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声闷响,截断了两人的谈话。

    槐桧顺着声响望去,即见一只紧修着小腿的黑靴,随着流畅的身形往上,慕然撞入一双略带着邪气的眼眸,眼尾呈下垂之势,却仍生出一种令人不适的桀骜之感。

    赫然谢焚心是也。

    谢焚心踹门而入后一环双臂,一副吊儿郎当的派头,吆道,“槐桧,我饿了,你这里怎么没饭吃啊?”

    槐桧轻扫她一眼道:“我并未留你用饭。”

    谢焚心道:“你反正要做饭的,多做一碗我的,又不会太累。我瞧你庖屋里泡有些豆芽,咱们就吃爆炒豆芽吧。快点,我好饿啊。”

    伏春抢在槐桧开口前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你想吃什么,就得做什么给你吃?你有手有脚的,怎么不自己去做?”

    谢焚心懒洋洋抬起眼皮瞧他一眼道:“你又以为你是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如若不是你,槐桧怎会现于三界百首的眼中?说到底,是你没脑子,行事莽撞,才牵连了槐桧。”

    “你好意思赖在人家家里吗?”

    此言一出,伏春手心倏地紧攥出血色,脸色霎时青白,他根本无力反驳。谢焚心见状嗤笑一声,又道:“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被当作棒槌两头锤击的槐桧终是出声了,她道:“谢焚心,你方才所说的三界百首是什么?”

    谢焚心好似刚打了一场胜仗的雄鸡,昂首在椅上坐下,翘着腿答道:“人为一界,仙士为一界,其余乱七八糟的即为另一界了,这一界由于太过杂乱,不成气候,便被仙士一界压了下去。而仙士一界中的什么门啊,盟啊,宗啊,观的啊,排得上名号的有百来家吧,便称其为三界百首喽。”

    道完这长长的一串后,谢焚心好整以暇望向槐桧,期待她问些什么,如她所愿,槐桧开口了,她淡声问道:“青龙观排在第几?”

    不是谢焚心期待的问题,她大失所望,“啊”了一声后,倒头瘫在椅上,答道:“末流,末流,你一捏就死了。”

    谢焚心仍旧不甘心,侧首又道:“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问吗?”

    槐桧道:“没有,你不是想吃炒豆芽吗?庖屋里盐不够,我去买些回来。”

    伏春闻言忙道:“槐桧,我同你一起去!”

    槐桧回首看他,道:“你的腿可以吗?自己觉得行的话,便跟上来吧。”

    伏春应了一句“当然能行!”后,拖着残腿跟在槐桧身后跨门而去。临了,他没好气地回首瞪了谢焚心一眼,见她回了一对狠狠上翻的白眼,哼一声扭回头,低声咒骂道,“臭道士,不要脸。”

    一路走下来,伏春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忍不住出声道:“槐桧,谢焚心她说的其实不错,若不是我,你不会这般身不由己。”

    槐桧闻言瞥他一眼,身姿挺拔修长的少年垂首自语,顺滑的发自肩蜿蜒而下,迎面扑来好一股丧气。她道:“我说过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无论是谁,皆为棋子罢了。”

    言罢,槐桧脚步一拐,停在一处屋舍前。此时镇上正炊烟袅袅的,这一舍内却毫无烟气,清净得过于阴郁了。伏春走上前想敲门扉,不料,半步还未踏出,槐桧已然推门而入。

    吱呀嘲哳声恼人磨耳,屋中却仍一片死寂,这竟是一处无人之地。

    伏春环顾周遭问道:“这是哪里啊?”

    与槐桧空寥的屋院不同,此地狼藉盈满,只在柴扉咫尺之处清扫出勉强落脚之地和一条通入其中的狭窄幽径。这般诡秘之地绝非是贩盐的铺子。槐桧沿着那条蛛网暗结的小径深入,答道:“一位老婆婆的家。”

    伏春跟在她身后,又问道:“老婆婆她人呢?”

    此地虽杂乱,但不难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泛黄的纸卷四散,有些能依稀瞧出墨迹未干的潋色。伏春拾起一张来看,他连人界的文字都不识得,自然也看不懂这满面狂潦的符文了。

    槐桧接过伏春手中的纸卷答道:“死了。”

    伏春闻言微蹙眉道:“刚死的?”

    槐桧眼皮不抬,轻描淡写应道:“嗯。”

    暮光穿透入屋,零散印下斑驳赤色,点点落在槐桧苍白的脸上,被她纤长的眼睫横拦下一片阴翳,吞没了她眼中那细微的亮色,凭此生出令人悚然的危险来。

    伏春望向槐桧微敛的眉眼,道:“人是你杀的?”

    槐桧施舍他一个眼神道:“不是。”

    伏春道:“你知道我相信你。”

    槐桧翻阅着手中的纸卷,漫不经心应道:“是的,我知道。”

    槐桧知晓伏春不会怀疑她瞒下王婆真正的死因。人确实不是她杀的。槐桧并非是相信伏春对她所谓的信任,而是相信她自己,她没必要说谎。

    槐桧对自己的实力抱有强大的自信。

    意识到这一点后,伏春忽地笑了,笑地轻且重,声轻至极,轻得五感敏锐的槐桧听闻不见,而笑意张扬,眼角眉梢笑意浓重,使得他那双有些乖巧的眼眸一瞬间带上妖独有的野性。

    他望向槐桧的眼神灼热,火焰烧到心底,带来一阵难耐的瘙痒,伏春盯着槐桧忽地出声道:“槐桧,你是怎么死的?”

    槐桧闻声抬首,略微思索道:“我想不起来。”

    巨型阵法破碎后,她的记忆开始缓慢苏醒,但至今能清晰想起来的,只是一些不连贯的画面罢了。

    画面繁杂,有腐朽的树枝,坠崖的风筝,头脸模糊的人的腰身上飘扬的青色绶带等等,零碎且无序,槐桧很难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半弦月西起,仍留人烟气的屋舍,夜里就变得阴森鬼恐了,槐桧从王婆的家中满载而归。伏春臂挽一只装满了物件的竹篮,里头除了破旧的书卷,泛黄的纸卷外,还有一些奇怪物什。

    其中,一只锦囊最为不同,与王婆素朴无华的屋舍陈件相对,割裂感尤深。锁囊处细细绣着金线,勾勒出游走的云纹,十分精致华美。囊袋滑腻轻薄,置于手中能隐约生出暖意。伏春捻起这只锦囊,道:“这是灵器。”

    虽是陈述句,语气却是询问。

    槐桧却道:“不是灵器,只是这缎子非凡品,能自发衍出灵息。”

    伏春又道:“纸上说了什么?”

    槐桧道:“有一些字是远古文字,我看不懂。那些字文皆为关键之处,单凭剩余的根本没用。”

    两人交谈之间已然归去。谢焚心守在门口,一见槐桧,倏地凑上去道:“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槐桧闻言一怔,眼神复杂望向夺篮而去的谢焚心的背影。伏春被劈手夺了竹篮,手疼得直抽搐,刚被接好的腿疾跑不得,只能追声骂道:“臭道士,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真是的,手怎么这么大劲?故意的吧!”

    谢焚心不理伏春,兴奋地将竹篮从头掏到底,末了,又倒过来狠颠一番,大失所望。她哀声怒道:“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伏春没好气道:“这不是有一堆书吗?”

    谢焚心翻白眼道:“书又不能吃,有什么用?”

    槐桧上前一步隔开两人,面向谢焚心问道:“我们以前见过,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谢焚心撇嘴道:“没饭吃,我好饿,才不说。”

    伏春眼尖瞧见院中石桌上摆的几盘糕点,反驳道:“不是有糕点吃吗?哪里饿着你了?每个糕点都吃一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谢焚心道:“我哪样啊?我吃多吃少,关你什么事啊?你是狗吗?管那么多闲事?!有空多管管自己那条断腿吧!省得拖累槐桧!”

    僻静的屋院里吵吵闹闹,好不热闹,好似要为此助兴一般,轰然一声,漫天大火遽然卷席此地!

    火蛇舞动之间,数枚火把破空而来砸入院中,槐桧几人轻身避开。伏春躲避时,被火把砸中伤腿,本就有伤的腿上雪上加霜,这会儿缩在檐下疼得满额冒冷汗,他咬牙道:“谢焚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漫天碎石自院外飞来,伴随着尖利的叫骂声,“去死吧,阴巫!是你害死了王婆婆!”

    “你这个妖怪!疯子!快点离开这里!”

    “杀人偿命!你这个疯子去死吧!”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谢焚心缩在另一侧喊道:“我还问你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你又引什么人回来了?!不是,他们喊的阴巫是谁啊?!”

    她一口气道完,一股锈腥顺气翻涌而上,腹中随之一阵撕裂的抽痛。谢焚心喷出一口鲜血,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伏春见脸谢焚心晕过去后脸色一变,忙侧首去看槐桧,瞳仁倏地紧缩。方才起就未听到槐桧说话,她缩在角落,双眼紧闭,似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一般,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额上暴凸起蜿蜒的青筋。

    “槐桧!你怎么了?”

    伏春拖着伤腿靠近槐桧,定睛一看,发现槐桧腕间的黑纹竟转变为秾艳的血色。那圈黑纹伏春进槐桧寝室时便瞧见了,只是槐桧不曾主动说起,他便不主动提及。

    此时这诡谲的黑纹变为血色,是否与此时的被围击之事有关?那些人叫喊着杀人偿命,伏春猜测应当是定菱镇上的人察觉到王婆已死。可他们怎么认定人是槐桧杀的?

    突地一声轰响,他们顶上的木檐被火蛇咬断,巨大的木梁直直向他们砸去!

    伏春荡出妖息将木梁震远,而后,伏春咽下喉头涌出的鲜血,面色沉重地将槐桧搂在怀里。自青龙观数日折磨之后,他实力便大不如前。

    一击震开木梁后,伏春短时间内很难再一次将妖息汇出体外。

    谢焚心晕了过去不知何时能醒来,槐桧神智不清醒,伏春拖着一条残腿连跑走都做不到,更何况带着槐桧和谢焚心从这被围击的火域之地中脱身而出——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扭曲张扬的滔天烈火映在伏春眼中,勾连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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