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才过半,藏剑阁外的单檐歇山顶亭上遥挂残月。

    雾阻清光,于是一盏孤灯一张炕桌伴在早醒的赵荣手侧,青灯黄卷,不似武林少侠,倒有些朱墨烂然的文人模样。

    心中挂念的事一多,清梦自被搅扰。

    有道是谛修心法藏气于内,练剑悟剑乃是清课,横炼筋肉才算磨人。

    武林中人若想外功大成,需痛苦熬练极长时间。

    凡颖悟绝伦之辈都会重心法内功,稍辅外功。

    然资质平平乃绝大多数。

    对武学痴迷又天资匮乏者,无奈只能走这条道路,气感难寻修行内功当真是难于登天。

    见多了江湖武人的窘境,赵荣庆幸自己天赋不差,还有一枚神奇的吊坠。

    调皮的风压弯了火光的腰肢,逼得一灯如豆,又体贴地翻动着他手中的门派核心内功《镇岳诀》。

    穷极口腹,反觉多累。

    这道理他懂,研究这部心法的目的是为了吸纳其中精要。

    倏忽间,赵荣耳朵微动,不由朝阁楼外瞧去。

    今晨风雾何佳哉,月下老翁提剑来。

    四下清光,莫大先生轻身一跃上到亭中,潇洒的身法看得赵荣艳羡,他还处于练梅花桩阶段,差得远呢。

    “鸡还没叫,师父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徒儿在想什么,为师就在想什么。”

    莫大先生回了一句,一老一少同时看向安仁方向,冯巧云他们还没有消息传来。

    “镇岳诀如何?”莫大见他合上秘籍,出声询问。

    赵荣沉吟几秒:

    “嗯,镇岳诀中正平合,钩稽心境。

    所谓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难怪冯师妹的内功修为超过其他内门弟子,盖因性情与此功相合。”

    莫大察觉他眉色舒展,说这话时像是若有所悟。

    果然...

    “尘事无劳,庸事不扰,闲适自安。有了这份心境,才合乎镇岳诀要义。

    师父的功力一定远强过两位师叔,从内功心法上便见端倪。”

    这话肯定是拍马屁,但又借着阐释内功精要的由头丝滑而出,直让莫大先生又想笑,又想说句‘你啊你’,脸上那淡淡的愁容都消失了。

    “欲淡则心静,心静则理见。”

    莫大先生点着头,继续道:“为求心境,多有衡山弟子在高山流水、风云月露、阳春白雪中找寻,以此陶冶情操,去欲沉心。”

    赵荣愕然。

    原来艺术发源点在这啊。

    一声悠扬婉转的悲调响起,莫大拨动胡琴弹一段小调,带着一丝伤怀道:“可是,多有弟子沉浸其中,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赵荣微微颔首,突然问道:“师父对弟子的内功感兴趣吗?”

    莫大胡子一翘,微瞪了他一眼。

    “你这小子,黄土都快盖住为师的脖子了,还能觊觎你的心法?如果此时为师得到了天下第一的武学,肯定也是拿来给你练。”

    赵荣被教训一句,有点委屈,

    “师父恁倾囊相授,每日带着徒儿闻鸡起舞,徒儿只想敬点孝心。”

    老人家一偏头,脸上涌现欣慰之色。

    又叮嘱道:“你这内功莫要外传,有旁人问起便说为师传授,我总觉得有点像少林内功,若是以后碰见少林的人,你就挑一些好听的说...”

    “比如什么‘天下武功出少林’,‘在下武功低微远不及少林绝学’之类的。”

    “大和尚们也好面子,他们一高兴,登时就会说你与佛门有缘的话,加之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好刨根问底了。”

    “还有那股寒冰劲力,也推说是为师给你寻的秘籍。”

    莫大挑了挑眉,连话术补丁都帮赵荣打好了。

    “师父~!”

    赵荣感动不已,朝老人家躬身一礼,莫大先生骄傲地微微仰头,含笑捋着胡子。

    “镇岳诀你可以不学,但不能不懂,否则将来门下弟子朝你请教,结果掌门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何等羞耻?”

    “明白了,师父。”

    “来吧,练剑!”

    “好嘞!”

    今日传授的剑招依然是七十二峰叠翠。

    赵荣似乎已逐渐适应七十二峰叠翠的剑势节奏,练得愈发顺手。

    莫大先生惊喜交加。

    接着又传授剑招发劲之法,赵荣越练越纯熟。

    唯一不同的一点便是他发劲刚猛,但老人家心念五神剑,没去阻止。

    心怀自由浪漫艺术气息的莫大先生可不会枯守教条,反倒认为赵荣那一点灵性难能可贵,不想横加干涉。

    五神峰想从七十二峰中叠翠而出,也许正要这一丝灵性才能破穿雾霭。

    师父因材施教,赵荣的剑法学得顺心写意。

    中午吃饭时弟子们还没回来,莫大随便寻个理由便提胡琴出了门。

    面上对弟子们严厉,其实关切护短。

    赵荣留守门派,一边练功一边制定发展大计。

    直到日曛时分,

    忽听到门内一阵躁动。

    “大师兄!”

    全子举跑来藏剑阁,一脸愤怒,“那赖志芮果是叛徒,程师兄被他偷袭了一刀,又有几名黑衣人追杀,好在我们在安仁朝西的渡口处碰上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师弟现在在哪?”赵荣声音急迫,与全子举一道出门,“其他师弟可有损伤?”

    “在听风台旁的琴轩,擅长药理的安师弟正给他用药,背后两道刀伤虽不致命,但吃了大苦头,伤口深处已见骨。”

    “其他人没受伤,冯师姐还杀掉了一名黑衣好手。”

    “竟然是流窜在安仁一代的大盗承坪老汉万雷柏,赖志芮与此人同流合污,实在有辱门风!”

    赵荣一踏入琴轩,就见地面散落好几团血布。

    程明义趴在褐色长桌上袒露后背,两道狰狞伤口如蜈蚣攀爬。

    他是个硬汉子,安致恩用烈酒浇洗至他浑身颤抖也一声没吭。

    周围几位师弟在一旁干着急,连唤“程师兄”。

    “好在刀上没喂毒,”安致恩细心上好膏药,又嘱咐不可饮酒,“我每日来给师兄换药,背上刀伤月余内马虎不得!”() ()

    “多谢师弟~”

    程明义要拱手,安致恩连忙扶住他。

    “大师兄,”安致恩擦了一下额头汗水,赶紧对赵荣说,“程师兄背上外伤并不难治,可右手上的伤师弟却无能为力。”

    知晓秘密最多的冯巧云稍稍往前一步,轻声念叨:“似是大阴阳手。”

    又提高一点嗓音问,“师父在门内吗?”

    赵荣皱眉摇头,情况和他预料中很不一样。

    “见伱们午时没回,他老人家立时提剑出门寻你们去了。”

    冯巧云、全子举、席木枢等人目中闪烁着孺慕之色,心头为之一暖。

    程明义面含懊悔叹了口气,似在自责给师父添乱。

    赵荣来到他身边,先是告罪一声。

    程明义连连摇头,只道是自己掉以轻心,他还要再说赖志芮的事,赵荣赶紧打断。

    “师弟,此时手臂可是筋脉胀痛,如被火烧,犹如一股热汤在脉络中滚来滚去。”

    “正是!”

    程明义抬起右手,咬紧牙关,“我以镇岳诀内力相抗,将这股灼气挡在尺泽穴内,没让它顺着手太阴肺经涌入云门中府。”

    赵荣暗自点头。

    这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否则下场便和他当初一样,肺腑灼烫,直如五内俱焚。

    “来,师弟伸手我来瞧瞧。”

    两边弟子自发让开道路,全子举欲言又止,一旁的冯巧云倒是不动声色,程明义则是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周围七八名外门师弟包括安致恩在内,都不明白赵荣要做什么。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并剑指以背搭上程明义右臂孔最穴。

    果然感受到一股极为熟悉的劲力,再往上到臂弯的尺泽穴,则是激烈的劲力对冲处。

    稍一触碰,程明义疼得右手一颤。

    作为医师的安致恩想出口制止,却突听一道平静沉稳的声音:“拿水来。”

    “大师兄,茶水行吗?”

    “可以。”

    一名三十余岁的外门师弟端来一个白瓷杯盏,赵荣接过杯盏倒水入掌心。

    倏忽间一股股冥冥寒气从他掌中蒸腾而起。

    这是...!!

    众人瞪大眼睛,赵荣松掉茶盏的左手捏在程明义尺泽穴上三尺,封住手太阴肺经,他稍用劲一捏,程明义右手登时麻痹,痛感大削。

    当即右手裹挟寒冰真气,沿着尺泽、孔最、列缺一直顺到少商穴。

    一道血箭自拇指凸起的囊肿中迸出!

    瞅了瞅污血,赵荣微感诧异。

    程师弟被偷袭在先,再与之对掌,大阴阳手的掌力在这种时候竟能被镇岳诀内力完美挡在尺泽穴处,且劲力疲弱,远不及当初打入自己体内的掌力。

    想必是这名弟子的大阴阳手功力太浅。

    “多谢师兄!”

    程明义活动手臂时虽后背吃痛,但还是露出惊奇之色,“那股灼热劲力竟然去了八成,要不了多久便能复原。”

    他要起身感谢,赵荣笑着按住他。

    “师兄弟何必见外,你背上的伤可还深着。”

    周围众弟子满眼惊异。

    安致恩想长点见识:“大师兄方才用的是什么武功,好生厉害!”

    “哦,只是一门修霜寒劲力的功夫,正好能化解师弟所受掌力。”

    赵荣很自然地甩锅,“师父说这功夫比较难炼,我也没练到家,所以怕伤到程师弟便不敢直接运劲,只能借水这层媒介,否则祛除他体内这道劲力倒不是难事。”

    “好在此人掌力稀松,师弟又处理得当,若是顺脉络侵入肺腑,那麻烦可就大多了。”

    赵荣一边拿着冯巧云递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轻描淡写地讲述。

    众弟子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大师兄一眼。

    说的轻巧,单是这一手功夫,在场之人谁能做到?

    这就是天才吗?

    师父他老人家的眼光当真毒辣。

    将程明义带去静养,大多数弟子在讲完安仁所见所感后便离开了。

    “师兄适才说那人掌力稀松,”冯巧云皱着眉,“这倒是怪事。”

    “哪里怪?”

    “我与他过了几招,剑上传来的劲力颇为绵沉,且有种引而不发之感。”

    “师姐,”全子举抢话道,“那人说话声明亮着,年岁估摸不至而立,一手剑法已经不俗,哪有那么多时间再精深掌法。”

    “怎可能人人都是大师兄这般天才。”

    “你说的有理,”冯巧云点头,转而问,“鲁师叔那边...?”

    赵荣朝全子举道:“全师弟再去一趟,告诉他们赖志芮叛逃了,就说众弟子皆见,程师弟也被其所伤。心平气和,莫要动怒。”

    “明白了,我这就去。”全子举立刻走出琴轩。

    “师兄打算怎么处理赖志芮?”冯巧云与他一道朝藏剑阁方向走。

    “杀了,”赵荣声音干脆,“如果我再见到他的话。”

    冯巧云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他又从赵荣身上感受到一丝莫大先生不具备的东西。

    “师兄觉得他会逃向何处?”

    “嵩山?”

    “不,”赵荣目光冷峻,“以左盟主的性格,赖志芮这种对衡州府地头如此熟悉的人,怎会埋没在嵩山。好钢用在刀刃上,赖志芮应该不会走远。”

    “这个年关有太多事要做,少不得劳烦师妹了。”

    “任凭差遣!”

    冯巧云又旁敲侧击道:“师兄,其实吕师弟,席师兄为人没那么差。”

    “我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赵荣笑着摇头,“但师父创业几十年,咱掌门一脉就这么点人。”

    “席师弟和吕师弟少不得要多劳累了。”

    懂了,还是很记仇。

    冯巧云见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说:“师父临老撞了大运。”

    “不过隔壁刘师叔那边,说大师伯抢徒弟...”

    啧啧,师父这做法...

    嗯,干得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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