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县衙内，崔云恪抬手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由徐县丞送上的历年赋税的册子。
今日县衙几人倒是忙个不停，一大早便有百姓上门，因着家中养着的鸡鸭一夜之间全死了，一家人怕得不行，觉得有人要杀他们，一家人一晚上都没敢睡觉，天一亮便来了县衙哭成一团。
他们心中忧虑重重，崔云恪自然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若真有人下毒，今日死的是家禽，不及时查明，明日恐怕这一户人家都难逃血光之灾。他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带着衙役去百姓家中调查。
捕快们都跃跃欲试，来到县衙这么久还从未接触过这般重要的案子，平日里要么处理一些婆媳妯娌纠纷、要么就是抓几个闹事的闲汉进县衙大牢做客，别看这些人平日里下巴往天上抬谁都看不起的模样，一进大牢老实得跟什么似的，点头哈腰认错，求着让早点放出去。
没意思，真没意思。
一听有疑似杀人的大案，几个捕快争抢着要跟着去，只想开开眼界，江隆本来今日不上值，愣是求着兄长换了一天，让他去桐源村接闻姑娘去了。
江隆还担心兄长不愿意，好在兄长只沉默片刻便点头，架着马车离开。
崔云恪等人在百姓家中，细细询问一家人今日可与谁结怨？又或是得罪过什么人？
盘问一番，又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家中小儿贪玩，喂食时将娘亲买来药老鼠的东西拌进去给鸡鸭吃了。这个结果倒是让崔云恪松了口气，只是几个小捕快不高兴了，本来以为能抓犯人，到头来是这么个原因。
唉，这南水城果然除了打架就只有吵架能让他们管管了。
几人的失落都快溢出来了，崔云恪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几人倏然老实下来，闭着嘴一言不发。
虚惊一场，但崔云恪该告诫的还是需要告诫。
“日后这种有毒的东西要放到安全的地方，更不要让小儿接触。”他正色道，今日这是逃过一劫了，可不好好教导难保不会有下一回。
家中大人心有余悸，就差当场将儿子揍上一顿，碍于这么多人在场，还有县令盯着，却是不敢动作，“这是自然，多谢大人今日前来。”
崔云恪抿了抿唇，俯下身与那吓白了脸的小孩严肃地说道：“日后不能这般贪玩，吃下去的东西一定要注意，爹娘不让你碰的也不要碰。”
小孩讷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县令一行。
回了县衙，徐县丞又道该对下属百姓各家各户进行登记造册并征户税。
大晋朝收取户税，以每户的人丁数、资产、劳力为依据，将百姓分为九等，按等级收取户税，按南水百姓前一次造册的记录来看，多数人为八等、九等户，收取最低等次的税率。
二百文，说来并不算多，想在南水挣够二百文，需要一个劳力卖十多天的力气，不吃不喝才能拿到。若家中无劳力赚不到钱，那么就要被每日一文一文地攒。
一群人忙忙碌碌地，直到日落才停下手中事务。徐婶做好晚饭招呼众人吃饭，捕快们飞快去了饭堂，崔云恪将笔放下，又放好桌上关于户税的记录册，这才与凌风走出房门。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将天空冲刷得干净，此时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如从前。
凌风望着院中四方天空，吹了吹额前碎发，“忽然有些想师父了。”
凌风师从镇北将军郭从毅，离开京城将近一年，他在南方的边陲县城，郭将军在北方镇守疆土，一南一北，想见上一面抖需要花半年时间走一趟。
崔云恪脸色微变。
他淡道：“凌风，你想离开吗？”
崔云恪被贬来南水，又是罪臣同党，能活着都算圣上开恩，更别说不仅留了他一条命，还让他能接着当官，朝中众人都隐隐猜测当今圣上——从前的三皇子，对他这个二皇子党是何想法。
其实并非皇帝留他的命，是徐清用最后的底牌将他换了出去，嘉平公主怕皇帝会再起杀心，特意找皇上闹了一场，成功将他贬到了南水。
离开前，她见他最后一面说；“崔云恪，别再回来了。”
三年一任。
最少需要待三年，最多……可能会在南水耗一辈子。
凌风本来不该来南水，郭将军执意让他跟着自己，如今与他一起困在此，走不了，逃不开。
嘉平将所有消息都封锁，不让他知道如今的情况，他气愤过，可除了生气，他无能为力。自己这条命是众人合力保住的，他心里也清楚，他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好，想让他活下去。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靖王身死，先帝驾崩，三皇子继位清算太傅一党，徐太傅疯了。
过程太惨烈，导致无人想再去追查靖王身亡一事的真相。
他的坚持在皇权下显得渺小又可笑。
他们对他的期望就是活下去，哪怕留在一个小地方，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崔云恪却在想，活下去，堂堂正正再回到京城。
凌风摊手，“公子，又想赶我走了是吧？”他才不走呢，自己若是不在，那在这里又有谁能帮公子呢？
崔云恪垂下眼帘，倒也不是想赶他走，只是偶尔会觉得，凌风不该在南水，应该跟随郭将军去镇守边疆。
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少年凌风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都泛着光芒，自己那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日后你上战场，我与殿下就在朝堂上给你当后盾。”
走廊的灯笼散发微黄的光，映在年轻人的侧脸上，他俊朗的眉眼流露出深沉的悲伤与无法言说的落寞。
他苦笑着。
年少时的豪言壮志，三人却没有一个人实现。
*
进到饭堂，几个捕快争抢桌上的酸菜鱼，徐婶见众人跟猴子似的，嫌弃地拍开他们的手，笑骂道：“别抢，这像什么样！”
几人缩了缩脖子，见崔大人进来，更是正襟危坐。
崔云恪余光扫过，唇角微勾。
被众人追捧的酸菜鱼还是闻瑾禾教给徐婶做的，她腌了几缸酸菜送过来，每回一上桌就被抢得连汤都不剩。
“这最后剩一点酸菜全在这了，你们过了今日吃完便没有了。”徐婶道，她腌出来的酸菜味道总是有些不对，试过几次后她便不再尝试了，打算让瑾禾回来教她如何做，不然县衙这帮猴子定要日日来厨房同她闹。
“让闻姑娘再送一些过来嘛！”有人说道。
徐婶呸了一声，“你当人家姑娘跟我这老婆子一样要给你们做饭？”
那人悻悻然道：“这不是只有她能做出这味道来……”
崔云恪眼角浮现几分笑意。
闻瑾禾倒是招人喜欢，她来县衙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却能把俘获县衙上下所有人的喜爱，上了年纪的几人把她当女儿疼，这下边几个少年更是对她言听计从，抢着要去帮她的忙。
“唉！唉！你们怎么就趁我不注意吃完了？江隆！你好歹给我剩口汤！”
这下好了，说句话的功夫，一大碗酸菜鱼就被他们分完了。
万青擦了擦嘴，“下次少说废话不就行了。”
一顿饭吃得差点打起来，还是老邢咳嗽一番才让几人注意到崔大人还在一旁，众人倏然噤声。
这般热闹的场面每日都要在县衙内上演好几遍，崔云恪起初还会蹙眉，相处至今倒不在意这些带着温暖烟火气的事情，几人也知道崔大人不会生气，安静没一会儿就又轻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几人发现今日吃饭的人少了一个。
“这么晚了，怎么没见江华哥？”
“我哥去桐源了。”江隆回道。
“去接闻姑娘回来吗？去一天也该回来了，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白图有些担心。
江隆哼了声，“能有什么事，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没有我哥靠谱。”
白图急道：“可这么晚了……”
声音传入另一桌二人耳内，崔云恪皱了皱眉，侧目看向凌风，“什么时候去的？”
凌风回忆了一下，道：“我们早上离开县衙前就出发了。”
崔云恪眉心紧蹙，江华架的是马车，哪怕路上再耽搁，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一炷香后若是江华没回来，你去寻一趟。”他冷然开口吩咐凌风，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凌风点头应下。
崔云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晚间天凉，微风裹挟着凉意吹进堂内，仿佛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让他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他正欲站起，衣袖却不小心碰落了一个碗，瓷片四溅，吓得正在说话的几人纷纷侧目停滞，还以为是他们把大人气得摔碗了，四周一时寂静。
崔云恪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几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大人在想什么。
徐婶忙道：“我来扫，大人小心不要伤到。”
他心中那股不安却愈发强烈，犹如潮水般澎湃汹涌，崔云恪转过身子对还在吃饭的凌风急切开口，“别等了，现在就去。”
话音未落，外边有人急切地跑来，声音由远及近，“砰”的一声，江华将门重重甩开，气喘吁吁道。
“不好了，闻姑娘不见了！”
今日县衙几人倒是忙个不停，一大早便有百姓上门，因着家中养着的鸡鸭一夜之间全死了，一家人怕得不行，觉得有人要杀他们，一家人一晚上都没敢睡觉，天一亮便来了县衙哭成一团。
他们心中忧虑重重，崔云恪自然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若真有人下毒，今日死的是家禽，不及时查明，明日恐怕这一户人家都难逃血光之灾。他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带着衙役去百姓家中调查。
捕快们都跃跃欲试，来到县衙这么久还从未接触过这般重要的案子，平日里要么处理一些婆媳妯娌纠纷、要么就是抓几个闹事的闲汉进县衙大牢做客，别看这些人平日里下巴往天上抬谁都看不起的模样，一进大牢老实得跟什么似的，点头哈腰认错，求着让早点放出去。
没意思，真没意思。
一听有疑似杀人的大案，几个捕快争抢着要跟着去，只想开开眼界，江隆本来今日不上值，愣是求着兄长换了一天，让他去桐源村接闻姑娘去了。
江隆还担心兄长不愿意，好在兄长只沉默片刻便点头，架着马车离开。
崔云恪等人在百姓家中，细细询问一家人今日可与谁结怨？又或是得罪过什么人？
盘问一番，又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家中小儿贪玩，喂食时将娘亲买来药老鼠的东西拌进去给鸡鸭吃了。这个结果倒是让崔云恪松了口气，只是几个小捕快不高兴了，本来以为能抓犯人，到头来是这么个原因。
唉，这南水城果然除了打架就只有吵架能让他们管管了。
几人的失落都快溢出来了，崔云恪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几人倏然老实下来，闭着嘴一言不发。
虚惊一场，但崔云恪该告诫的还是需要告诫。
“日后这种有毒的东西要放到安全的地方，更不要让小儿接触。”他正色道，今日这是逃过一劫了，可不好好教导难保不会有下一回。
家中大人心有余悸，就差当场将儿子揍上一顿，碍于这么多人在场，还有县令盯着，却是不敢动作，“这是自然，多谢大人今日前来。”
崔云恪抿了抿唇，俯下身与那吓白了脸的小孩严肃地说道：“日后不能这般贪玩，吃下去的东西一定要注意，爹娘不让你碰的也不要碰。”
小孩讷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县令一行。
回了县衙，徐县丞又道该对下属百姓各家各户进行登记造册并征户税。
大晋朝收取户税，以每户的人丁数、资产、劳力为依据，将百姓分为九等，按等级收取户税，按南水百姓前一次造册的记录来看，多数人为八等、九等户，收取最低等次的税率。
二百文，说来并不算多，想在南水挣够二百文，需要一个劳力卖十多天的力气，不吃不喝才能拿到。若家中无劳力赚不到钱，那么就要被每日一文一文地攒。
一群人忙忙碌碌地，直到日落才停下手中事务。徐婶做好晚饭招呼众人吃饭，捕快们飞快去了饭堂，崔云恪将笔放下，又放好桌上关于户税的记录册，这才与凌风走出房门。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将天空冲刷得干净，此时的夜空繁星点点，一如从前。
凌风望着院中四方天空，吹了吹额前碎发，“忽然有些想师父了。”
凌风师从镇北将军郭从毅，离开京城将近一年，他在南方的边陲县城，郭将军在北方镇守疆土，一南一北，想见上一面抖需要花半年时间走一趟。
崔云恪脸色微变。
他淡道：“凌风，你想离开吗？”
崔云恪被贬来南水，又是罪臣同党，能活着都算圣上开恩，更别说不仅留了他一条命，还让他能接着当官，朝中众人都隐隐猜测当今圣上——从前的三皇子，对他这个二皇子党是何想法。
其实并非皇帝留他的命，是徐清用最后的底牌将他换了出去，嘉平公主怕皇帝会再起杀心，特意找皇上闹了一场，成功将他贬到了南水。
离开前，她见他最后一面说；“崔云恪，别再回来了。”
三年一任。
最少需要待三年，最多……可能会在南水耗一辈子。
凌风本来不该来南水，郭将军执意让他跟着自己，如今与他一起困在此，走不了，逃不开。
嘉平将所有消息都封锁，不让他知道如今的情况，他气愤过，可除了生气，他无能为力。自己这条命是众人合力保住的，他心里也清楚，他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好，想让他活下去。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靖王身死，先帝驾崩，三皇子继位清算太傅一党，徐太傅疯了。
过程太惨烈，导致无人想再去追查靖王身亡一事的真相。
他的坚持在皇权下显得渺小又可笑。
他们对他的期望就是活下去，哪怕留在一个小地方，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崔云恪却在想，活下去，堂堂正正再回到京城。
凌风摊手，“公子，又想赶我走了是吧？”他才不走呢，自己若是不在，那在这里又有谁能帮公子呢？
崔云恪垂下眼帘，倒也不是想赶他走，只是偶尔会觉得，凌风不该在南水，应该跟随郭将军去镇守边疆。
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少年凌风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都泛着光芒，自己那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日后你上战场，我与殿下就在朝堂上给你当后盾。”
走廊的灯笼散发微黄的光，映在年轻人的侧脸上，他俊朗的眉眼流露出深沉的悲伤与无法言说的落寞。
他苦笑着。
年少时的豪言壮志，三人却没有一个人实现。
*
进到饭堂，几个捕快争抢桌上的酸菜鱼，徐婶见众人跟猴子似的，嫌弃地拍开他们的手，笑骂道：“别抢，这像什么样！”
几人缩了缩脖子，见崔大人进来，更是正襟危坐。
崔云恪余光扫过，唇角微勾。
被众人追捧的酸菜鱼还是闻瑾禾教给徐婶做的，她腌了几缸酸菜送过来，每回一上桌就被抢得连汤都不剩。
“这最后剩一点酸菜全在这了，你们过了今日吃完便没有了。”徐婶道，她腌出来的酸菜味道总是有些不对，试过几次后她便不再尝试了，打算让瑾禾回来教她如何做，不然县衙这帮猴子定要日日来厨房同她闹。
“让闻姑娘再送一些过来嘛！”有人说道。
徐婶呸了一声，“你当人家姑娘跟我这老婆子一样要给你们做饭？”
那人悻悻然道：“这不是只有她能做出这味道来……”
崔云恪眼角浮现几分笑意。
闻瑾禾倒是招人喜欢，她来县衙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却能把俘获县衙上下所有人的喜爱，上了年纪的几人把她当女儿疼，这下边几个少年更是对她言听计从，抢着要去帮她的忙。
“唉！唉！你们怎么就趁我不注意吃完了？江隆！你好歹给我剩口汤！”
这下好了，说句话的功夫，一大碗酸菜鱼就被他们分完了。
万青擦了擦嘴，“下次少说废话不就行了。”
一顿饭吃得差点打起来，还是老邢咳嗽一番才让几人注意到崔大人还在一旁，众人倏然噤声。
这般热闹的场面每日都要在县衙内上演好几遍，崔云恪起初还会蹙眉，相处至今倒不在意这些带着温暖烟火气的事情，几人也知道崔大人不会生气，安静没一会儿就又轻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几人发现今日吃饭的人少了一个。
“这么晚了，怎么没见江华哥？”
“我哥去桐源了。”江隆回道。
“去接闻姑娘回来吗？去一天也该回来了，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白图有些担心。
江隆哼了声，“能有什么事，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没有我哥靠谱。”
白图急道：“可这么晚了……”
声音传入另一桌二人耳内，崔云恪皱了皱眉，侧目看向凌风，“什么时候去的？”
凌风回忆了一下，道：“我们早上离开县衙前就出发了。”
崔云恪眉心紧蹙，江华架的是马车，哪怕路上再耽搁，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一炷香后若是江华没回来，你去寻一趟。”他冷然开口吩咐凌风，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凌风点头应下。
崔云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晚间天凉，微风裹挟着凉意吹进堂内，仿佛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让他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他正欲站起，衣袖却不小心碰落了一个碗，瓷片四溅，吓得正在说话的几人纷纷侧目停滞，还以为是他们把大人气得摔碗了，四周一时寂静。
崔云恪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几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大人在想什么。
徐婶忙道：“我来扫，大人小心不要伤到。”
他心中那股不安却愈发强烈，犹如潮水般澎湃汹涌，崔云恪转过身子对还在吃饭的凌风急切开口，“别等了，现在就去。”
话音未落，外边有人急切地跑来，声音由远及近，“砰”的一声，江华将门重重甩开，气喘吁吁道。
“不好了，闻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