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宣三十六年,九月十九。

    秋意渐浓,树叶枯黄,微风阵阵,落叶随风飘起,铺成一片焦黄的地毯。

    深夜的上阳城一片寂静,一座僻静的小院里却传来一阵响动。

    “呵!”姜黎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脑子里一片恍惚,记忆中让她面目狰狞的疼痛已然散去。

    不自觉伸手想要按住腹部,指尖却意外触碰到光滑柔软的面料,姜黎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几分,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盖上的月白团丝锦被已经被她捏成皱巴巴一团。

    心下一松,攒得发白的指尖也随着放松,纤细的指尖在锦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柔弱无力。

    只不过一瞬,她便想起自己毒发身亡的事实。

    感受着身下温暖柔软的床褥,姜黎原本清醒了几分的神智开始迟疑,她这是还在做梦?

    突然,细碎的脚步声传入姜黎耳中,抬眸看去,一个梳着双丫簪的小姑娘迈着小碎步朝她跑来。

    她双眼瞪得溜圆,嘴唇微张,惊呼一声,“甘棠?你,你还在?”

    甘棠不是已经先她一步而去了么?如今怎么会...

    甘棠闻言顿住脚步,一脸茫然,她当然在,每日都是她给小姐守夜,小姐是知晓的啊。

    姜黎心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回眸四下打量,熟悉又陌生的装饰,这...这竟然是她曾住了三年的闺房。

    伸手紧紧抓住甘棠还带着暖意的手,她鼻尖一酸,悲喜交加,险些落下泪来,“甘棠,现在是什么年月?”

    甘棠不明所以,乖顺地由着姜黎抓着她,“南宣三十六年。”另一只手拿出帕子给姜黎擦了擦额间冷汗,心里暗道,小姐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南宣三十六年...三十六年!”姜黎低声重复,心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忽而又觉得庆幸,她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了一切还未开始,她和甘棠都还好好活着的时候!

    上一世,她费尽心思助明王萧柏风登上皇位,三年来不曾行差踏错半分,万万没想到新皇登基当晚,她却在冷宫中被一杯御赐牵机送上黄泉。

    牵机之毒,穿肠烂肚,让中毒者饱受折磨而死,死状凄惨诡异,头足相连,狼狈不堪,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要让新帝这般处置。

    她助萧柏风夺得皇位的唯一条件便是,事成之后,要封她为国师,仅此一件。

    难道,是萧柏风反悔了觉得封一个女子为国师有辱他的威名?

    可即便是反悔,直说便是,为何非要以那般不体面的方式取她性命!

    姜黎脸色苍白,嘴唇殷红,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喃喃自语,魔怔的样子让甘棠有些担心,印象中小姐从没这般惊惶过。

    小姐才情出众,刚及笄便以才情容貌冠绝天下,每日投帖子想要登门拜访的人数不胜数。

    若不是万花谷地势险峻,寻常人不得进出,恐怕上门求亲的人能将山谷填满。

    小姐不喜与人交际,每日除了师父与她,便是与药草打交道,连万花谷的姐妹们都与她说不上几句话。

    外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自家小姐胆子有多大的,在山里采药时,遇见蛇虫鼠蚁她都不怕,她们在外行走游历时,遇见浑身是血的武人,她也不怕,今夜却...

    “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甘棠给她拿了两个软枕,靠在身后。

    姜黎闷闷应了一声,脸色苍白,神色恹恹。

    甘棠见状,连忙到门口吩咐人煮一碗安神汤,小姐恐怕是受了刺激,心绪波动太大导致了脱力。

    姜黎靠坐在床头,只静静看着甘棠忙进忙出,给她准备热水,等她沐浴,给她准备换洗的衣物,给她准备安神汤。

    心像是被轻轻捏了一把,酸酸涨涨的,她眨眨眼,将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平日里她从未在意过的这些小事,上一世,却在她任性之下,最后都变成了怀念。

    前世她不顾甘棠的阻拦,要出宫散心,彼时皇位之争已接近尾声,萧柏风已经被立为太子,她便放松了警惕,执意要出宫,甘棠自是阻拦不得,偏偏那时为了全力辅佐萧柏风,她将万花谷留在上阳城中的人手大多都交给了他。

    等她出宫时,才惊觉自己手上可用之人已经少之又少,可笑那时候她竟还没反应过来。

    只一心想着等萧柏风登基,自己便是圣上亲封的国师!她要证明给师父看,女子不是一定要依附男子才能生存。

    可没想到,她们刚一出宫便遭到截杀,她们抵挡不住,甘棠将她打晕送走,自己却留下断后,等她醒来,得到的,便是甘棠被乱刀砍死的消息。

    她的心像是被无数只小虫撕咬成一条一条的,滔天的悔意撕扯着她,让她每晚都无法安眠。

    重来一次,她定会好好护着甘棠,必不会让自己和甘棠落到那般地步!

    萧柏风!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姜黎冷笑,这一世没了她的帮助,且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为长远计,这一世,萧柏风还是不要坐上那个位置为好。

    甘棠伸过来扶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热水备好了。”

    “嗯。”刚刚出了一身汗,浑身粘腻不舒服得很。

    褪去衣衫,跨入水中,浑身被暖意包裹,姜黎长舒一口气,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终于在此刻尽数被驱散。

    疲乏渐消,姜黎思绪慢慢迟钝,脑中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渐渐陷入沉睡。

    甘棠见她脑袋一点一点的,也失笑,小姐这般模样还真是少见。

    只是在这浴桶里可不能由得她就这么睡过去,着凉了就不好了。

    一夜好眠

    姜黎不自觉在柔软的锦被上蹭了蹭,浑身乏力的很。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昨夜是这一月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晚。

    甘棠已经带着一众小丫鬟在外面候着了,听到里面的动静,便轻轻敲了敲门,“小姐,起吗?”

    昨夜小姐可是折腾了好一阵,少不得今天想要多睡会儿。

    姜黎拢起被子,掩面打了个呵欠,“起吧。”

    门外的甘棠得到回答,轻轻推门而入,小丫鬟们也都跟着进去,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服侍姜黎穿衣洗漱。

    “甘棠,这些小事她们来做即可,你不必那么辛苦。”

    经历过上一世,姜黎已经不能将甘棠当做普通丫鬟对待。她想要好好保护甘棠,不让她受丝毫委屈。

    甘棠笑笑,“不妨事,小姐,奴婢已经习惯了。”

    姜黎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慢慢来吧。

    等吃过早点,姜黎懒懒躺在园中,看着一簇簇娇艳欲滴的兰花出神。

    恍惚间,她回到了自己身死的那座冷宫,寒风一吹,她后背隐隐发凉,纱幔卷起后露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影,她心里涌起阵阵悲凉,为自己前世的牺牲感到不值。

    殿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呼啦啦一群身披黑甲之人拥着一个比他们矮了半截的人冲了进来。

    仔细一看,为首之人坐在轮椅上,玄衣墨发,眉目冷冽,俊美无铸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丝病态的苍白,却隐约流露出一丝矜贵孤傲之意,虽然需要被人推着走,但他气势丝毫不弱,配上颀长消瘦的身材,让飘在半空中的姜黎看呆了眼。

    直到看见这人直直往殿内而去,突然想起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那具身体,心里一紧,莫名不想让这样一个光风霁月之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丑态。

    “不!别过去!”姜黎连忙飘到他面前,张开双手拼命阻止,殿内忽然吹起一阵阴风,将四周白色的纱幔吹起,隐隐约约露出地上的人影。

    轮椅上的男子感受到那阵诡异的风,眉心一动,似乎感觉到什么,却在看见地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背影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色。

    似乎等不及身后的人将他推过去,他直接一拍扶手,从轮椅上一跃而起,穿过还飘在半空中的姜黎的魂体,落在地上那具身体旁边,身体被穿过的异样感让姜黎不自觉打个冷颤。

    那些黑甲卫默契退了出去,将门外的喧闹喊杀声隔绝在外,整个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姜黎扶额,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坐在地上沉默良久的人动了,他将那具已经缩成一团的身体抱进怀里,轻柔地将掩住面部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张容颜姣好却青黑交加的脸。

    地上的男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眼中浓烈的后悔和绝望快将他整个人淹没。

    姜黎见阻止不了他的接近索性也放开了,心里觉得甚是古怪。

    她和这萧云霁之间势如水火,现在他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见萧云霁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块香色绸绣梨花手帕,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脏污,她目光一顿,视线落在那块帕子上,这块帕子的样子有些眼熟。

    凑近看了看,随即便向还在为她整理头发萧云霁投去复杂的眼神,这是她曾经用过的帕子!她的手帕角落都会绣上一朵梨花,若是仔细看便会看见那一簇簇的梨花中用暗线绣着她的闺名。

    只是为什么会在萧云霁这里..不等她想明白,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阿黎。”

    磁性的嗓音像是贴在她耳边,她耳朵一动,抬眼看去,萧云霁抱着怀里的人,眼神却直直盯向她的方向,面上闪过一抹恨意和狠厉。

    姜黎愣住,萧云霁的眼神太过可怕,一时间让她竟有种在看她的错觉。

    “噗!”萧云霁护着怀里的人,猛地偏过头,吐出一口血,低低咳嗽了两声。

    姜黎呆呆地看着萧云霁吐出来的血,他这是...为她吐的血吗?

    然而萧云霁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松了口气,还好,阿黎身上没溅上血。

    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将人抱起,踉跄着一步一步向殿外挪去。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姜黎才慢慢回过头,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新帝萧柏风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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