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还没停,女人的嚎哭声便先一步传来。

    阿茉儿勒马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身后的顾不夕攥住她的手,将马儿勒停。

    他下马,随后将阿茉儿从马上接下。

    阿茉儿站在地上,身子也在颤。

    她不想进去了。可脚步止不住地往前走。

    直到迈进屋中,阿茉儿看到了阿芙嘴角的笑。

    阿芙握着母亲的手,朝着她娘亲笑。

    笑得好甜。

    为什么娘亲要哭,等自己死了,娘亲就不会哭了。阿芙想。

    因为别人都告诉她,死了,就不会再病了。娘亲是因为自己病了才哭的。

    死了,娘亲就不哭了。

    所以阿芙在笑。

    阿茉儿踱步上前,趴在阿芙的床边。

    阿芙腾出了一只手握着阿茉儿的手。

    她对阿茉儿说了些悄悄话。

    “漂亮姐姐没骗我,娘亲一直陪着我。只要等我死了就好了。娘亲陪着我,还不会哭了。”

    阿芙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漂亮姐姐也要哭。

    阿芙将手抽回来,替阿茉儿擦去脸上的泪。

    她努了努嘴,一切都挺好的,就是这儿,有点儿疼。她将手抚上自己的小肚子。

    下一刻,阿芙剧烈地咳起来。

    血从她那张小嘴里吐出。

    阿茉儿近乎崩溃地撇过脸去,她好想躲起来。可她却正对上阿芙娘亲的一脸慌张,绝望。

    咳嗽声聒噪。

    可她们却希望聒噪声持续得再久些。

    现实不如人意。

    一刻钟后。

    屋内的咳嗽声,哭泣声,甚至是呼吸声都不再入耳。

    七岁的阿芙,在喧哗声中离开。

    那丧女的母亲已全然坍塌,连哭泣都失去了声响。

    阿茉儿却好像忽然平静下来,她起身,转向身后的顾不夕和师父。

    他二人平静如斯。

    或许在他们看来,医者应做到的是让更少人死于大众的疾病,而不是苦苦执着于救回一个已经不可能的人。医者不该对病人承诺,不要让他们抱着希望死去。

    或许吧。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现在想走。她不想留在这儿。

    顾不夕见状迎上来,他声音还是那么冷静。

    他提出要阿茉儿回家。

    阿茉儿用同样地冷静声音回:“不用。”

    顾不夕没再说话,目送她离开。

    阿茉儿离开后,捂着脸痛哭。

    她走了多久就哭了多久,她走了多久就同样停了多久。

    泪水打在她走过的每一步路。

    芙娘的话语,二人的承诺在阿茉儿心里反复响起。

    师父的嘱咐,楼弃的眼神在她心里再次浮现。

    有几刻,阿茉儿几乎要卸了力瘫倒在地上。

    她告诉自己。

    她要站起来,她要回家。

    顾不夕在瞧见阿茉儿的背影拐过弯道后,还是起身跟在了她身后。

    他在这一路上几次想伸出手搀扶她,最终却只是目送她进了那紧闭的大门。

    他又看向宅子上方的灯笼,总觉得比正午时还要再艳些。

    阿茉儿手脚发颤着迈入楼弃的家。

    泪水充满眼睛,那满路的红色被泪水模糊了。像是一团团鲜红的血。

    她抹去脸上的泪,又从那柜门口,走进楼弃的修养室。

    她想见他。尸体也行。

    楼弃人却不在了。

    此时的修养室也被小九换上了大红色的床单。

    约半刻钟后。

    楼弃站在了修养室的门前,他拄着拐,目光复杂地盯着床上寸丝不挂的阿茉儿和她眼角正往下滑落的泪。

    楼弃刚从东宫回来,他手上沾了血的手套还没脱去。即便昨日太子那样对他,他今日照样如常般出现在审讯室,一如如往常那般。

    瞧见站定在屋门的楼弃,阿茉儿将手抽出,仍躺在原处,侧过头望向他。

    一滴泪随之划落,滴在枕头上。

    楼弃抿唇,拄拐走到床边。

    阿茉儿仍那样淌着,看向他。

    “乖。”楼弃开口。

    没等楼弃再说什么,阿茉儿坐起身,扯过他的衣领就将人摔到床里。

    紧接着,啪——

    她甩了他一巴掌,随后,她又坐到他身上激烈地亲他。

    二人的手与楼弃的手十指相扣,他手套上的血沾到了阿茉儿手上。

    在阿茉儿看不到地方,楼弃胸口被太子的皮鞭抽裂的伤疤在腿骨之下隔着一层布料渗出了血。

    楼弃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他手套上的血迹很脏。脏了她的手,她却紧握着那手套。

    不爽。

    楼弃将手套褪去,扔到床下。可他忘了他那被绞刑架罚过的手。

    阿茉儿的吻如细雨般落在他身上。楼弃却企图怯生生地将自己的手藏起来。

    阿茉儿偏不让,她还是瞧见了那手上的伤痕,她眼里是悲哀、内疚与…愤怒。她将自己的指头滑进那发紫破皮了的粗粝指缝当中。

    她要惩罚楼弃,惩罚他与她十指相扣。阿茉儿指尖扣住楼弃的手背,肌肤相接处,她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楼弃的指头被她狠狠挤压,胸口被压迫的痛感与指中的酷刑再次相遇。可再激烈的痛楚都压不住自己唇齿间获得的蜜意。

    在用劲儿点,让他再痛苦点,怪他。

    怪他骗人,怪他又骗人,怪他总是骗人。

    痛感让楼弃的肢体发抖,可他只是紧紧的回握。阿茉儿的手背上几乎要刻上他的指纹。

    二人指尖的白印在彼此的手背上。

    楼弃的手指渗血,阿茉儿却在这时卸了力。

    他睁眼,瞧见她眼里的泪。慌张的情绪超过了一切痛楚。他瞳孔颤抖,阿茉儿坐在他身上,可他好怕她离他太远。

    他好怕,他的手止不住的战栗着。

    楼弃伸出手,战栗着要去摸摸她。一滴泪却恰在这时低落,楼弃手上的血被这滴泪晕开。

    他好慌,他吞咽一口唾液,他捏住身上之人的手。

    别哭。别哭。

    楼弃将她的手吮入唇中,她手上,是自己的血,他一根一根品尝,将她手的每一寸洗净。

    别哭…

    阿茉儿的舌尖已被自己咬破,眼泪如同串珠,一串一串的脱落,在他的衣衫上晕出深色的水痕。

    过去的种种在阿茉儿脑中翻阅闪烁,窒息感冲入大脑。阿茉儿大口吸入两口空气,指尖的温热成了窒息情绪的激化。

    门外啪嗒一声,风吹裂了一盆花。泥土撒了一地,雷声大作,雨滴应时低落。

    啪嗒声响再次传来。

    阿茉儿看向楼弃发红的脸颊,将手从他口中无情的抽出。她紧握双拳,将手快速挥向楼弃。

    楼弃墨色的眼睫不眨一下,等待着阿茉儿宣判他的罪孽。

    可下一刻,只听见耳畔的木床闷声一响。眸上却传来了两片温软。

    她又在吻他。

    她扒开他的衣领,在他的肩头狠狠咬出一个印子,牙刺穿了楼弃的肌肤。

    “楼弃。我再问你一次,你喝了我的血吗?”

    她说,手拉过楼弃的手。

    窗外风声大作。

    上天的第一滴雨水落下,恰落在那盆茉莉的花心上。许是京都空气太干燥,而茉莉渴求雨水,于是这一滴雨被茉莉引诱着,触在了花心上。

    “喝了的。”楼弃说。

    楼弃眸色闪烁,他确实没在骗她…

    他喝了的,即使喝了也没用。

    第一滴雨划过,抽离。第二滴雨随之落下,许是茉莉的花瓣柔软,雨滴触上,又在茉莉花瓣上轻弹。触及,又离开。

    触及,又离开。

    “我不会再骗你。”楼弃说。

    阿芙的脸浮现在阿茉儿脑海,稚嫩的童声说过:“我最讨厌骗人!”

    阿茉儿一下子卸了力,瘫软到楼弃身上。

    “楼弃,跟我睡吧。”她说。

    她咬了一口的喉结,她脸上的泪水蹭了楼弃一脖子,楼弃闷哼一声。

    阿茉儿磨了磨牙就往别的地方挪了,啜泣声却不止。

    “等我们,”楼弃开口,面上带了一份不易察觉的羞涩,他声音略哑,说:“…成婚。”

    而且窗外雨滴并没停。

    只是,他在计划洞房花烛夜,而她在计划睡完替他收尸。

    窗外雨停。

    楼弃抱着她,亲吻她的发丝。

    在梦里,阿茉儿不时啜泣。

    她皱着眉,口中发出嘟囔声,泪水自眼角滑落。

    楼弃用唇将她的眉头履平,用眼睫蹭去她的泪。

    情蛊村那夜。

    她险些遭遇不测,而他得知了荒唐的真相。

    看到小九的信号弹后,楼弃飞奔向她。

    他安抚好阿茉儿,替她寻好了她要的草药。

    之后,他却不敢再见她。

    那时,后半夜,楼弃长坐于庭院的花草之间。

    他的指尖上的肉被自己在桌面上轻点到凹了进去。

    天亮了,他起身,收回自己轻点了一晚的手。

    抬起手,楼弃瞧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他笑。

    原来,我是想杀死不受控的自己。

    想爱你。

    现在也是,我的新娘。

    楼弃收起嘴角将要溢出笑意,在阿茉儿额上落下一吻,闭眼。

    二人在一片赤红当中入眠。

    阿茉儿这一睡便又睡到了次日正午。

    待她睁眼时,已经又被抱到了楼弃屋内。

    她只觉得眼睛肿胀,睁不完全。

    从窗子打进来刺眼的光,她眼睫微眨,适应了好一会儿。

    门外,楼弃的声音隐约传来,小九也在。

    阿茉儿刚睡醒,昨日哭得头脑发昏。即便是现在,头也晕晕的,感觉心头被重物压着。

    她于是又躺下,看着窗纸透光,勾勒出楼弃的身影。他与小九在说着什么,她听不真切。

    门外茉莉花树高高低低,总归都不到楼弃腰间,矮簇的白色花儿正盛开着,香气悠悠地飘入鼻腔。

    喵——

    一声猫叫传来,楼弃单手抱着一只玳瑁色的长毛猫,拄拐的那只手推开房门。

    他一进门就眼睫弯弯,与赖在床上睁着红肿眼睛的阿茉儿对视。

    楼弃手头带着手套摸着怀中小猫的毛,脸色恢复了不少。他瞧见阿茉儿这幅模样,目光都柔了三分,他脸上扬起一个幸福的笑。

    阿茉儿瞧着他,没力气动弹。楼弃背着光走向她。

    “喏。我聘来的小猫。”他说,话里带一丝讨宠。

    阿茉儿盯着楼弃的脸看,墨色的眸子闪着光。她却克制住了皱起眉头的冲动。

    不对。

    待楼弃走到床边,阿茉儿瞧见了楼弃脖子上和耳后的淤痕…

    阿茉儿躺在枕头上,对楼弃的话置之不理,她方才试图坐起来,却感觉全身都散架了一般。

    她腰背都酸痛,看向自己的手臂,连大臂上都是咬痕。

    楼弃见阿茉儿不理他,眼里露了一丝疑惑,他将小猫放到阿茉儿漏出被子外的肩头。

    小猫还年幼,只楼弃的手的大小。它恰好嵌在阿茉儿的脖颈窝处,它的毛毛扎阿茉儿的皮肤。

    离开了楼弃,小猫倒有几分不适应。于是便支棱起身子,往楼弃的方向跑。可刚踩到阿茉儿的脖子上,便又滑了下来。

    楼弃瞧着小猫爪子踩在的地方,恰好踩在阿茉儿的脖子上他留下的痕迹,他无声笑了笑。

    小猫掉下去后,开始进行第二波尝试。

    楼弃没再放任它踩阿茉儿,他将小猫捏起来,将拐杖依在床边,半跪在地上,将小臂交叠到床面上圈住小猫。

    楼弃将下巴放在小臂上,支愣着头看阿茉儿。

    小猫也从楼弃圈住范围的空隙钻出来。

    爷俩就这样露个头,盯着阿茉儿看。

    “你别生气。”楼弃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气。

    小猫这时从楼弃的手臂跳出去,走到阿茉儿脖子处蹭了蹭。

    阿茉儿这才伸出手摸了摸小猫,情绪稍微从昨日阿芙的阴霾中走出了一丝。

    楼弃保持着这姿势,舔舔唇。

    “也摸摸我,好不好。”他问。

    阿茉儿脑中的弦像是忽然断开。她现下实在克制不住拧眉的冲动。

    楼弃喝了血,也吃了药。

    为什么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哪里不对?他又骗她?

    不像。

    灰药丸,情蛊,黄药丸,血。

    楼弃喝了血,血中有灰药丸。她又将黄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为什么他没死?

    这时,小九忽然推门而入。

    他见状,猛吸了一口气。

    头儿身子都这样了,竟然还在下跪。

    啊啊啊。

    茉儿姑娘没穿衣服。露个肩。

    好在,楼弃快速伸出手将阿茉儿的脖子蒙住。小九几乎只看见了一个色块儿。

    小九识相地准备转身离开,阿茉儿却忽然开口,她声音干涩。

    “小九。”她语气里有刚睡醒时不自主的暧昧。

    小九僵住身子,手头上捏住的红色婚书被他揉皱了。

    阿茉儿清清嗓子,又开口。

    “别走,你头儿让你摸摸他。”

    阿茉儿将手伸出被窝,摸了摸小猫,嘴角扬起恶意的笑。

    “茉儿姑娘说笑了。”小九没转回身子,迈步出了门。

    阿茉儿将视线从小九身上挪回,看向楼弃。

    楼弃垂着眸子,高高束起的头发也垂了下来,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楼弃的神情。

    “你有事瞒我。”阿茉儿开口,此时声音已恢复冷清。

    阿茉儿将视线挪开,看向小猫。

    随后只听见吱呀一身,卧室的门被关上了。

    此间屋子内,如今只剩阿茉儿与小猫。

    喵——

    阿茉儿听懂了小猫对楼弃的挽留,她平静地躺着,看向干净的房顶。

    眸子里若有所思。

    药丸,只对有情蛊的人有用。

    她猜到了。

    一个时辰后,阿茉儿起身,无视了院子内喧嚣的热闹。

    她走出门去,她去找了师父。

    对于医术,她既要又要。

    既要研发更有效的草药和对应方案,来阻止更多的人死于同样的疾病。又要对每个病人都尽最大可能的程度的关怀,让更少的人死于切实的病症。

    这并不冲突。

    与师父聊完,阿茉儿退出去,准备好好处理一番楼弃的事儿。

    院中,她忽然收到一封来信。

    她刚看完信,顾不夕便现身,他开口问:“有何事?”

    阿茉儿很快将那封信收起来,回首瞧向顾不夕:“友人的信。对了,前几日你送我回…回家,还未曾道声谢谢。”

    顾不夕视线从阿茉儿捏着的信上挪回。

    “不必多谢。那日你忙得厉害,许是太累了,睡得很死。还搂着我脖子说话呢?”

    顾不夕声音与他的外貌一样,给人淡漠的感觉。

    “搂着你?”

    “哦。因着那日来时未骑马,只得走路送你了。”顾不夕话里带笑。

    阿茉儿沉默了两秒。

    随后,她拧起眉头:“我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你貌似唤了一个男子的名字,让他替你洗洗再睡…”顾不夕眼眸单纯,话中带着笑意,听不出什么感情。

    阿茉儿眉头拧的更紧:“抱歉。日后不必送我,叫醒我便是。”

    阿茉儿将信塞到袖口,对顾不夕扯扯嘴角离开了。

    顾不夕看着阿茉儿离开的背影,好似对自己的调侃颇感趣味。

    日头底下,顾不夕黑发衬得皮肤雪白。

    他仍勾着唇角,在心头念出方才瞥见的两个字。

    “裴沽。”

    阿茉儿藏起的那封信的署名。

    顾不夕眼底的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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