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文才行礼退下后,白幸连忙将他拉到一边,就这么仰头直直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马文才被白幸看得轻咳一声。

    “......不是说好了先不找谢道韫的麻烦吗?”

    马文才偏头不看她:“我什么时候找她麻烦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白幸一顿,好像......也对啊。

    估计马文才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不,不对。

    马文才什么时候这么‘诚实’了?而且,他的人设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吧,他不是一向秉承着世家子弟一样的功利吗?

    谢道韫怎么说也是品状排行的主评人之一,更何况,他们之间早有约定......正常来讲,不管怎么样,装也得装出点场面话来吧。

    怎么会针锋相对呢?

    想到这里,白幸不由瞪了马文才一眼。

    这家伙,还真是桀骜不驯。差点又被他给骗了。

    察觉白幸情绪有变,马文才仗着身高微微仰起下巴,看天看地,就是假装看不见白幸怨念的眼神。

    白幸看见他这幅样子,倒是无奈地笑了笑。马文才时不时就要跳一下,她都有些习惯了。

    “文才兄,刚才谢先生的点评,有何感想没有?”

    马文才好似有些不屑:“掌兵者应果敢勇决,最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更何况若上沙场便是两军甚或两国相争,为了求胜,牺牲是理所应当的。”

    白幸手中折扇点了点下巴:“我倒是觉得,谢先生说得在理。”

    马文才顿时一偏头,冷哼一声:“你到底站在谁那一边?”

    “先别不高兴嘛。”

    白幸看了看讲席处,拉着马文才就朝那去了。

    “走,跟我去看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坐席处谢道韫正和梁山伯对弈。

    在白幸看来,梁山伯和马文才的棋道就像两个反面。

    梁山伯下棋优柔寡断,心慈有余、杀气不足。这种人是最不适合领兵作战的,甚至于在官场上,梁山伯也不是最合适的。

    对于百姓,梁山伯心存慈悲,人民的苦难他可以感同身受,所以他将来或许可以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但是对于官场,他这套却是不适用的。

    官场是权利的倾轧,是互相算计、拉帮结派的龌龊,也是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黑暗。

    白幸并不否认梁山伯的善良,也不会觉得心有慈悲是什么坏事。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让白幸觉得这岌岌可危、被迫南下的东晋或许还未曾完全腐烂。

    可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像梁山伯这种人,大多都不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政治、权利,多么复杂的字眼啊。

    在这一方面上,白幸觉得马文才所秉行的才是对的。

    作为太守的儿子,马文才从小就隐隐窥到了何为官场。

    官场上无数的阴谋诡计,说到底就是为了瓜分利益。

    父亲的严苛和作为太守之子的境地,让马文才不可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立志要入官场的他,不可能如何地心软善良,他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功利。

    官场上不会讲善良,也不会讲正义,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

    在这一点上,马文才看得很清楚。

    可惜马文才太傲,正当少年的他棱角锋利,他学会了阴狠与功利,但面对谢道韫时却不懂得虚与委蛇,而是凭着自己的喜好与谢道韫作对。

    他懂得了官场的基本法则,城府却还不到家。

    不同的环境和家庭教育造就出了马文才和梁山伯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在‘缺点’上他们却意外地相似,那就是不够圆滑世故。

    或许这并不是他们的缺点吧,白幸眸含冷意,他们只是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少年独有的意气,未曾被完全染黑罢了。

    “怎么了?”

    察觉到白幸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未曾说话,面容也不同往常一般温和,变得冷然。

    马文才不由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关切似的轻轻捏了捏。

    “啊,没事。”

    被肩膀上的力度弄得回过了神,白幸摇摇头收起了眼中的冷然,如平常一般掀起嘴角笑了笑。

    正直谢道韫点评梁山伯的棋道,便听到她讲:“山伯,你行事太过谨慎,下棋时多用防御技法,进攻技法却用得太少,两军对垒怎么能心怀慈悲呢?”

    此时已经下课,众学子们都已走了。听到谢道韫点评的白幸凑到马文才耳边,以气音说道:“文才兄,你看,谢先生点评未曾偏颇吧?”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际,正盯着不远处棋局的马文才忽感一股热意从耳上拂过,隐约的兰草香气也朝他笼罩而来。

    不知为何,看着白幸的发顶和隐约露出的细白脸颊,他只觉得耳上那股温热好似会流动一般,直涌向他的心头,让他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滞了一瞬。

    惊觉自己异常的马文才不由急促地偏过头,躲避那股让他忽然心烦意乱的温热:“那又怎么样!”

    略显急促的语气,像是在反驳谢道韫,又好似在反驳胸中那反常的、微微发热的心脏。

    马文才忽然改变的气息自然没有瞒过近在咫尺的白幸,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有些不明所以:“...我的意思是,她对你的点评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冲突而有所偏颇,所以她对你所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是评论别人的话语,所以两人都压低了声音,靠得极近。

    感受着不时拂过的温热气息,马文才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拉开了白幸:“你、......先别离我这么近!”

    白幸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早就想问你了!”马文才咬咬牙,语气颇有些恶狠狠的意味:“你身上为什么这么香!”

    欸?!

    白幸有些茫然,不由左右嗅了嗅身上的衣衫。

    也没有很香啊!

    这些熏香只是剑风为了掩盖她身上的血腥味和药味而特意熏上的,但也只是淡淡的,没有香到别人受不了的地步吧。

    况且,从和他同一个宿房开始,她身上一直都带有这些掩盖药味的熏香啊,照马文才的性格,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到现在才说?

    不过这件事也不好解释,白幸确定自己身上的伤没有露馅后便随意道:“也没有很香啊,何况男子熏香是为保持身体洁净,身无异味的,很正常的事情嘛。古之先贤也有身佩兰草,以表自身品格的呢。”

    “再说了,我非富即贵,熏个香怎么了。”

    白幸暗中撇了撇嘴,别说熏香了!只要有钱,就是拿香料往身上堆你也管不着嘛!

    看着马文才张嘴欲言,白幸不知为何马文才要纠结于这些小事,连忙眼疾手快地制止了话头:“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说说谢道韫吧。怎么样,有没有想明白我说她说得有道理的原因了?”

    因为稍稍拉开了距离,马文才觉得自己好似也冷静下来了,听到白幸的话,张口便道:“她自己也说两军对垒不能心怀慈悲,所以为了胜局而牺牲,有什么错?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她倒是说得十分对。”

    白幸笑了笑:“文才兄,你应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吧。若真的是两军对垒,那你率领的就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棋子了。人,可比水要复杂得多。”

    “只要是人,就会害怕。那么你为了速胜,而不顾将士的死活,会不会造成人心浮动呢?

    胜局是什么,它不是像下棋一样,胜过一局就是胜了,仗不可能只打一场。这场你为了求胜、速胜,而将手下的将士打光了,下一阵又该怎么办?

    说得难听点,不顾忌将士生命,那也得在破釜沉舟的时候用。

    掌兵者不仅仅要具备果决神勇,谋略杀伐,一个优秀的将军同时也能掌控手下的士气,能用策略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手中的力量。此时光有狠绝还不够,你还得学会掌控人心。”

    “该牺牲的时候不会心慈手软,不该牺牲的时候也绝不会做无谓的牺牲。这就是谢道韫胜过你的地方。”

    白幸拍了怕马文才的肩膀,面色认真的道。

    她只希望马文才能听进去吧,立志要做将军的他,绝不能再持有之前那样的想法了。

    马文才难得地怔住了,忽而敛下眉思考着什么。

    白幸也不打扰他,噙着笑意走向棋局处,正好听到谢道韫继续点评梁山伯道:“你生性敦厚,重情重义。虽不是飞扬将才,但你日后,必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梁山伯温和笑道:“山伯本就不喜欢干戈生事,能造福百姓,山伯就很满足了。”

    谢道韫点了点头:“可是本席担心的是,你心慈手软,若是以后做官,要对付权贵、保全自身,恐怕就难说了。”

    梁山伯沉思几瞬,便抬头回道:“学生思来想去,只想到一句话。”

    “如何?”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谢道韫的表情上不难看出她对梁山伯赤子心性的欣赏,她满意地笑着点头:“看来,你的胸怀气度非本席能及,我的担心倒是多虑了。”

    “先生,学生冒昧,能否说一下自己的见解?”白幸笑着走到棋局旁,像谢道韫拱了拱手。

    谢道韫也朝她笑了笑:“但说无妨。”

    “要做官,或许可以不面对权贵,但必须面对同属一个衙门的吏使,或者面对其他同僚,这时候便不能太过心软,果决一点,能避免很多麻烦的出现。”

    “而且山伯兄,”白幸看向梁山伯:“你若是死而后已了,还有多少官能像你一样心软善良呢?

    你想造福更多的百姓,那势必要做到更大的官,要做官,就得面对权贵。所以山伯兄,为了造福更多百姓,你必须学会保全自身,保全自身,才能造福更多的百姓啊。”

    谢道韫叹了一口气:“这倒也是。”

    梁山伯陷入了思考,良久,朝白幸笑了笑,同时也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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