喝茶,以广袖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特意凑到谢荼的跟前,小声嘀咕着。

    “莫不是这位郡主,也看上了姜鹤那厮吧?”

    “我就说,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正儿八经的本事没有多少,尽会迷惑小姑娘!”

    顾茹娘忍不住抱怨着。

    谢荼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会,这座大殿里,对我敌意最大的,恐怕只有王怜了。”

    王怜的嫡长姐虽贵为皇帝宠妃,可上头到底压着一位盛宠不衰的玉贵妃,还有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她的身份,在大殿之中,并不算是特别拔尖。

    可她又不敢同宝珠公主和湘南郡主别苗头,于是就只能把矛头对向谢荼。

    “瞧瞧瞧,那王怜那双绿豆眼又盯着你瞧了,指不定憋了一肚子坏水,想要整你。”

    “我就搞不懂了,好好的春日宴,咱们都是公主的陪衬,老老实实坐着吃酒便是了,她为何非要盯着你不放?”

    顾茹娘性子委实变了许多,少了些许的娴静,多了些许的跳跃,大大咧咧就在席上吐槽起宠妃之妹的言行来。

    “谢姑娘,今日承蒙皇后娘娘的厚爱,邀请你我一同参加这春日宴,不知姑娘可有备下贺礼赠予娘娘和公主殿下?”

    大殿之中,周遭贵女们的谈论声逐渐停了下来。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王怜与谢荼,在她们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就连宝珠公主都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谢荼淡定掏出帕子,轻轻抹了抹唇角那不存在的茶渍,温柔地笑了笑:

    “自然是备了的。”

    王怜见她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接话了,挑了挑眉头,目露精光道:

    “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奇珍异宝见过不知有多少,不知道谢姑娘备了怎样的不俗礼物,试图打动娘娘与公主殿下?不如拿出来,让众位姐妹一饱眼福,也让公主殿下提前知晓你准备的惊喜。”

    谢荼将双手拢回袖中,端坐在席位上,双目直视王怜,冷静道:

    “不要。”

    这王怜是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会提出要看送给皇后娘娘和宝珠公主的礼物?

    谢荼懒得与她多说,直接两个字拒绝了她。

    偌大的大殿安静了好半晌。

    王怜被当众拒绝下不来台,脸色涨红如猪肝色,指着谢荼厉声道:

    “谢姑娘,你这也太见外了,我又不会去抢你的东西。”

    “莫不是你的礼物只是随手准备的,摆不上台面,这才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

    谢荼轻轻颔首,面带笑容:“是啊,我和你并不熟,为什么要把东西给你看?”

    “你......”

    谢荼不再理她,直接转过头去,同别桌的姑娘打起了招呼。

    王怜怒极,冷哼一声,双眼死死地盯着谢荼不放。

    “她怎么还在看着你。”这下子顾茹娘真的开始担心了,“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荼摇了摇头,垂下双眼。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上一世,带头抄没谢府的人,正是王怜的亲兄,王忱。

    而王家,自上而下,一直十分追崇权力。

    王怜的嚣张跋扈,是被王婕妤在暗中鼓动出来的。

    王婕妤也并不像是外表看起来那般平淡、谨小慎微,反而是一个躲在所有人背后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王怜在明,她在暗,姐妹俩联手,铲除了不少对她有威胁的人。

    没错,春日宴的重要作用,除了为宝珠公主选婿,为高门适龄男女指婚之外,还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为皇帝立秋扩充后宫的大选做铺垫。

    因此,顾茹娘猜测得并不算错,王怜的确是把她视为假想敌。

    可她这么做所为的人,并不是姜鹤,而是大梁朝的九五之尊——成惠帝。

    她是冲着为她姐姐扫平障碍来的。

    在她们姐妹俩的眼中,恐怕早已把自己这个适龄、却还待字闺中的谢相嫡女,当成了今年秋季热门大选之人。

    她们想在大选前,就将自己彻底毁掉。

    谢荼皱眉,看来,这次的春日宴,并不是自己低调行事,就能躲得过去的。

    她要在被王怜推入阴谋漩涡之前,摆脱她。

    “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王婕妤到!”

    金华殿外,通传的小内监声音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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